丁继东
历时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是新中国成立后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掀起的第一场全国范围内的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这段历史,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在给我的家族历史中也留下了一段深刻的记忆。
1950年10月20日下午4时,当我的父亲以中国人民志愿军某连干部的身份告别祖国,走上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场时,我的爷爷奶奶包括所有的亲人,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我的奶奶向来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一个时期以来一点也得不到我父亲的消息,自然会时不时挂在嘴边念叨,并禁不住总向我的爷爷询问。爷爷是抗联老战士出身,自从1948年我父亲向他打了个招呼准备去考“部队的学校”后就再也没有了踪影。后来有人从部队上捎信给我的爷爷奶奶,说我父亲已经当兵了,并且干得挺不错时,我的爷爷就很少再问起我父亲的去向了。被奶奶念叨烦了,我爷爷会说上一句:“娃儿在队伍里,那就完全交给部队了,你瞎担心什么。”
然而奶奶的那份担心就是怎么也放不下,后来奶奶还是知道了我父亲是去了抗美援朝的战场,心里的那份担心愈发强烈。1953年10月一天,有人来到我爷爷奶奶家,告诉他们:“你儿子刚从朝鲜战场回国,现在正在医院里治伤,快去看看他吧。”
我奶奶狠狠地瞪了我爷爷一眼,之后立即收拾东西跟着我爷爷赶到了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我的父亲,我奶奶二话没话先抹上了眼泪:“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如果你不是病倒了,我还见不到你。”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知怎么安慰我的爷爷奶奶才好,只是冲着他们一个劲地傻笑。后来,奶奶曾对我说:“你爸爸没有死在朝鲜战场上,那是咱家祖上烧了高香了。”
童年的我没有这个辨别能力,以为奶奶说的就是对的。后来我才明白,如果真有这份“高香”,也是来自全中国人民,这就是那场与抗美援朝战争相伴随的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是全国人民的共同大力支援,才有了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的必然性。
1950年10月8日,当毛泽东在北京发布了“关于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并任命彭德怀同志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时,中国人民志愿军准备入朝作战,的确是一件只有军队高层领导才知道的秘密行动。19日,毛泽东再次至电志愿军部队,明确了两点意见:(一)为了保卫中国支援朝鲜,志愿军决于本日出动,先在朝鲜北部尚未丧失的一部分地方站稳脚,寻机打些运动战,支持朝鲜人民继续奋斗。在目前几个月内,只做不说,不将此事在报纸上做任何公开宣传,仅使党内高级领导干部知道此事,以便在工作布置上有所准备,此点请各中央局加以注意。(二)四十八军可以在明年三月再行集中,如有特别情况需要提早集中时再通知你们。
就在毛泽东1g日电文传达到志愿军总部的第二天,也就20日,我的父亲踏上了去抗美援朝战场的征途。当时的情景并不像后来歌里唱的那样,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应该说,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是这样的一种心情跨过鸭绿江的,但当时,完全是秘密行动,是静悄悄地渡过鸭绿江,当时只有少数相关的人员才知道这场行动。
然而,6天过后,这场入朝作战的行动,很快就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很快成为一句响彻新中国所有角落的憾人号召。
10月26日,为了使全体人民正确地认识当前形势,确立胜利信心,消灭恐美心理,党中央向全国发出号召,各地随即展开了关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宣传和支援浪潮,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序幕正式全面拉开。
一名女大学生很自然地卷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当中。她,后来成为我的母亲。
2008年冬季的一天,我和母亲坐在洒满阳光的屋内,回忆起当初的经历,母亲向我娓娓道来这样一段情感故事。
1951年4月11日,母亲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魏巍的作品《谁是最可爱人》,尽管此前,她已经从报刊或单位领导的多次讲话中,得知了抗美援朝的不少事情,但母亲说,真正打动她内心的,还是魏巍的那篇作品。她为志愿军战士在前线的英勇顽强深深地打动了,从此更加自觉地加入到对抗美援朝的支援当中。
“您当初也给志愿军战士写信了吗?”我好奇地问母亲。
母亲回答得毫不犹豫,“写了,那时写得了很多封,每一封信都是献给最可爱的人”
“历史就没有造成这样的机会,让父亲收到您的去信。”我笑着说道。
母亲也笑了,“那时候还不认识你父亲呢,再说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在母亲的叙述中,我得知,当时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参与过支援抗美援朝的活动当中过,有的寄去钱物,有的缝制各种慰问包,有的干脆提出申请,要到抗美援朝的第一线直接参加支援保障工作。
来自国内强大的爱国主义热潮给在前线进行抗美援朝战争的将士们以强大的精神动力。而在父母讲给我的众多抗美援朝故事当中,我深深地记住了两个故事,其中第一个,是有关小提琴的故事。
入朝作战时,父亲作为政治工作者拥有在战场上鼓舞官兵士气的职能,自幼有些音乐细胞的他,在战斗间隙会把战士们的战斗故事改编成文艺节目演给战士们看,偶尔父亲也会为官兵们进行小提琴演奏。而每天习惯在炮声中作战的官兵们,也非常喜爱柔美的小提琴发出的声音。父亲说,战斗间隙里,他自己在边演奏边欣赏的过程中,也确实更拥有了一份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望活下来的勇气。然而一次战斗中,那把小提琴被敌方的炮弹炸坏了,看着被破坏了的小提琴,父亲说,他心里格外地难受,他的这个感受也通过与国内人员的通信中进行了表达。
没有多久,父亲收到了一把从国内寄来的新的小提琴,从此这把小提琴一直相伴他走过整个朝鲜战场,并在我家被存放了很多年。
有一年探家,我和父亲聊天起不知怎么聊到了这把小提琴。“那把小提琴还在吗,恐怕十几次来来回回地搬家,小提琴早就丢了吧?”
妹妹几乎想都没想话语直接脱口而出,“那是咱爸的宝贝,丢了啥也不会丢掉那把小提琴的。”
我不信,央请父亲再拿出来看看。父亲先是不肯,继尔还是同意了,走进另一间屋子没有一会儿,一把虽然饱经战火洗礼但依然鲜亮的小提琴被拿到了我们的面前。
或许是当时隋景所致,或许那琴声早已注入了父亲的生命,一向不喜欢展示自己的父亲架不住我们这些儿女的央求,即兴演奏了几曲他当年喜欢的作品。除了体验到一种别样的怀旧之情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女儿的眼神。自小,她一直跟着我们在北京长大,很少跟姥爷接触,总觉得姥爷话少,个性倔强,且总喜欢挑她的毛病。然而,那一刻,我的女儿看姥爷的眼神里多了不少发自内心的敬重、意外和欢喜。父亲的琴声和女儿的眼神成为那一天让我格外难忘的记忆。
又有一年,在我即将出国学习
的前夕,哥哥从湖南到北京出差,我们俩人在北京一个小饭馆里随意聊着天,那一天,恰好是抗美援朝纪念日,不远地方悬挂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抗美援朝纪念日的节目。哥哥触景生情,跟我讲了一个关于“什么是祖国”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自然还是我们的父亲。
哥哥说,父亲本来应该是1953年10月21日回国的,但是那一天部队接到命令说第二天一早集体回国,因为祖国这边有隆重的欢迎仪式等着志愿军胜利归来。于是,他们就在朝鲜边境鸭绿江边住了下来。那一夜父亲激动得睡不着觉,早晨清晰地听得见丹东这边的鸡叫声,你知道鸡叫给了父亲什么样的感觉吗,那鸡叫声传出的地方,就是自己的祖国……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这个故事太深太深地根植在哥哥的情海里,哥哥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滴酒不沾的我那一天也动情地举起了酒杯,“来,为咱们的父亲,为咱们的祖国,干杯!”
带着一身伤病回到祖国的父亲在医院接受了全方位精心治疗,并很快康复。新中国也从战争后得以喘息,并开始了全面建设新中国的步伐。
至此,以全国人民全力支援抗美援朝战争为直接原因的爱国运动也就降下了帷幕。然而,这场爱国运动和在这场爱国运动中涌现出的更多故事,却在后来的历史中一直延续着,至少在我的家族中是这样。
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的父亲,比以往懂得了我奶奶对儿女的牵挂之情,他会时常给家里写信,向我的奶奶表达问候,并时时报上平安和祝福。我的奶奶不识字,于是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总会乐乐地走到邻家那位女大学生回信,于是有了年轻时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相识”。
母亲并没有因为代我的奶奶给我的父亲回过几封信就爱上了父亲,然而她还是和父亲见了面,是父亲的一个行动深深打动了母亲,这才有了他们后来的结合。
每一次休假,父亲在我爷爷奶奶身边待的时间总是不长,他说要他去看很多人。同样,他也告诉我的母亲不能在整个假期里陪她。
母亲自然是好奇,细问才知道,自从回国后,我的父亲每年都有一个自觉的新任务,以儿子的身份去看望那些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战友的父亲母亲。我的母亲被感动了,而父亲说,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做,我们那些从朝鲜战场活着回国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做的。母亲送走了父亲,也第一次在心灵深处真正接受了父亲。
岁月如梭,转眼间我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2005年春天,父亲向我们提议,想再回东北去看看,于是,我们以自驾车的方式踏上了旅程,其中重要的一站,就是来到鸭绿江边断桥旁。
面对着缓缓流动的鸭绿江水和对面的朝鲜边境,父亲长时间一句话没有说。我站在不远着凝视着父亲,看着江风吹动父亲稀疏而花白的头发,心里不由得感慨:想当初那位意气风发、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潇洒年轻军人,如今已是一位饱经岁月苍桑的耄耋老人了。
许久,父亲把视线落回到我们兄妹三人身上,他叹息道: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也该和我一样儿孙满堂了……
父亲的感慨,让我的鼻子竟然也一下子忍不住发酸。正像他当初对母亲说的那样,只要是休假或出差的时候跟过抗美援朝战友的故乡,父亲一定会带上东西去看望那些还健在的老人,实在去不了的,也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寄些钱去,父亲说,只要这样做了,心里才会心安。
谁能说,抗美援朝战争和那场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被人们遗忘了呢,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场保家卫国战争和第一场爱国运动,已经以种种方式根植在我们的心海。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战争,也希望并不需要通过那样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才能唤醒国人的爱国热情。我只是认为,已经发生的,我们不要忘记,并且好好地珍惜目前和平安宁的每一天。
祝福祖国和平,祝福世界和平,祝福人类在一个长时间的和平环境中共同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