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过后

郑进耀　陈函谦

8月8日，台风莫拉克袭击台湾，不停歇的暴雨摧毁了房舍、农田和鱼塘，灭村惨剧震撼人们的心。

当政客仍在互推责任，灾民已擦干眼泪，站起来预备重建。照片没了，还有回忆：家园毁了，还有勇气。暴雨总会停，只要阳光露脸，就还有希望。

考上台大家却没了

温周蓉蓉(18岁)，台东嘉兰村，学生

我住嘉兰村，离台东市区很远，4年前海棠台风来袭当天，我得了急性肠胃炎，村里的卫生所被大水冲走，救助无门，妈妈冒着风雨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送我到台东市，沿路的浪和雨就打到公路上。

我们家在嘉兰村住了好几代，连房子都是爷爷一砖一瓦亲手盖的。村子里20多年来都没人念台大，我从小就是家里最会念书的小孩，爷爷特别疼我，从小就跟别人说，他这个孙女以后要念台大。这次我考上了台大医学院药学系，完成了爷爷的愿望，但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家那间爷爷盖的房子，这次台风来时被大水冲走了。全家9人一无所有，再一个月就要开学，要拿什么缴学费?

消息传出，一个礼拜内我接到7通陌生人的电话，承诺要无条件供我读书，我很不好意思。听老师说，有公费和灾民免费就学方案可申请，我都跟那些好心人说，把钱捐给其他需要的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助。

以前看电视上捐款、救灾的人，我都没太大感觉，等到现在自己受到帮助，真的觉得好感动。我想捐款，但没钱，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我现在每天下午都到体育中心发放物资，这么多人帮我，我也要回馈社会。经历过这件事，我更加确定，将来毕业一定要回乡服务。

能助人是福气

许汉明(51岁)屏东县林边乡。医生

台风来时，朋友打电话给我，说看到电视台记者对着我林边的诊所拍，“差1厘米水就淹进门喽!”我家住屏东市，电视最近坏了，不晓得灾情严重。我的诊所在镇上地势最高的区域，如果水淹到诊所门口，其他住户不就淹到腰部?

果然，镇上全泡在水里，每家诊所的药品、病历、设备都泡汤了，只剩我还能看诊。水电一来，我赶紧开门，上千志工和灾民进进出出，借厕所的、洗脚的，马达都来不及抽水。许多老人家踩到铁钉、踢到家具，但积水不退、车子浸坏，没法出门看医生，苦撑到周末水退一点，才勉强来找我。小伤口泡在污水里几天，都演变成蜂窝性组织炎了。

这些愁眉苦脸的老人家，让我想到母亲。我在林边长大，父亲修自行车，母亲做裁缝，辛苦把5个孩子拉拔长大，我半工半读念完医学系，32岁回故乡开业，想多陪伴父母。我母亲64岁癌症过世，父亲刚病逝，最庆幸的是，父亲节前，我正好替父亲办完告别式；镇上现在有三户在办丧事，遗体还摆在家里，真是焦头烂额。

母亲生前常叮咛我：“你当医生已经很好过了，不要只想赚钱，要多帮助别人。”遇到这种世纪水灾，我还有余力帮助别人是我的福气，只希望水赶快退，不然传染病要开始流行了。

记住家人的脸

陈梦银(26岁)台东知本，餐厅老板娘

从越南山区嫁来台湾已经4年，那里没有台风，所以台湾每次闹台风我就很害怕，尤其是这次真是吓死我了，现在讲起来还会发抖。

那天风雨渐渐小了，店里还有一桌受困知本的客人，客人结完账出门，老公很慌张地跑来叫我回家收东西，我冲回家拉着小孩边跑边哭，我看到知本溪水一直往家里冲，什么都来不及拿，连衣服都没得换。

这几天，知本的水电都没有，我在越南的妈妈看了新闻很担心，电话却打不进来，直到昨天通上电话，她在那头哭，我也在这头哭，我们都吓坏了。后来我想，妈妈隔这么远，我一哭她会更慌、更伤心，所以才克制自己害怕的心情。

现在，又有其他令我更担心的事，知本重创，都没客人进来泡温泉，一整个礼拜只做了两个客人，每天早上10点开门，我就坐着发呆。以前忙，不会想家，现在空闲，想家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脑子都是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的影子，一个接一个出现。我要记住他们的脸，因为我从越南带出来的照片全被水冲走了，我怕我会忘记他们的长相。我已经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一入睡就梦见河边的水一直淹上来，哭着醒过来，我现在好怕黑夜。

知道怕才不怕

张验祥(46岁)台东金仑，派出所副所长

太麻里派出所的警员江文祥因为通知灾民撤退，结果被水冲走。我们要找他的尸体，但因为太麻里溪河水很急，没人敢接，我自愿乘橡皮艇去找。江文祥是我警校的同学，他妈已经哭倒在岸边，说什么我都要下去。结果下水没多久，橡皮艇翻了，我差点淹死，那个片段一直重复在电视上播，我家人都吓哭了。现在开车经过我出事的岸边，心里都会怕怕的，那天晚上，我竟然睡不着，一直梦见水淹到眼鼻时的那个场景。

不过如果问我怕不怕?老实跟你说，我一点都不怕。我从小就很想当警察，邻居被欺负，我就是会帮忙出头主持正义的那种人。我读初中的小儿子看到电视上我差点被淹死，他一点都不担心，还跟同学说：“放心，我爸绝对淹不死的啦。”他不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是12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带小儿子和二儿子去金仑溪，才一转身，他们就被水冲到50米远。我那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拼命往前游，一次抱住两个小孩往岸边游，回到岸边才知道怕；想到差点就失去他们了，眼泪就滴了下来。

大概是经历了那样的事，小儿子从小就很崇拜我，觉得我无所不能，他不知道，那时我怕死了，因为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恐惧，所以现在救人时，才懂得如何不害怕。

在地下一样串门子

刘坤来(43岁)高雄县小林村，商人

水灾前两周，我回小林老家。空气燥热沉闷，很不寻常，我散步时看见山壁、道路上龟裂的痕迹，心里有点不安。如果两边山壁崩落，中间的小林村不就整个被埋掉……回家跟家人聊天，大家还七嘴八舌谈起去年台风有几处泥石流，可能是两年前开始炸山做引水道害的。谈完也就算了。我爸妈出生在这里，哪可能要他们搬家?连我要带他们出省玩都拒绝。

整个家族，只有我和我大哥在外地发展。小时候家穷，大哥去念免费的师专，二哥、三哥和姐姐初中念完就没升学，跟着父母务农、打工，赚钱供我升学，没有一句怨言。我读辅大英文系，花了家里很多钱，毕业后到高雄开贸易公司，想赚钱让父母享福。

我妈妈是阿美族，家庭凝聚力很强，我姐姐嫁人后，也在旁边盖房子住，她的女儿、女婿、双胞胎孙子，全跟她住一起。我妈早上起床就到我姐家坐，陪外曾孙玩。我也是每一两个星期就回家探望亲人。这次灭村，家族15人都没逃出。

我上回离开时，妈妈照惯例装了两大桶山泉水给我，高雄市的水我不敢喝。现在那两桶水，变成故乡最后的纪念了。我回到亲人埋身处，取了点泥土，跟泉水一起供起来。开挖已经没有意义，让他们安息吧。我想，他们在地底下，一定还会像生前一样，快乐地聚在一起、互相串门子。

等到生气了

张辉政(50岁)高雄县那玛夏乡，警察

一年多前，我调来民治派出所，我在山地部落服务20多年，工作就是巡逻，抓盗猎、盗伐，调解夫妻打架、村人喝酒胡闹之类的事。

8月7日上午，我到派出所值班。下午3点，风雨加大；半夜2点，我发现水淹进来，赶快抓了雨衣往外跑。没想到一出派出所，就踏进滚滚泥浆，路全被淹了，只能往楼上跑。冲到屋顶，四周一片漆黑，水很快就淹上来，派出所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我叫自己要冷静，穿了雨衣坐下来，大腿、屁股顶住两根突出的铁条，固定好自己，免得重心不稳。风雨好大，我不敢合眼，努力维持重心，屁股在地上磨来磨去，好痛。

就这样，我在派出所屋顶待了4天，渴时喝雨水，心慌就祷告，什么事也不想，让自己保持警觉，免得错过直升机。撑到第三天，开始有点绝望，一方面担心家人安危，一方面有点生气，怎么还不来救我?我的家人都在那玛夏乡南沙鲁村，小儿子才8岁，大女儿、二儿子、二媳妇和孙子，周末大家都回来过父亲节。我不能跟家人团聚，还困在大水里，想想有点后悔没撤……

第四天，终于等到直升机，原来搜救人员找了我好久，只是没看到我。下直升机时，一堆记者围上来，我只穿一条内裤，外披一件警用雨衣，赶快拜托他们不要拍。原来我在屋顶上求救的画面被拍到，大家都很关心。听到老婆小孩都平安获救，我才放下心。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将来我要多花时间去教会，帮助别人。

编辑胡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