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茧抽丝现真容

2009-04-29 00:40王勤滨
理论月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文艺思想言志民族性

王勤滨

摘要:打碎一切政治枷锁,干干净净以文学为基点研究文学史、以纯中国人心灵分析文学史是司马长风治史的基本原则。文章主要从文艺思想、散文创作和人品方面分析论述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新文学丛谈》中对周作人的接受。

关键词:文艺思想; 个性; 民族性; 言志; 载道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2-0126-03

对周作人文学成就的总体评价,司马长风显得与众不同。提起周作人,人们大多认为他是大散文家,而忽视了他在文艺思想方面的成就。其实他的散文,只在新文学初期算是出色的作家。从文学的标准来看,晶莹简练不及鲁迅,抒情想象不及徐志摩,细腻瑰丽不及朱自清。到了20世纪30年代新文学在散文方面全面成熟,散文界出现了冯至、朱湘、李广田、沈从文、何其芳等人。司马长风认为这些人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均超过周作人,单从散文来说周作人不值得人们十分重视。人们喜爱周作人作品,并非因为他散文的优美,而是欣赏他知识的渊博,态度的雍容。再说,散文应以抒情叙事的美文为正宗,而1926年以后周作人很少再写美文,大多是一些读书札记之类的作品。这些作品注重知识的评介,散文的味道已经比较淡薄了。司马长风笔锋一转,周作人的散文成就虽然并非杰出,但在文艺思想方面则有承前启后、出类拔萃的贡献。与刘西渭、朱自清、朱光潜、李广田和李长之可并列为现代六大文学批评家。这其中又以周作人的贡献最大。司马长风认为,对此人们迄今为止尚未给予适当的评价。

司马长风把1917-1920年看作周作人文艺思想的初期探索阶段。周作人发表《人的文学》是在1918年12月7日,同年12月又发表了《平民文学》。这两篇文章不但在当时是文坛的指路明灯,而且对此后整个新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抗战时期著名的西南联大教授罗常培1942年7月在昆明发表演讲《中国文学的新陈代谢》,当时的周作人已经身受“伪职”,可他在总结概括新文学运动时仍然说,新文学的“中心只有两个,一个是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是文学工具的改革,后一个是文学内容的改革。中国新文学的一切可以包括在这两个中心思想里头。”胡适1958年在台北一次演讲中也说“除了白话是活的文字活的文学外,我们还希望它是人的文学。”罗常培的讲演距周作人《人的文学》发表已经24年,胡适的讲演则相距已经40年。就是直到今天,谈新文学运动,肯定“人的文学”的影响者恐怕还是大有人在。不过,司马长风认为,周作人“人的文学”的主张却只坚持了一年多,就又悄然改变了。

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发表《人的文学》和《平民的文学》是颇具眼光的。周作人熟悉日本近代文学的发展历史,中国的新文学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很可能是日本近代文学的重演。周作人在这方面可以说是高人一筹的。

《人的文学》大约六千字左右,文章一开始就说“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文章结尾则希望通过“人的文学”的提倡,使人们“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司马长风认为,这是从文学开始而以道德收尾。

司马长风认为人们至今没有对周作人的文艺思想给予适当的评价,这主要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大多数人所赞扬的实在是周作人早期的卤莽和错误;其二是说他真正的成就和贡献则很少有人提及。

封建时代的载道文学是陈独秀、鲁迅和周作人等新文学先驱者首先要打倒的对象。由于他们在思想上尚没有清醒地认识到:文学不能做载道的工具,也同样不能做其它任何目的的工具。文学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当初周作人主张人的文学,以为文学也无非是人生的表现,文学应该用来批判改良人生。可是,人生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改良社会是人生,革命是人生,政治斗争也是人生。司马长风认为,为人生而艺术之门一开,无疑给新文学写了一张卖身契,被人辗转贩卖,直到今日尚无恢复自由之身。

周作人早期文艺思想的激进与五四时期的时代背景关系密切。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屡受列强欺侮。1912年中华民国虽然成立,封建军阀和各种封建思想却仍然甚嚣尘上,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此时的爱国知识分子激昂慷慨,发誓拯救中国于危急之中。在这种情况之下,是不可能出现冷静全面客观的思考的。司马长风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周作人1920年前的文学批评作品基本上都收录在1926年出版的《艺术与生活》一书中。1920年-1923年的作品集中在1923年出版的《自己的园地》、和《雨天的书》中。为什么1920年前出版的作品拖到1926年才出版,而1920年以后的作品却在1923年就出版了呢?具体的情况我们尚不得而知,但观其内容可以发现,《艺术与生活》里面的内容是周作人已经放弃了的观点,而《自己的园地》和《雨天的书》则是周作人大彻大悟之后的认识。

周作人在当时客观形势的影响下,虽然开启了文学功利主义之门,但他似乎一开始心里就不是很塌实,觉得有些道理还没有弄清讲透。例如周作人在1920年1月6日的一次演讲《新文学的要求》中就说了这样的话“从来对于艺术的主张,大概可以分为两派,一是艺术派,一是人生派。艺术派的主张是说艺术的独立的价值,不必与实用有关,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这‘为什么而什么的态度,固然是诸多学问进步的大原因,但在文艺上重技巧而轻情思,妨碍自己表现的目的,甚至于以人生为艺术而存在,所以觉得不甚妥当。人生派说艺术要与人生相关,不承认有与人生脱离关系的艺术,这派的流弊是容易讲到功利里边去,以文艺为伦理的工具变成坛上的说教。正当的解说,是仍以文学艺术为客观的目的,但这文艺应当通过了作者的情思,而与人生有接触。换句话说,便是作者应当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他对于人生的情思,使读者能得到艺术与人生的外貌。这样说来,我们所要求的当然是人的艺术派的文学。”司马长风感到周作人这番话的前半段,对艺术派和人生派各打五十大板,不过都不全面,而试图把人生派和艺术派加以调合,可是又没有能够自圆其说。其实,文学根本不必为什么,作者只是把个人的情思,把自己对生活的感受,用文字作媒介,艺术地表现出来即可。这样一来,一谈文艺,人生和艺术都在其中了。因此为人生、为艺术都是偏曲之见。这些道理,周作人到了20世纪30年代才圆熟通透。

周作人已经觉察到为人生而艺术的弊端, 1920年12月他在所拟的《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就产生了更清晰的理解:“同人以为今日谈革新文艺,非徒事模仿西洋而已,实将创造中国之新文艺,对世界尽贡献之责任。则预备研究,愈久愈博愈广,结果愈佳,即不论如何相反之主义咸有研究之必要。故对于为艺术的艺术与为人生的艺术,两无所袒。”周作人由一个为人生而艺术派,逐渐变成了两无所袒论者,其文艺思想的演化轨迹,清晰可寻。

司马长风认为1921-1927年是周作人文艺思想的觉醒建树阶段。五四前后,中国知识分子处于绝望和激进相互交织的循环之中,那时,最冷静的人也难以保持理性。例如胡适该多么理性,竟也附和“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周作人当然也未能免俗,但他觉察较早,反省较快。

这个时期有关周作人文艺思想的文章主要收集在《自己的园地》(1923年)、《雨天的书》(1923年)和《谈龙集》(1927年)三本散文集中。《自己的园地》这本集子的书名就是周作人的文艺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他与功利主义文艺观决裂而又找到了个人的园地,迎来了个性的风光。

司马长风认为这时期周作人文艺思想的主要观点有:(1)自我的个性的文学观。(2)民族的或国民性的文学观。关于第一点,周作人在《文艺的宽容》中有这样的话“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是个人的,亦为人类的。所以文艺的条件是自我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的派别都在其次。”周作人在确立文学是自我的表现后,认为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两种观点都不合适。周作人对它们进行批判整合,虽然做得不是很彻底,但已打下了不可动摇的基石。所以他在《自己的园地》中说道“总之艺术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它隔离人生,又不必使它服侍人生,只任它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 司马长风感到周作人做得不彻底,因为他还拖着一条功利论的尾巴。一触及功利论,艺术的独立性便不稳固了。关于第二点周作人在《国粹与欧化》中强调我们主张尊重个性,对于个性的综合的国民性自然一样尊重,而且很希望它在文艺上发展起来,形成有活力的国民文学。同时,周作人也指出不要害怕欧化,只要有自觉的国民性,欧化就成为丰富国民性的必要手段。

个性与民族性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个性是社会的一分子,而民族是国际社会的一分子。个人应有个性,民族也应有个性。因此,文学需有个性,也自然需有民族性。个性与民族性是文学艺术的生命,是创作的前提。如果只是一味的模仿,那就永远不能融入世界文学潮流之中。司马长风认为明白这个道理,中国人才能自觉地反对割断民族传统、反对全盘西化。

个性与民族性的连贯性、文学创作的独立性和作家的创作自由,都是周作人关注的内容。他在《地方与文艺》中谈到“我们所希望的便是摆脱了一切的束缚,任情地歌唱。这样的作品,自然具有他应有的个性,便是国民性、地方性和个性,也即使他的生命。”周作人在《地方与文艺》一文中借用尼采的话向人们呼吁“我恳求你们,我的弟兄们,忠于地。”大力倡导文学的地方性和民族性。他觉得现在的人太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中。他希望人们能够脚踏实地写出有个性而且具有民族性的文学作品来。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由于他模仿任何外国名家的结果,而是因为他的作品真实地表现了日本的民族传统。缺乏鲜明的民族性的文学作品,在国际文坛上永远不会有一席之地。周作人在文学上这种自觉的个性意识和民族意识出现在欧化思潮高涨的20世纪20年代是难能可贵的。

司马长风把周作人1928-1935年间的文艺思想看作是成熟而又存在不足的时期。这一时期能够反映周作人文艺思想的著作有:1932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散文钞》和1936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

司马长风认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周作人对中国新文学史的一次系统的梳理。全书共五讲另加两篇附录。本书内容着重探讨新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学的衔接贯通,颇见作者的学术功底。《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则是周作人对自己文艺思想的一个总结,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互为表里。《周作人散文钞》里的《陶庵梦忆序》、《草木虫鱼小引》、《莫须有先生传序》几篇都包含有重要的文艺思想。

司马氏认为本时期周作人的文艺思想有两方面可圈可点。一是对两组关键名词的阐释,言志与载道,即兴与赋得。周作人用即兴来阐释言志,用赋得来比附载道。使自己有关个性的文艺思想更容易为人们理解。司马长风感到对周作人这两组名词的解读还可以作进一步的拓展。言志和载道谈论的是内容,即兴和赋得注重的是形式。司马长风又把它分为:

“即兴的言志,独立自主的表达自己的情思。

赋得的言志,有所限制的表达自己的情思。

即兴的载道,自愿地表达他人的见解、思想。

赋得的载道,被迫赞颂宣扬他人的见解、思想。”

周作人毕生追求的显然是即兴的言志。

这个时期周作人文艺思想的另一个着力点是研究新文学对中国传统文学的传承。周作人把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看作是中国明朝末年公安派的复兴。司马长风虽然认为周作人的这种视角有其合理性,又感到视野过于狭窄,如果与他提倡的民族性、地方色彩相结合方能开拓出较为广阔的前景。

虽然周作人毕生追求的理想是即兴的言志,但他在20世纪20、30年代所具体实践的却是赋得的言志,而这种赋得的言志被司马长风看作是周作人本时期文艺思想和创作实践的一种局限。显然,司马长风所希望的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当时中国的具体国情下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文学论文学,司马长风对周作人文艺思想的理解和把握是较为全面和深入的。他抓住了周作人文艺思想中的精髓——个性和民族性。从而把对周作人文艺思想的接受推到前所未有的水平。

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第十三章“早熟的散文中”论及周作人的散文时说:“周作人是现代散文的开山大师,到成长期为止,无论就作品数量和作品质量,他都是不争的领袖。”表面上看来,司马长风对周作人散文创作成就的评价是很高的,甚至比他对周作人文艺思想的评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司马长风只是把周作人与刘西渭、朱自清、朱光潜、李广田和李长之并列为现代六大文学批评家。而在散文创作方面,周作人却被誉为“不争的领袖”。

但是,司马长风在具体评价周作人的散文作品时,不知他是有意忽略,还是力不从心,完全不似他在论述分析周作人文艺思想时那么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从容不迫、左右逢源。司马长风具体分析周作人散文作品时,着重分析了他的小品文,而对周作人的杂文则没有提及。在分析周作人的《初恋》时,认为将情窦初开的少年心理写得淋漓尽致,而又恰如其分。司马氏说在读过的有关初恋的文字中,没有比这篇更美妙动人的了。司马长风接着向读者推荐周作人的《唁辞》,因为它全篇都是至情至性的流露,而且字字句句都有节制,是抒情美文的上品。司马氏特别强调《唁辞》有四点值得注意:第一,做到情理交融,理以节情,情以畅理,和谐匀称。第二,内容纯净,从头到尾,旨趣一贯,元气淋漓。第三,技巧上节制得宜,所发皆中节。第四,引用日本及西方的名文佳句都切合文旨,丰富多彩,读来有千花万朵压枝头,美不胜收之感。历来对周作人散文的批评,多认为其文含蓄有味,闲适自在。如胡适、郁达夫都有此评。虽然周作人本人也强调散文要耐读,要有“余香回味”, 司马氏却感觉周作人散文的光彩主要在于见解的高明、学识的渊博及情致的雍容,绝不在文字。相反,他的文字不够畅达洗练。郁达夫说周作人的散文“易一字也不可”,纯属溢美之词。司马氏反而认为周作人散文的大病就在于可易之词相当多。他指出,《唁辞》一文虽挚情佳义,但摘引起来比较困难,原因是句子冗长噜苏。之所以如此,司马长风认为周作人是绍兴人,讲不好国语加上他拘泥于欧化语法,还有他有意追求“涩味”、耐读所致。

司马长风认为中国新文学从发生到抗日战争前夕为止,周作人和鲁迅一直都是文坛的领袖。不但他们的作品为人所传诵,他们的理论和见解也都产生表率群伦、创导风气的作用。司马氏认为周作人与鲁迅最大的不同在于周作人的散文着重给予人们的是正面的知识。他充分肯定周作人20世纪30年代的“抄书体”散文,他认为抄书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随便抄一段凑数,一种是把书中最新的见闻、高明的见解,精心地摘录下来,使得没有时间或机会阅读那些书的读者也能领略到该书的要义和妙趣,功不可没。

司马长风对周作人的散文在总体上是肯定的。或许他的本行是研究政治思想史,在分析论述周作人的文艺思想时,充分显示了作者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以及灵活自如的论证分析能力,但涉及到周作人的具体鉴赏和文本分析时,则显得艺术领悟力的欠缺,相关知识储备的不足。也就是说,在对周作人散文艺术的分析鉴赏和总体把握方面,司马长风尚缺乏精辟独到而又令人信服的真知灼见。这对于一个大半生从事政治思想史研究,晚年才转行搞文学史研究的司马长风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司马长风作为一个强调文学民族性的学者,在赞赏周作人散文成就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的不足,周作人在20世纪30年代为了“苟活生命于乱世”,在散文内容上局限于草木虫鱼这些比较狭小范围里,几乎变成了冷血动物,司马氏指出这些是不可取的。尤其他对周作人在抗战期间的附逆事敌备感“绝望”,他认为这也是一部分国人难以接受周作人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M].香港: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

[2]罗常培.中国人与中国文[M].香港:香港龙门书店,1966.

[3]小说月报[J],1921,(1).

[4]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仝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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