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华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开篇很有意思,他既不是从三皇五帝说起,也不是从夏商周的某一个朝代完整开始,而是把周朝历史拦腰截断,从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着笔。这一断限,有他自己的寓意。那么,司马光究竟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年限?《资治通鉴》不是断代史,而是通史,这样一个年限,除非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否则是不能取的。对于初读《通鉴》的人来说,看到这个年份难免感到突兀。如果是从夏禹立国、商汤代夏、西周代商任何一个朝代开始写,我们都可能会觉得多少都有道理。甚至从周室东迁开始写,我们也不会觉得奇怪。作为通史,要讲究王朝之间的连贯性,而司马光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
原因其实很简单:这一年,晋国的大夫魏、赵、韩三家,取代了西周以来的晋国。这就是“三家分晋”。从春秋开始,周王朝的“天下共主”局面就不那么安稳了。春秋五霸先后逞强,你打过来他打过去,一派乱哄哄的景象。按理,在当时的分封制下,诸侯发生了纠纷冲突,周王要进行调解仲裁;违反了规矩的要进行惩罚。但是,春秋以后,由于周王室越来越衰弱,诸侯只是名义上尊周王为天下共主,实际上谁也不理睬它。周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曾经是一代霸主的晋国,也没能守住晋文公传下来的基业,几个有势力的卿大夫,串通起来就把晋国给灭了,自己取而代之。周天子承认了事实,加封瓜分了晋国的魏、赵、韩为诸侯。这种大臣起来推翻诸侯的事件,在乱哄哄的春秋以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是,周王承认这种瓜分,并册封瓜分者为诸侯,这是第一遭。
显然,在司马光眼里,三家分晋是比周室东迁更重要的历史事件。很多人会感到迷惑不解。对于西周王朝来说,周室东迁是多么大的事件啊,国都丰镐二京丢掉了,周幽王的性命丢掉了,好端端的西周从此变成了东周,难道这事件还不大吗?如果司马温公从周室东迁开始写,好赖都说得过去。三家分晋固然不是小事,但能够同王朝更替相比吗?干嘛非要取这么个事件作为开头呢?我相信,不少看《资治通鉴》的人,都会对司马光的这个起笔点感到迷惑不解。
司马光自己的解释是:三家分晋标志着周朝制度的实质性变化,而周室东迁仅仅是历史事件。用现在的话来说,平王东迁,只不过是公司变换了注册地点,原来的经营区域被竞争对手抢走了,没办法,公司换个地方另行开张;甚至周幽王的死亡,也不过是换了个董事长,公司还是原来的公司;而三家分晋,则是改变了公司章程,这就不是仅仅换地方的问题,也不是换人员的问题,而是公司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所以,司马光认为,三家分晋比平王东迁更重要,从这里写起更合适。
周朝的章程是什么?是礼制。从周公制礼开始,西周的整个统治体系,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礼。礼是什么?礼就是名分,就是规矩。礼的内容有多种多样,大到国家体制,社会规范,小到吃饭穿衣,走路姿势,都由礼来确定。孔子吃饭,肉切得不整齐就不吃,这就是礼。礼的核心是等级划分,表达方式就是上下位置和顺序规则,不得僭越。没有礼,就等于乱了套。象征秩序的器物和名分是不能乱套的,更不是随便给人的。周厉王、周幽王不争气,把国家搞得不成样子。但是,周王朝的根还没断,国脉尚存,就是因为后来的周室子孙还能守住名分。东周王室虽然只有巴掌大一丁点地盘,实力连个小诸侯都比不上,春秋的几大霸主,论实力足以把周室灭了,但他们谁也不敢,就是因为名分问题。一旦突破名分界限,就会成为天下公敌,这就是名分的重要性。
但是,三家分晋,周王室自己毁坏了名分。你没有实力,不能主持正义、讨伐叛贼,也就罢了,作为周王,还给这些犯上作乱的卿大夫加封诸侯头衔。这标志着周朝的礼制彻底玩完。所以,三晋列于诸侯,实际就是周室政治生命的终结。
司马光的“正名”是不是小题大做,强词夺理?并不那么简单。从历史的角度看,周室册封魏赵韩,可能确实有它的不得已之处,但从逻辑的角度看,“正名”则是不容忽视的问题。它可以给我们现实中的管理提供一些相应的参考。
“名分”往往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正名”的问题,从孔子起就予以高度重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司马光继承的就是孔子这一思想。那么,“名分”的作用到底在那儿?人们经常“名实”连用,“名”这东西能当得了“实”吗?用现在的话说:名分值几个钱?
名分确实不能用钱来衡量,但它的作用是实实在在的。在历史上,注重名分的正当性的例子,几乎每个朝代都有。比如,春秋五霸中的齐桓晋文,征战别的国家,打的都是尊王攘夷的旗号,“尊王”就是名分。秦始皇统一天下,但是,周朝的“九鼎”却找不见了。而九鼎恰恰是三代天子名分的象征物品。所以,秦始皇不找到九鼎誓不罢休,据说九鼎被沉到了泗水,秦始皇就组织人力几乎把泗水彻底挖了一遍。后来搞出个传国玺来才算拉倒。西汉刘邦起身草莽,得了天下,一介平民,要当皇帝,似乎在名分上有点欠缺。于是,他不惜拿他的父母亲做幌子,宣称他母亲是在野外郊地感受了龙的身孕,于是,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当皇帝也就当得顺溜了。西汉的国家名分象征物是传国玺,于是,王莽篡汉,不把传国玺拿到手里就寝食不安,为此还同他的姑母王政君闹了别扭。明朝的武宗皇帝乱来,大臣们拼死谏诤,也是为了名分。嘉靖时的大礼议,万历时的争国本,都是名分之争。一直到清朝,大臣们还不停地要论证“我朝得国之正,亘古未有”。类似的情况,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这就值得我们认真想想“名正”和“言顺”的关系。并在这种关系中找到今天管理的参照系数。
固然,从孔子到司马光,要正的“名分”是统治者的礼制秩序。但是,如果我们撇开“正名”所包含的时代内涵,而从“正名”的思考逻辑人手,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所谓“正名”,其思考的逻辑是名副其实。而这正是现代管理离不开的。用比较学术化的语言来说,正名首先是要追求行为理由的正当性,其次是追求行为与理由的一致性,最后还要防范行为与理由的背离。
首先,行为理由的正当性。这是任何一个管理者都必须重视的。人不管干什么,内心必须有一个信念,我干这个事情是正当的,是值得干的。在管理中,这就是组织目标的定位问题。任何管理,不管是政府还是企业,都存在一个对目标价值的考量问题。如果这个目标不值得实现,那所有的管理都没有意义。古代由于时代限制,把这种目标定位为“天命”,所以皇帝下诏都要以“奉天承运”作为自己命令的正当性来源,社会上的草莽造反,也得打出天命的牌子。不管是小说中的“替天行道”,还是史料中的“黄天当死,苍天当立”,都是表达这种正当性。没有这种正当性,就没有从事相应事项的必要,当然也就没有管理。所以说,正当性是管理的立足点。
古代把正当性归结于天命,并把天命与人情伦理、纲常礼教联系为一体。今天随着
社会的发展,正当性已经不再是天命之类东西,而是人类自身的价值实现。所以,一个企业,肯定要实现利润,但是,利润不是企业的最终目的。只有当实现利润对社会有贡献,能够增进社会福利,促进社会发展,赚钱才是正当的。这就是所谓的“商道”。这个“道”,不是技巧,不是权术,而是道义。作为政府,肯定要实施统治,而只有这种统治能够保障人民生活,维护社会安定,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个统治才是正当的。商有道,政有道,各行各业都有它的道,古人甚至说“盗亦有道”,就是强调这一点。作为管理者,首先廊当弄清楚的,就是你的“道”是什么,这个“道”,就是你做出行为的名义。这就是“正名”。周王分封三晋的不当之处,就是迫于压力自行放弃了对正当性的坚持,以分封肯定了“大逆不道”的行为。如果一个公司,只管赚钱,而不管钱来得是否正当,那么,它的“道”就可能是歪门邪道,在具体操作上就会发生坑蒙拐骗,这个企业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社会意义。从历史上看,一个政府,如果不管人民死活,迟早会丧失自己的统治权力。所以,研究管理的学者,总是把一个组织的管理置于目标与价值的大前提下来进行相应考虑。
其次,行为与理由的一致性。管理的各种举措,不管是制定制度规范,还是实际操作,都要保持行为和理由的一致,也就是名实相副。这个“副”不是简单地符合,准确的含义应该是匹配、相称。在这一方面,现实中的管理问题极多,最大的问题,就是机会主义。关于机会主义,经济学中有严密的论证,说通俗一点,机会主义就是名实不副。为了取得“实”而不顾“名”的约束,抛弃“名”限定的行为准则,见利忘义,一切以“利”为取舍。
常见的机会主义问题,通常不会放弃正当的名义,但是在正当的名义下面却干着名实不副的事情,其结果必然是自毁业基。比如,在制定薪酬制度的时候,把按劳取酬说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强调多劳多得;但实际操作时,考虑面子人情上下级别等等因素,干多干少一个样,甚至所劳和所得倒挂,薪酬并不反映业绩,这样,哪个员工会相信你是按劳取酬?这就需要“正名”。再比如,在用人时,嘴上说的是不拘一格,实际做的是论资排辈,哪个员工还会相信你是任人唯贤?这也需要“正名”。企业的宣传说得天花乱坠,似乎一切都是为顾客着想,但实际运作却是唯恐刀子不快,宰割不狠,从顾客那里能捞多少是多少,给顾客的服务越少越好。这同样需要“正名”。所谓正名,具体操作虽然方式多样,但准则只有一个,就是追求名实相称。实不忘名,名不离实。“打左灯,向右拐”,有可能在眼下走上捷径,但引来的问题就是指示灯不再起作用,久而久之,别人就不再理睬你的指示灯,甚至看着指示灯就会走到相反的方向。
对于如何坚持管理者的信念,做到名实相副,哈佛的管理学教授安德鲁斯(Kenneth R.Andrews)强调,经理的实践行为,比纸面上的规定更有力量。当某个产品发现质量缺陷但又没有成文制度纠正时,总裁断然下令召回这一产品,那他就无疑向员工传递出关于产品质量的明确信息(海尔的张瑞敏在创业时砸冰箱正是这样)。而当有着严密的制度规范但经理在执行中却“宽宏大量”的时候,员工获得的肯定是另一种信息,可以马马虎虎大而化之的信息。所以,管理者的行为,能够处处想到道义名声,才能彻底杜绝机会主义。
再次,还要防范行为和理由的背离。所谓行为和理由的背离,是指追求虚名,这与机会主义有联系,但也有区别。所谓联系,是二者都反映出名实不副;所谓区别,是机会主义落脚于实,为了实而不顾名的约束;而追求虚名落脚于名,为了名而不顾实的不足。正因为“名”代表了正当性,所以,有的人会不顾一切只求名而忘了实,把名看得比实更重要,似乎只要“正义”在手,就能稳操胜券。这就会导致追求虚名,自己拥有的实力并不足以实现“名”指向的目标,却不自量力。这种现象,在历史中也十分常见。比如,东汉末年的袁绍务名,而曹操务实。袁绍空有虚名,反而因为他的虚名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在三家分晋事件中,周王倒没有追求虚名。也许有人会说,这正是周王务实的表现,恐怕不然。假如周天子不自量力,宣布讨伐犯上作乱的魏赵韩,那才是贪图虚名。周天子不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是,册封三晋的做法退让得过了头,这不等于务实,而等于把自己存在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