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童年就跟钢琴脱不了关系。在爸妈的想法里,凡是大家闺秀,就一定得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才行。因此约摸从我三四岁起就开始学琴(这点从记录我成长的相簿中,各个年纪阶段、穿着小洋装弹琴的相片可以得到证实)。印象中家里最和谐的场景,就是我们三个女生(我妈、我姐跟我)轮番上阵弹钢琴的画面,这对爸妈来说可是既骄傲又享受的天伦时刻,巴不得哪天我们家也能出个音乐家,好一圆他们的梦。
第一架钢琴
当时家里为了栽培我们姐妹俩学琴,也不知道去哪里弄来了架直立式钢琴,还是日本货,向亲朋好友四处探听,精挑细选才请到一位钢琴名师来家里教学。
每天放学回家的例行功课就是学琴、练琴,我撑着眼皮,拱起小手,盯着令人眼花缭乱、一行行数不完的豆芽菜,在琴键间反复磨上好几个钟头。(妈啊,可不可以不要再弹了?)常常一不小心就趴着睡在钢琴键上,这时妈妈就会突然出现把我打醒,要知道一个天才的养成是很辛苦的,一点都不能怠慢。当时的我只知道:要努力练琴,像妈妈一样,做个会弹钢琴的贤惠女人。
更换过几位老师之后,我在八九岁时,经引荐到一位旅日演奏型的老师家继续苦修。徐钦华老师每年都会为学生举办成果发表会,由30几位学生轮流上场演出(观众席坐的当然都是望子女成龙、成风的星爸星妈),这是他们最骄傲和期待的时刻。为了这场“盛会”,妈妈帮我到委托行挑了一件美美的长裙(这样明年长高了还可以穿),精心打理我全身上下,其热情要胜我100倍。
印象中有一次演出,排在我前面出场的小男生,因为太紧张,竟然演奏到一半就哭了起来,转身跑回后台。紧接着,我拖着及地礼服,一脸尴尬地走向钢琴开始弹奏。我跟其他小朋友一样紧张得要命,手指不停地发抖,慌乱中弹错好几个音,不时吐舌头、眨眼睛,硬着头皮弹完整首曲子,好像也没人发现。这种演出,基本上都是为了满足台下家长的欲望(看,我的孩子真是不得了耶),而没有认真想过小孩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尽管如此,我的音乐生涯渐渐踏上轨道,每天必弹两到三小时,每周必练五六首新曲子,一本本厚重的琴谱,成为我课外唯一的朋友。到了小学四年级,难度极高的莫扎特变奏曲已经难不倒我。
第二架钢琴
有一天下午,徐老师很正式地来家里拜访,坐在客厅,语带严肃地告诉爸妈:“我观察了一阵子,你们的女儿很特别,非常有天分,应该考虑送去维也纳继续深造。现在是家瑞的最佳状态,我的能力只能把她带到这个阶段,接下去,她需要更好的教育环境。如果你们同意,我愿意协助申请事宜,请放心。”
爸妈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真的,我女儿真的是天才),眉飞色舞地到处跟亲朋好友炫耀:“老师说要把她送去维也纳,是老师提出的喔,我们家瑞可真的是走运啦。”于是,我瞬间得到所有人的宠爱,成为家族的荣耀。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高峰吧。
经过几个礼拜的思考,激情终于渐渐冷却下来。爸妈还是舍不得把年纪这么小、纤细瘦弱的我送去遥远的欧洲,不能想象女儿一个人在异乡、无人照应的凄凉画面,况且还不是英语系国家,因而决定忍痛放弃这个天才养成的大好机会。
“放弃去维也纳是一回事,总得给她点奖励吧?”妈妈跟爸爸商量了好半天,决定买一架更好的钢琴给我,予以肯定。
要买哪一款钢琴呢?一个月后,一架当时约莫100万新台币的平台大钢琴(grand piano),被推进我家客厅,从此我顺利晋升为老师年度例行演奏会的压轴。其实自己很清楚,我弹琴的指法准确,节奏感敏锐,确实小有天分,读谱快、狠、准,但实际上却少了些对音乐的感动,这些是模仿不来的。
第三架钢琴
我的光荣期升上初中就渐渐褪色,沉重的课业压力,让我无力也无心专注练琴,手感跟技巧亦日渐生疏。一直到前往纽约念高中时,爸还问我:“你不是很会弹钢琴吗?要不要继续深造?对,把琴弹好就对了。”于是,他们更积极地把我推向世界顶尖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参加考试。我穿着裙子,被妈妈打扮得很优雅地来到试场(当下深刻感觉到,来自背后父母的压力,真的很大)。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整排评审老师坐在正前方,我捧着琴谱,颤抖地走向教室中央的钢琴前,脑袋一片空白,整个过程混乱惊险,加上自己根本没准备好非常心虚,还没结束就知道没希望了。
之后我跟爸妈坦白,要考上“茱莉亚”,是不可能的,同学都太强了,但他们还是不放弃,决定退而求其次,打听到位于上城的另一所曼哈顿音乐学校,将它锁定为我的下一个目标。
为了考上这所学校,当时通过同样来自台湾的胡与家学姐引荐,找到她的恩师——意大利裔的犹太钢琴老师Mrs.Canin(她的老公MartinCanin当年可是茱莉亚最红的钢琴教授),她年轻时曾是一位专业演奏家,之后淡出舞台,转而投入教职。每个礼拜一下午,我都要从距离市区约一小时外的高中搭火车,再转两班地铁,抵达老师位于纽约市上城的家,风雪无阻,每小时100美金的私人课程进行了约10个月后(当然加上我的苦练),终于如愿考上了。
正式踏进曼哈顿音乐学校的琴房里,有种莫名的优越感跟荣耀,爸妈更是乐得快飞起来。她考上了,是不是又该给个奖励才对呢?于是,他们决定:“再买一架更好的钢琴。”
站在纽约57街跟第五大道上的史坦威(Steinway&Sons)钢琴专卖店里,Canin老师手指来回不停地在琴键上滑动,希望能为我挑选一架属于我的Steinway,几个小时后,爸爸签好支票,眼前竖立着我人生中的第三架钢琴,却一点也不开心。爸妈买琴奖励,对我来说反而是莫大压力。
我并不爱弹琴
每周六上午9点至下午5点是大学先修班的通识课程,鼓励来自不同领域的学生借此交流学习,走进曼哈顿音乐学校的一楼大厅,耳边不时传来阵阵浪漫的古典旋律,从小提琴到大提琴、竖笛到小喇叭,甚至声乐系的同学都在哼哼唱唱,全球的小精英都卯足了劲苦练,渴望有朝一日登上国际舞台,成为梦想中的音乐家,我在里头总觉得格格不入,从没他们来得投入。
高二升高三时,Canin老师问我:“将来是否继续进入大学部深造?”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真的愿意一辈子当个音乐人吗?Canin老师继续针对我演奏的优缺点给予指导与建议。她说,我的手虽然不算大(跟很多男孩子相比,真的太小了),要reach到10个键相当吃力,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先天的限制而影响演奏。东方人往往对感情这档事比较压抑,习惯把focus着重在指法的舞弄上,虽然技巧一流却缺乏感动。她希望我打开心去体验音乐本身,跟着肖邦一起浪漫,随着海登轻快舞动,享受贝多芬的深层宁静,体验
巴哈的理性与感性。不要只是硬梆梆、机械般地弹奏,要真正投入并享受其中。
音乐跟艺术一样,真的很奇特,除了先天的优劣势之外,即使你技法高超,若是少了热情和感动,再精彩努力地演奏,仍不免流于形式。
Canin老师建议我:“钢琴演奏要往专业领域发展,恐怕还有一段很长的路。不过你的听力很好、思维非常敏锐,整合能力强,协调性也优,应该考虑朝‘指挥方面尝试。”
不同于制式教育的评断方式,国外的老师会试着帮助你看见自己的优点,替你分析适合及最有把握的路。
相对于钢琴,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更爱的是画画,它能让我完全放松、自信地沉浸其中,满足又愉快。如果没有对自己所热衷的艺术坚持下去,很可能就顺着父母,走上另一个人生。
音乐跟画画拥有类似的神奇魔力,与训J练专注,自我沉淀、对话的共通点,能帮助人集中精神、稳定身心、开启敏锐度,这是很好的。不必作为天才。就能享受,人人平等。
直到现在,我爸还会不时地提醒我:“你怎么不告诉媒体,你学了20年钢琴?要记得说啊。”他始终没放弃让我变成端庄贤淑好女人的希望。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天性,但把小孩推出去之前,或许应该先听听他们心底的声音。硬把自己的梦,强筑在孩子身上,充其量只会成为美丽的表演机器而已,毕竟天才是一时的,快乐才是永远的,对吧?
(责任编辑王克峰)
“麻辣”曲家瑞
曲家瑞,被台湾媒体封为“麻辣女教授”。现职实践大学时尚与蛛体设计研究所所长的她,穿着打扮完全不像个老师,还带着学生干了许多疯狂事。不仅学生爱她,许多喜欢绘画设计的高中生,更以成为她的学生为第一志愿,就连对教养青少年子女有疑惑的家长,也都会找她帮忙。
知名作家王文华跟她同年,两人19岁就相识,他说曲家瑞有自己的语言,不是每个人都懂,但懂的人会很喜欢。她走遍大江南北,在艺术和爱情中出生入死,相信我,她的内心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天真。但她收起世故,用最直接和纯真的方式,写作、画图、策展、做所长、不用外界眼光。
学生喜欢她!因为她教学生长“智慧”。
她上素描课时,见教室里摆着石膏像,大嚷着“我来到了上古时代了吗?”,立刻改请了人体模特儿到课堂来,让脸红心跳的大一学生,在震撼中完成难忘的一课。她带着学生参加例行性的毕业设计展,不仅把小小的摊位搞成全展览馆焦点,更破纪录地把寺刊销售到以往的3倍,让学生带着盈余的100万新台币到泰国好好玩了一趟。她还带着学生去PUB、去环岛拜访槟榔西施、制作了一本性爱安全手册,还得了大奖……
这样个性鲜明、特色独具的曲家瑞。并非一路顺诼,她从小功课不好、长得又没姐姐漂亮,在家就像丑小鸭一样委屈;她曾经在初中时被选上文艺股长,却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斥责“功课太差没资格”而遭撤换;即使当上老师,但由于教学特殊反传统,而遭人在网上恶意中伤写了长达三四十页的流言……
面对人生中不可避免的负面境遇和情绪,曲家瑞有许多自我疗愈的方法,她搜集二手娃娃、慢跑、偶尔搞失踪,或把自己关进工作宣不问日夜的作画。
近来,曲家瑞还新出一本书:《拜托!不要每个人都一样》。看了这书,让人心生怀疑,是她的人生经历太惊奇,还是她的说故事能力太强?怎么这书拿在手上,就是让人舍不得放下片刻?如果你还不认识曲家瑞,奉劝你千万别被骗了,这住女教授岂止麻辣而已?!
(赖良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