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乔木
山冈的栎木站成猛兽,微小的积水敲落了楝果。
栲树的前生是明月,梓木梦见楚王与浮云,樟木从梦中脱身来到庭院。剩下山楂在歧路上点灯,照亮了故乡与谜语。秋天落地长出了桔梗。夏天的栗树林把时光隔成过去与未来,榆木的疙瘩是结实的今生,有枢木把眺望送到远。
葛藤为你饱尝悲痛,去年正是樟木的另一侧。刺槐开花,松木在追悼着什么人,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我的一场梦。
有雨水降落葡萄架下,白杨树站在发亮的铁轨间,我梦见庄子与蝴蝶。
必须唤来周公为我解梦,昨夜我用一根桃木挡住汹涌的大海。
这是人间生活,从无到有,从人到人,剩下灰喜鹊在梨木上慢慢聚集,那些发亮的鸣叫着的喜鹊,像那些无知的时光,停了一下便飞走了,剩下一树白梨花开着,又谢了。
楠竹有着无尽的缠绵,它们的悲伤青碧着日日夜夜。安身立命的杉树林站在路上期待着什么,星辰与月色像黄叶一样,仿佛一条镜中的河流,它要找到归向大海的路程。
我等待一棵梧桐,繁华散尽,剩下我。原本是孤独的一只凤凰。
站在回忆间的枥木,它的面容变幻。
柏木站于墓穴,从石廊到曲径,稠密的银杏移来十月的光阴,银白的花开满了十三世的孤独。我做了十二轮树木,才轮回成今生的行人:我沉默了十二轮,积聚着太多的言语。
哦,这些与我一样沉默的乔木,它们看透了人世沧桑,它们是前世或者来生的我。
我与它们一样,站在此与彼之间。
平静地度着每一滴时光。
世
浮世已难以辨认,浮云沉浸在灰暗之间。
来世崩溃成一条黄河,流着,泛滥着。剩下黄杨木似的孤独抽芽。
往事像椿木一样随河漂流,它们还在痛泣着,朝着往世的天空弯曲。
金菊坠落,明月清雅,穿红衫的戏子,穿青衫的书生,穿黑衫的侠客,吹笛吹明月。穿白绸缎的冷艳矜持的女子,我们重归旧地,互相施礼。远处芳草丛,有孤魂出没篱丛,有狐狸半夜化作女子,有巫师带来的凉风,有榆树林一样的鬼魂站在路旁。
有哭泣把我送到人间,有李木站于门前无言。有鸟飞进诗句中。
山间积雪像女人的骨头,晶莹透亮,露出满腔的柔情。
我有着两千里长的忧伤,每个春天,它们便会使河流暴涨七分,两岸的树木比去年蓊郁几重。旧年的疼痛用车前草与菖蒲草、青蒿与艾叶熏着,中药里的清风吹来记忆,它们有着爱情的清凉。
隔生的天边,挂满了晚霞。我用它饲养飞鸟,种植杨梅。
今世的大地,飞鸟已走,梅花已落。
我凿井院中,栽又苦又涩的楝果树。
这苦带着病,闪耀着我悲观的人生;这涩有些凉,像桐木落尽,无枝可栖的凤凰的鸣声。
冷
乌枣,槐树,杨柳,阳光锈出虫蚀,照着我们的脸上,魅影的灵魂加重,疼收缩成冬日的苦楝枝,乌黑硬壳,霜落桦枝。
冷会更重一些。
黑黝黝的泥土间,世界中断了嘈杂,剩下更深的冷。
站着,像一根倒悬的冰凌在平原上。如果杉柏的叶再绿一点,我舌头的冷会像河水一样,冻结成冰。
镜中
镜中的风与衣锦宋朝相聚,越过我可怜的故城。
一只鸟与一座城市相遇。它是我眺望的家园呵,在钢铁丛林里,我已无枝可栖,剩下可怜的梦,在镜子里长出三千丈长的白发。多少辛酸在镜中积累。拐弯的梧桐树上,有凤凰朝着更空的地方,寂寂叫着,它的声音,多么渺小、疲乏。
是的,这镜中也蓄满了我故乡的身影。
在瞬间,它从镜中起飞,破镜而去。
剩下镜中,将要埋我的灵魂。
雨水幻象
黄昏的车头淅淅沥沥地呜咽着,青山隐于烟雾之外。
京广线上的灯盏,庄稼地孕育着一个个俚语的村庄,它先行抵达铁轨的目的地。
溅着几千万民工的战栗,溅着雨水的头。溅着那头不肯停落的雨水,
树木,村舍,渐退的山坡,缓慢劳作的农人。幻觉的玻璃之外,退去了一条疲倦而污染哭泣的河流。
暮色从前方插入车厢内。黑暗从铁轨上的黑雨水间涌起,
我看对座的旅客,疲惫而辛酸,残滴着衣锦回乡的松脂,一滴一滴,清澈而苦涩。保持着雨水冲洗过的洁净。
窗外,山河呜呜而过,穿过雨水的戳印,向北而行。
官僚们正把一块土地划成块状抵押给水泥、钢筋、化学制品、资本银行。断枝的树木与砍削半边的山岭是最后的赎金,它们的背后,一群失地的百姓像雨水一样哭泣,
看车,看雨水。
看呜呜而过的河流。
看斑斑驳驳的车厢、火车凶狠的鸣叫。
人世间,人们像一群赌徒一样抵押着一切。
我把行程抵押给铁轨。把痛苦的生活抵押-给虚无的理想。
词典的后面,是一张从夏到民国的周期表。它们穿汉越唐,过宋经清,像我此行,经湖南,过贵州……缓慢的车是否抵达目的地?
雨水正下,村庄退后。
像过去的时间,埋葬在火车的行程间,不复再现。
辽阔
秋天裸露出辽阔,收藏着盛夏的果实。秋天像一块硬币朝着天空弯曲,大地上。布满噩梦的体温,泉水怀念着卫国,亦流于淇。
在淇河之头。
我爱的人发育。我们在河之洲,相互燃烧。相互熄灭。
春天的白花,开于山楂枝头。
这些青与红,这些初绿,这些春天的旅馆。
淇水湿透了我裙裾的黄昏,在卫国群山的寂静间,我和他互相看不见,失去了记忆。
日子的面孔有雨水中的筵席,有迷蒙的云,有焦虑在海水随星辰运行的秩序。
有蔷薇开于潮水之上,有记忆的麝香在春季结冰,有情,有爱,有生,有死,有离别,有亲人……都在消逝,有夏天与冬天握手相识,有鸟在天空中旋转。有阴影在心扩大,它们像饿虎吞噬着我。
有汛期循着旧朝的历法来临,有露水打开秋天的门,有花开在想象之外,有昨天与明天握手道别,有镜子的两面相互咒骂。
这些水流向旧日,这些水落在日子之间。
而我掀开海的皮肤。看见鸟的动静,看见泉水的阴影。
有水流入淇水之中,有日子流入时间之中。
你分辨的记忆已落在记忆之间,它们居住在辽阔的秋天之间。
裸露的秋天何其辽阔,剩下淇水慢慢地流。
我收藏好自己,我与自己已陌生得无法看见。
高脚杯的黎明
雪落于沸腾的石头与高脚杯上,昏黄的灯照亮纸上的老虎,幽闭的梦境间黎明在梅花枝上闪烁,猛虎出没在丛林之外。瓦片默无声息,梅花开满山冈。孤立的心正被磨损出风轻云淡,纸上的老虎放逐于梅花之下。
她领着星宿走近腐烂的岁月,一株隐喻的草饱含海与山的呼吸,草尖的露滴饱含风暴。它俯首抓住大地的重量。血凉下来了,温度计的红色汞柱降落,水银汞柱在夜间变成绳索。
一阵清风收割了美丽而阴险的命运。黎明啃食夜晚。纸上的墨迹踮脚走过,有喋喋絮语稀落鼓点喇叭呜咽。
大片的爱镌印于明月中。
鲜红的梅花孤立于枝头。
老虎明亮的瞳仁里有梅花缓缓落下。
积雪将一线脆弱流放山涧。
落入杯中的北斗星,红色酒液恰如一场梦。梦得太深,直至南山梅花落下。
在猛虎腥红腥红的眼间洗濯。
黎明在纸上划过,在酒液里埋葬历史,剩下一双鞋不肯睡去。
雪从某个高度落下,带着几朵孤零零的梅花溅落人间,在秘史中复活的人、挑灯的人,那些箴言如我恭谨,雪落秘史,有耳窃听。
大地上的高脚杯倾倒满山的积雪与梅花。
纸上的老虎正在静默中小憩。
冬天变得老态龙钟。黎明从高脚杯中倒落。
梅花正落。雪已融化。老虎在纸上酣睡。
这时的大地,有着黎明的光泽。
边野小镇
去年被虫蚀,剩下一层往事似锈,斑斑驳驳。沿着月光从家园的檐滴落下。时间的乌舌头吐出乌桕、苦椿……一只乌鸦站在秃山上沙哑地笑着。
春天,已经在镇外:春暖花开。
岁月,在解冻的溪流间:出水芙蓉。
丁亥年间,多少红杏压低村间的传说。岁月已过甲子,春风吹动黄历。
多少先人从风中走出来,他们的五官重新长出。
前代儒生,浆衣少妇。他回首,陨落了一些流星与时日。
安身立命的边野小镇,留下一生遗址在倒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