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感恩精神与仁孝伦理

2009-04-29 00:44:03林乐昌
华夏文化 2009年2期
关键词:西铭道统张载

林乐昌

一、从清明祭祖到感恩精神和仁孝伦理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和公祭中华始祖黄帝典礼,是中国政府和海内外华人共同关注的大事,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我们可以从中提炼出一条由五个环节构成的“文化链”:清明祭祖、礼仪模式、感恩精神、仁孝伦理和敬畏天地。

在清明祭祖的礼仪模式中,包蕴着强烈的感恩精神。在社会生活中,“恩”有不同来源,“恩”义涵盖广泛,指有益于人类或个体生命成长的种种恩惠或恩泽;而“感恩”则是对恩泽及其源头的尊崇、感激和报答,有多种表现方式。感恩精神,属于人的情感世界,它深层地反映着人们知恩图报、“报本反始”、“慎终追远”的文化理念,并涉及人生观、价值观乃至宇宙观。

一般而言,中国历史上有三种常见的感恩形态,随着感恩主体的扩大(从家族、宗族到民族),感恩对象也有所改变。

第一种感恩形态是家族的,感恩对象是父母及其上辈直系祖先。《周礼》有“三族”之说,指由三代直系亲属构成的家族。在家族感恩形态中,主要内涵是对生身父母的感恩。人的生命来自父母,对父母生养之恩的报答,作为人子要经由“孝德”、“孝行”来体现。早在西周以前便有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五教”之说。至西周,更形成了以孝为五教之首的观念。孝的实质,是对父义、母慈施以恩报的情感和行为。对父母生前的孝敬或孝养,还延续至父母死后的祭享,也就是以丧祭之礼所表达的对亡父母的追孝。

第二种感恩形态是宗族的,感恩对象是宗族的祖先。由于父母来自祖先,故西周时期的孝行不限于亲子之间,还上溯至更早的父系祖先。无论家族感恩还是宗族感恩,都离不开必要的礼仪亦即丧祭之礼。所有这些,都是实现恩报和孝道的重要形式。家族感恩和宗族感恩的社会作用,是“报本反始”、“慎终追远”。古人还从家族伦理的孝亲和宗族伦理的孝祖中引申出贵老、孝老的观念。(参见《礼记·祭义》、《荀子·大略》)

第三种感恩形态是民族的,感恩对象是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从古代延续至今的黄帝公祭大典,就是民族感恩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是海内外华人尊祖情深的集中表现。中华民族公祭黄帝典礼是宗族祭礼的进一步扩大,它作为民族感恩的主要表现形式发挥着极为重要的社会作用。于每年清明节举行公祭黄帝典礼,使分布在世界各国、各地的华人有机会来陕西黄帝陵认祖归宗,从而增进海内外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有利于中华民族凝聚力的整合与加强。这种民族感恩活动的实质,仍然是“报本反始”、“慎终追远”。

在古人感恩和孝道的实践中,逐渐凝结成具有普遍意义的仁、孝伦理观念。早在西周,“孝”作为首要的伦理原则便已形成,这时作为德之本的孝是仁的特殊体现。经历了西周孝德和孝行的长期实践,并经由孔子的总结,对孝加以发展,为儒家提炼出“仁”这一核心价值观念。

二、张载对儒家感恩精神和仁孝伦理的总结及其意义

儒家感恩精神是情、理交融的,它把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熔为一炉。对于由感恩精神生发出来的仁孝伦理,历代都有儒者进行理论总结。在宋儒中,理学开创者、关学宗师张载(字子厚,学者称横渠先生,1020—1077年)对民族感恩和仁孝伦理的阐发别开生面,最具深意,故这里仅以张载的总结为例,诠释其特色和现代意义。下面,从三个方面对张载的理论总结及其意义略加阐述。

第一,对道统理论的总结及其意义。宋代理学家几乎无不关注道统理论。道统论是关于“道”的思想内涵和“道”的传授谱系的理论。有张载弟子误以为乃师继承的只是以尧、舜、孔、孟为代表的道统(《正蒙》范育序,《张载集》,第5页),其实张载并不同意“语道断自仲尼”,认为:“仲尼以前更有古可稽,虽文字不能传,然义理不灭,则须有此言语,不到得绝。”(《经学理窟·义理》,第278页)张载远探道统之源,提出:“‘作者七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制法兴王之道,非有述于人者也。”(《正蒙·作者篇》,第37页)“作者七人”,语出《论语·宪问篇》。张载借用此语,匠心独运地梳理出他心目中的道统谱系。历史上的儒家学者少有人重视尧、舜之前的道统传承,而张载却认定伏羲、神农、黄帝是“制法兴王之道”的开创者。由此可知,张载眼中的道统内涵是包括儒家文化在内的整个华夏文化的优秀传统,这也是对中国历史正统观念的深刻总结。这就不仅扩大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范围,而且为民族感恩重要表现形式的公祭中华民族共同始祖黄帝典礼的持续化和制度化,增添了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根据。

第二,对仁孝伦理的总结及其意义。张载的千古名篇《西铭》总结了从上古感恩精神中生发出来的仁孝伦理观念,被后人称为“新《孝经》”。《西铭》开篇便提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据此,可把《西铭》的主旨概括为:基于宇宙根源的仁孝伦理原则。所谓基于宇宙根源,也就是基于“父子之道”(参见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这里的“父”,既包括人子之父,也包括被张载称为“乾坤”或“天地”的大父母,即宇宙万物的创生根源;这里的“子”,指宇宙间一切人或物;这里的“道”,则指基于宇宙根源的万物生成原理。按照《西铭》的义理内涵及思路脉络,可以把宇宙间一切关系归纳为两个层次:一是宇宙间以纵向的上下关系为特征的“父子”关系结构,二是宇宙间以横向的平行关系为特征的“民胞”、“物与”关系结构。这两个层次的关系,是《西铭》主旨据以展现的基本结构。

张载仁孝观的突出特征是强调“推本”和“报本”,他指出:“物岂有无本而生者?”(《礼记说》辑本)据此,张载认为儒家的报本观应当是:“礼别异,不忘本,而后能推本。”(同上)“推本”内涵的渐次展开,包括上述以纵向上下关系为特征的、由近至远的“父子”关系结构的三个方面,这就是:近亲与子、远祖与子、天地(大父母)与子(所有的人和物)。在推本的基础上,张载非常重视“仁人孝子”观念(《正蒙·诚明》,第21页),不仅提出了“报本”的伦理实践要求,即:孝亲、祭祖和事天等;而且,还提出了“平等”的伦理实践要求,即:“民胞”、“物与”、以及“尊高年”和“慈孤幼”等。张载的宇宙根源理论,既给感恩和仁孝伦理提供了哲学宇宙论根据,也具有超越家族和宗族限域的人类普遍意义,把感恩精神扩大为对宇宙自然的敬畏,使感恩与敬畏相交织。

第三,对敬畏天地的总结及其意义。古人在对感恩的深层思考中,非常重视“终极关怀”这一超越向度。所谓“终极关怀”,是人们精神世界中的超越层面,一般指对宇宙实在和价值实在的关注、尊崇和敬畏,以此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从终极意义上看,古人相信人来自于“天”,故《诗经》有“天生丞民”之说,天或天地是人的生命的大本亦即终极根源,这是儒家的一个重要信念。张载秉承这一信念,故《西铭》开篇就提出乾父坤母的观念。张载还依据孟子“知心”“存心”、“知性”、“知天”、“事天”的思想,其《西铭》的仁孝观首先强调的是对天地大父母的孝。张载认为,“成就己身”而对己有“恩”的,不仅有生身“父母”,而且还有“天地”(《礼记说》辑本)。故他主张,“天则是万物之祖,故祭天。”(同上)古代完整的祭祀礼仪,并非仅讲丧祭之礼,而是既有追祀亡父母之“尝”,也有祭天之“稀”。

《西铭》所谓“予兹藐焉”,其语境的重点是人在面对乾父坤母时的关系定位。“藐”,既指人的体态,更指人的心态。“自感人类藐小的意识,同时伴有敬畏、尊崇和羞耻心;这种情感通常通过仪典得到表达和加强。”(保罗·伍德拉夫著:《尊崇:一种被遗忘的美德》,商务印书馆,2007,第73页)这里的“藐”字,含有人子自况的意味,它相对于乾坤父母的尊上,反衬出人的藐小或卑下。这表现出张载继承西周“敬天”、孔子“畏天”、孟子“事天”的传统,以地位在下的人类对地位在上的天或天地表达其尊崇和敬畏。对人的终极根源天地自然的感恩,也包含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

康德有一句名言:“位我上者灿烂的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近年,温家宝总理在一首歌词中说:“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那凛然的正义,让我充满热爱,感到敬畏。”这些,对我们有重要启发意义。“星空”,是宇宙根源和天地自然的象征,与“地球母亲”说法接近,它既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也是人类价值的根源。“仰望”,包含敬畏、尊崇和感恩之意。如果人类有了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之情和敬畏之心,就不会对自然采取“征服”的态度并加以掠夺和破坏。事实上,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和感恩,是人类感恩精神在更大范围的延伸表达。应当说,感恩精神与人类的宇宙情怀和自然意识的自觉有关。基于这一认识,也可以把敬畏天地视作一种重要的感恩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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