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华
文件嘛,也无非是那种通常规格的红头文件,题头是《关于余望平等人的聘任通知》。正是根据这个通知,余望平被聘为单位的科长,接替了原来的科长杨德民的职务。至于把原科长杨德民安排到那里?文件上没有提。其实,单位里正在搞机构改革,实行聘任制。没聘上就等于被免职了,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杨德民正是因为这一纸公文,把他从现任科长的位子上“请”了下来。
不能说没有心理准备。单位组织部门的人事先也找杨德民谈过话,给过他一些暗示:一个党的干部,就要作好能上能下的准备。但因为尚存着一丝侥幸心理,他想,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党培养一个干部容易吗?社会主义的铁交椅哪能说不坐就不坐了?可临到了正式文件下达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突然:怎么就来真的了?有点像头挨了一棒,懵了好一阵子。惘然之间,又忽发感慨:人啊,这成败荣辱,竟全系在这小小的一片纸上!轻飘飘得像一个风筝,让细细的一条线给牵着,任爬得再高,任你看着再风光,其实都不牢靠。哪天说栽也就栽了。
然而,不管惆怅也罢惘然也罢,清醒之后,他得面对这下了台的现实。科长这把交椅正坐在瘾头上,这官正当得有滋有味,竟要易主了。谁说无官一身轻?那只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类文人聊以自慰的蠢话。时下,有几个人能修炼到这般超凡脱俗的地步?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但他知道,在他混过来的这些日子,官与责任系得远,与显赫、尊荣和实惠挨得近,丢了官绝对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就拿他来说吧,现在,他要经常承受失去尊贵,失去既得利益的沉重感,落魄感,还要常常敏感地观察、品味、揣摩别人在对他的态度上的细微变化,恨恨地在心里批判那些势利眼的小人。
他特别留神的是周围的人对他称谓上的变化,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必要要弄得那么神经兮兮?常常像警犬似的竖着耳朵。
开始时,单位里的人还是照样称呼他“杨科长”。这显然是出于惯性或者客套或者是出于恻隐之心。但不知为什么,“科长”这个对他来说没有实质意义的称谓,显得越来越别扭。弄得听者讪讪,呼者亦不自然。最终,是科里的一个年轻人率先打破了这沉闷、尬尴的氛围,大大咧咧的管他叫“老杨”。众人这才仿佛被点醒似的,恍然大悟,记起他杨德民已经不是什么科长了。于是,都如释重负,纷纷效法,改叫起“老杨”来了。这期间的变化十分微妙,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如果认真描写,还可以分出几个层次。局外的人自然难以体会到其中的奥妙,惟有当事人的他的那根敏感的神经,才能真正领略个中三味。
称谓一变,似乎也是对他杨德民的一种提醒:不是什么科长了,说话口吻,举止派头,与人相处就再也不宜像从前那样居高临下,全知全能,打着官腔教训别人。而且,居然生出一种比别人矮了一截的感觉,别人对他只要稍微客气一点,就会让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心里常自骂道:“这人啊,也真他妈的贱!怪不得老话要说褪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从“杨科长”回复到“老杨”的悲哀,按说不如丢掉了实惠、丢掉权利的悲哀,但前者像是胃溃疡,后者像肚子痛。所以,对于前者,他心理上要费更大的劲才能承受得住。他呢,总算还识时务,善于调节心态,纵比横比,再“服”几帖阿Q精神胜利法的国粹老方子,好歹让自己放松下来,慢慢地恢复到从前的“老杨”。
他学着让自已变得随和,尽量使自己和单位的同事之间已经疏远了的关系慢慢地修复;开始和别人随便地拍着肩膀说话:和单位里几个女士调笑的分寸,也有意识地收缩了,而且还改掉了乘人不备时,悄悄拧一把科里某个女士的屁股的习惯。有时,单位的年轻人还会跟他嘻嘻哈哈地逗乐,弹弹他那营养摄取过量,抑或遗传因子作用而凸起的肚皮,说:“你这老鬼头,当官时侵吞了多少民旨民膏?从实招来!”“老杨,妈的你这腐败肚里可是积了一肚子不义之油,真该抓去刮出个十斤八斤来示众!”或说,“喂,杨德民,几个月了?该生了吧!”
他乍一听这些话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大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忍不住要发作一通;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太放肆了。继之又想到,自己如今只不过是“老杨”,大家彼此彼此,他干不了什么给人家,只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了”。也笑着回应道:“嘿嘿,八个足月喽,一看样子还是个千金呢!”
科里几乎只有一个人还是照旧恭恭敬敬地称呼他“杨科长”。这个人就是接他任的新科长余望平。余望平为人厚道朴实,带点儒雅的书生气。他不但是在日常各种场合的接触中照称他科长,就是在正规的会议场合、布置工作什么的提到他的时候,也常常用商量的口吻说,“杨科长,这件事是不是劳您大驾跑一趟?”或说,“杨科长,是不是由您来负责这项工作?”这类话,他初听时,也觉得像大伏暑天里喝一碗冰镇绿豆糖水一样,挺受用的。心想,余望平这个小子总算没有势利眼,还懂得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个面子。他的为人还真是无可挑剔的。久而久之,又让他觉得越来越不是滋味。这倒不是因为余望平在恭敬中故意影射什么,暗示什么,而是恢复到“老杨”之后,倒让他长了记性,慢慢地回想起了那件几乎要忘却的往事……
几年前那件事又清晰地浮现出来,成了他的心病,让他时时感到内疚和不安。
当年,在杨德民还没有荣升科长之前,他跟余望平曾经有过一段交情。那时,他在办事员的冷板凳上窝窝囊囊地一坐就是十多年(那时当然谈不上什么气度和架子),余望平中专毕业新分到单位。杨德民常常在余望平面前说上司的坏话,大骂当时的科长如何草包;又说局长不懂用人。小余谦和、敦厚,初涉世事,从不对各种世事妄加评论。老杨讲什么,他都认真听,也不出去传。两个人的关系因此一直处得不错。平时,余望平甘做忠实听众,恭恭敬敬地听他扯山海经,节假日总买一些鱼肉到杨家涮火锅,助其神聊之兴。凭良心说,杨德民那肚子也并非当了科长之后才让山珍海味填隆的。那时,他的肚子实际上已经有了“造油运动”的趋势了。
一回,杨德民在单位里分到新套间。余望平在去帮他安装电视机电源插座时,发现新房里居然被灌满了水,便一脸惊诧。杨德民解释说,这是乞望“发水”,也就是民间兆示升官发财之意。余望平便笑指着他的肚子打趣道:“呵,你也信这个!怪不得老杨你这肚子还真有几分领导的风度哩!所谓将军肚就是将军才有的肚子嘛。”他则说,“是啊,这是福气,老子这肚皮大,兴许是好兆头哩!照民间的说法,宰相肚里好撑船。所以说,官相除了面相的地阔方圆之外,再就是要有肚相。”
余望平又逗他说,“不过,你那板油把肚子都填满了,还能有什么容量撑船?再说了,胖人容意得高血压!”
“高血压死了也好,妈的,反正是吹喇叭抬轿子的命,命短也认了。”杨德民在说这话时忽然显得神色暗然,大约是一时间想起了自己工作十多年了,混得窝窝囊囊的,在官场上居然没什么发展。
后来,上面换了一个局长,他还真“起水”了,先副后正,居然坐上了科长的交椅。虽说官并不大,确也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一科之长,是独掌一方的土地神;管一二十个人,还有许多紧俏物资,业务上的交往使他有机会吃吃喝喝;管物更是实惠多多。求他买平价材料的人,又总是变着法子恭维他,捧得他晕晕乎乎的,几乎忘了自己叫什么姓什么。在科里,他常常居高临下在支使别人、训斥别人、教导别人。这就让他染上一种派头,颇有点自命不凡。
人的自我感觉这种东西,颇有点像气球,其体积的大小并不是由胶皮的质量论定,而是要看你充进去的气有多少。周围的人对你的态度以及自我评价,就是气球中的气;人的气派、风度大都与此有关。因此,在下级对他的态度问题上,他也未免敏感了一点。那一次,也不是什么正规场合,当时,他只不过是在办公室里和两个女孩子调笑开心。其中之一是单位里最具姿色的叫白小丽的女孩子。他此时正在为自己的一句俏皮话惹得两个女孩子开怀大笑而得意洋洋。这时,余望平走进办公室有事要请示他,先是叫了他一声“老杨”。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理睬。余望平毕竟不是那种善于查言观色的人。他像以往一样,随随便便地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喂,老杨,二建公司那笔40吨钢材的货款,直到现在还没转到我们帐户上。你看是不是派个人上门去催一下?”
余望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调笑,已经让他有几分不悦,及到余望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又在两个女孩子面前直呼他“老杨”,更让他觉得心窝子堵了一口恶气。最后是瞅见到白小丽向余望平投过似乎意味深长的一瞥。他杨德民那双眼睛真不愧是一台高级的检波器,居然在其中检出了若干“秋波”的成份(白小丽后来还真的成了余望平的夫人)。鬼使神差的,一时间竟让他忍不住发作起来。那情形,似乎余望平啐了他的头脸,对他老大不敬。
“我说余望平,这里是忠义救国军呢还是青红帮?你他妈的是在请示工作还是拉帮结派,称兄道弟?你看看你攀肩搭背的,成了什么样子嘛?你我还有没有上下级之分?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清高、目中无人,嫌我这个大老粗科长叫着碍口……”
一顿突发的、没头没脑的训斥,真可谓把余望平骂得灵魂出窍。他想,眼前这人不就是从前一块涮火锅、一块发牢骚、一块嘻嘻哈哈的老杨吗?他半晌也没转过弯来,人怔怔的,惘然不知所措。一旁坐着的两个女同胞也被杨德民莫名其妙的邪火弄得面面相觑,她们也搞不清这个刚刚才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胖科长,怎么一转眼竟变成了怒目金刚。
事后,杨德民也内疚,也反省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点。似乎还真叫余望平说中了:板油把肚皮的空间填满了,没什么容量撑船了。余望平当时不就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吗?不就是管他叫“老杨吗”?转而又想:当领导的还是要严肃一点的好,否则治不住手下这帮人。谁他妈当官的没个官相?别说老子是个科长,就是那些守大门的保安,不也他妈的一副门神相。要不然你能镇得住人吗?余望平这小子也太不识趣了!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这小子在两个女孩子面前败坏自己的形象。如果今天不好好教训他一顿,单位里的人个个都像他,老子这个科长还有没有威严?总之,这次发泄之后,没多久他也把这件事给淡忘了。
这以后,余望平跟他的那段交情算是彻底的了结了。他也像别人一样,不管公开场合还是私下照面,都认真地称呼他“杨科长”,不敢造次,只是除了工作上必不可少的请示之外,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如今,命运像开了一个玩笑,把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倒转了一下。
余望平对这种地位上的变化显得平静且迟钝。人还是从前的那秉性,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别人怎么称呼他。平时,有人叫他“老余”,有人叫他“小余”或“望平”,几个青皮后生仔则漫不经心地叫他:“喂,头!”他们还是照旧和他开玩笑,有了高兴的事就一块起哄放他的“血”,让他请客。当然,科里的工作还是顺顺当当地开展,而且大有起色。余望平人还是那么敦厚朴实,做事认真,不贪不占,也不摆官架子。单位里谁也没有感觉出他身价上的变化。他呢,从来也没有对他和杨德民之间发生的那件往事心存芥蒂。他还是依着惯性,像从前那样认真地叫他“杨科长”,而其中绝对没有带一丁点儿嘲弄、奚落的意味。
终于有一天,杨德民在向余望平请示工作时,在余望平分明地称了他“杨科长”之后,他讷讷地说:“余科长,唉,怎么说呢,早几年那件事我实在是对不起您。您以后最好别再叫我杨科长了。现在您是科长。是您领导我。您还是叫我老杨吧!”
余望平抬起眼,似乎有点不解地望着他。那是一双和善且带点儿疲惫的眼睛——还是像从前挨他训时的那一副惘然无措的样子,似乎不认识他了,或一时间想不起他说的那件事是指什么事。迷瞪了好一会,才恍然道,“哦,那也好,那也好。称谓嘛,无非是一个声波符号。以后你还是叫我小余,我嘛,还是叫你老杨。反正这年头是聘任制,没准我这个科长明天就不当了。称呼改来改去,其实也挺麻烦的。”
杨德民始终也弄不明白,像当年“臭”他的那件事,按理说,一般人都会怀恨在心的,他余望平怎么就真的不放在心上呢?相比之下,这还真真是榨出他鸡肠鼠肚里的“小”来了。
再后来,在工作生活中照面接触,余望平总是很认真地叫他“老杨”。他也赶紧回报似地笑笑,叫他“小余”。不过,他总是叫得不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