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牙狗

2009-04-29 00:44庞钧友
椰城 2009年8期
关键词:河头淮海圈圈

庞钧友 庞 灼

如果是在夜晚,是有月亮的日子,人面朦胧,树影婆娑,鸟儿在枝头的巢里偶出呓语,如果是这样的迷离时分,你走在村道上,村道是黄土铺成的,走上去有些凹凸不平,路边的吊灯花放着幽香,你一直走下去,忽然惊动了几只狗,狗嘴巴从板门缝里伸出来,狺狺地吠,远远近近的狗们便跟了吠起来,使得这个沉沉的夜晚平添了许多生动。心中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会儿,你心里不由得就会生出无限的宽恕:你谅解那些狗的吠叫,谅解黄土村道的磕磕绊绊,谅解一枝折倒在路心的铁伞树枝——它那肥大叶子晃动着,唬得你不由得停下脚步,忖度是否应该由旁边绕过。

如肯稍稍留意的话,由那些狗的吠声里解析一番,也许会找出些许不同之处:这只努力将嘴巴挤出门板缝的,正值年轻力壮,门板也被晃动得嘎嘎作响;这只,肯定是年幼无知,人已走出好远,还在无谓地瞎吠;另一只,则是年迈体弱的,还像是得过肺痨,沉闷的叫声里夹杂着吭吭的咳。

下河头村人都喜爱在家里养只狗,无论什么毛色,也全不论哪个品种。黑的,花的,黄的;长毛的,短毛的,杂交的……养在家里,帮助主人把逃逸出圈的猪仔追截回来;趁河茅撂倒的时候,去河滩上叼只野兔回来打打牙祭;有些手懒的农妇,孩子在饭桌上洒了粥,喊狗过来清除,孩子刚刚屙过,也撵过去为孩子舔舔屁眼儿了事儿,完全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助手和生活好友似的。

在下河头,还有许多户主,喜欢在幼时把狗仔的尾巴齐齐斩掉。据说这样的狗长大后,会是追逐飞禽走兽的好手。我幼年在下河头的时候,就曾见到过这样的无尾巴狗,为了追逐一只野兔,在一望无垠的田坡上纵横驰骋,身后拉出一溜黄色尘烟,双双消失在土坡后面,平地卷过一股旋风似的。那种沃野上的壮怀激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现在,狗的尾巴越养越长,断尾巴的狗已经少见,我这次在下河头见到的一尾,是属于意外情况。

这是一只草白色牙狗,去邻家的灶房里偷吃,拱翻了刀架,一把斩骨刀凭空落下,那狗的尾巴就抹根儿被斩断了。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断开,还有些许毛皮联系着,像一节挂上去的假尾,走起来摇摇摆摆的,往日威风全不见了,叫丧家犬再恰当不过。是下河头的村会计朱进步实在看不下去,就趁那狗把脑瓜儿钻进鸡窝里偷吃鸡蛋的机会,悄悄走过去,拉住断尾使劲一抻,随着一声嚎叫,狗尾巴就和身子分家了。再看那厮,恰如换了一副面相似的,立时精神抖擞,已非昔日之狗。

我对狗缺乏研究,找不出多少种群进化的依据来。读到《战国策》中有一段论狗的记载。相国应侯对秦王说:“王看大王之狗,卧则卧,起则起,行则行,止则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

当时许多仁人志士聚集于赵国意欲伐秦,应侯为王制定御敌之策时做了上述比喻。应侯判断,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仁人志士们,多是“贪王富贵”,秦王依计“投掷一骨”(“三五千金”),志士仁人们组成的阵线必不攻自破了。当然,我们在此仅从相狗的角度来理解应侯的话,这就未免有些失之偏颇。

以我之见,下河头村会计朱进步的这只狗,实属优种的猎野之狗。细看那犬,四肢长而粗壮,前肋阔又腰细如蜂,加之那身易于潜伏的草白颜色,又加之断去了尾巴的拖累,奔走于山岭之上,犹如轻鸿狂飙。下河头人把这种狗称为“牙狗”。按照下河头人解释,就是能咬会咬的公狗。牙狗一词,我在其他地域还未听到过,有些地方也仅做“公狗”之意,因此也就无可全面解释。及至读到《战国策》论狗的章节,方知合了前人的称谓:轻起相牙而有争意也!可见,下河头人也并非完全孤陋寡闻。

在万泉河上游的下河头的老桥上,我与此狗谋过一面。那天,黄昏时候,我正站在老桥上,看见河里开始燃起的点点渔火,就听到背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手背上有热乎乎、麻酥酥被舐舔的感觉。我大吃一惊,低头一看,那只草白色无尾狗正站在身边,张着腥呼呼的嘴巴,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急忙把手抄进兜里,并开始寻找可退之路。我在那一刻甚至已经做出决定:必要时就纵身一跃,去河槽里再说声“古得白”吧!

这时忽然听见有嘻嘻的笑声,救星来了!

是村会计朱进步。

“你喊它圈(quan)圈,快喊啊,”朱进步说,“快喊圈圈!”

于是知道,狗的名字叫“圈圈”。

“这时候,你千万别跑啊,”朱进步提醒我,“你不跑,它不会开口的。你只要一开腿,那就麻烦了。”

朱进步手提两只兔子,一路滴着血点子,走过来。他拍拍那狗的嘴巴,狗的目标就转移到兔子上去了。

“圈圈,圈圈……”朱进步卖弄地喊着,抽出衣兜里的那支钢笔,一扬手,钢笔就旋转着,划一个高高的弧线,飞进河水里去了。几乎与之同时,那条缺尾巴狗纵身一跃,跃过桥栏,是漂亮的鱼跃式,几乎与钢笔同时没入水中。瞬间,狗的头部浮出水面,拨动四肢划水上岸,颠颠地跑上桥来,将钢笔还给朱进步。我看得目瞪口呆,庆幸刚才未采取跳入河中的逃脱方案。如若那样的话,定是此劫难逃。

我有些喜欢起这牙狗来了:机警、敏捷、勇猛、善解人意,古人相狗的那些学说决非空穴来风。

我摸摸“圈圈”的头,它已经不再陌生了,亲昵地用嘴蹭蹭我的手背,以示友好。

“去我家吃炖兔子啊,”朱进步说,“有一只老兔,可真是刁钻!跑着跑着,一头钻进窝里去了,狗在窝边守了大半天,也没见出来……要么就是三只了!”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圈圈跟在他的后面,一边舐舔着落在地上的血点子,雄赳赳回家去了。我特别留意了一下,见那狗尾根儿的被斩断处,竟齐齐不留半点儿痕迹,就像原本如此,天衣无缝。如果再加一条尾巴,那就会不伦不类“狗非狗”了。呆呆想了一会儿,不由感叹造物的神奇!

此事过后几天,我已经忘记了这只叫圈圈的草白色牙狗。一天,我去老桥南面的小集市买杂物。刚离开老桥不远,就在河南面的村头,被一只游弋的恶犬缠住了。那黑白花纹相间的恶犬本来正在兜屁股追逐一辆过路的汽车,汽车开走了,就不失时机地转而盯上了我,身前身后地狂吠,前爪伏在地面上,随时要扑过来的样子。我想起在桥头的经验,就停下不动,企盼着它叫过一阵儿之后自动离去。但是,这狗显然也是下河头人所说的那种“泥腿”,半步也不肯退缩。我依照在此种情况下人们惯用的那些小伎俩,挥舞手里的提包做投掷状,弯腰做突击状,心机费尽无济于事,这就使得我进退两难起来。

这时候,事态又进一步恶化。另有两只杂种狗,本来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调情,这会儿也闻声赶过来助阵。三只狗摆出围城的阵势,三面夹击,有进有退,互伸援助之嘴,彻底断了我的退路。

正绝望间,忽然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圈圈威武地杀入阵中,并有效地突破了三角式包围圈。它不知由何处赶来,愤怒地咆哮着,全身毫毛直立,比平时大出几圈,更增添了几分威风。它选择逼我最紧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花狗为进攻目标,径直地冲过去。随后,两只毛色不同的狗便搅在了一起,翻上跌下,辗转腾挪。另两只杂种狗也随之卷入恶斗之中,四只狗纠结成一团,一时无法分清哪个哪个。我十分着急,怕圈圈吃亏,就在心里喊:圈圈加油,圈圈加油!圈圈可不能败下来!

片刻之后,胜负终于分定。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叫,先是肇事狗败下阵去,拖着尾巴退出百米开外,独自蹲在那里呜咽不已。另外两只杂种狗,本来是趁火打劫,一看主将败走,也就远远地开溜了。

圈圈威风凛凛地挺立在路上,面恶犬退去的方向。在它的耳朵和鼻子部位,都有血点儿渗出来,它不时用舌头舐舔一下。我心里一时无比激动,我和圈圈无非一面之识,充其量也不过是,我曾抚摸过一下他的头颅,喊了它一声“圈圈”罢了。此刻,它却不忘旧谊,不惧险势,冒死相救,救人于危难之间,真乃忠义之士!

随后,圈圈像个贴身护卫似的,身前身后地伴随着我,直到我把东西买回来,安全地回到老桥这边。许久之后,许久许久之后,回想起圈圈站在我身边,不时伸出舌头舐舔血鼻的情景,我仍然感动不已。

听下河头村人士介绍,圈圈的义举,并非仅此一次。有一次,村会计朱进步进城为村民贷款,多喝了几杯,返回时天已入夜,被两个歹人盯上,一直跟到河滩的僻静之处,趁朱进步路边呕酒的机会,两个歹人就把绳套扣在他脖子上,拖了就走。该了村会计命大,绳套系住他脖子的时候,把钱包的一个角儿也同时扣住,虽然拖出几十米,朱进步还能喊出声来。那歹人看路边有胳膊粗小树,就齐根儿斩下,要往朱进步头上抡闷棍。就在这时候,歹人忽然脚脖子一阵剧痛,原来是一条缺尾巴狗扑上来撕咬,只好丢下朱进步顺万泉河下游逃去。据说,圈圈那时正在秋草的酒店里嚼兔骨头,它已经听惯了村会计的呕酒声,就循声找过来……。

另一件事则被人传得更为蹊跷。下河头村的龙学炎他爹喜欢去河滩上放牛,有一次,打了个盹就让一头刚上套的黑牛走失了。绕乡里转了几个圈子,连根牛毛也未发现,自己也以为已经无望,估计几天过去,说不定那牛已经作了谁家的酒菜。这样,又是几天过去了,就在差不多这件事要被忘下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撞门,开门一看,原来是黑牛回来了,是圈圈叼住鼻绳领回来的。

在我被圈圈从困危中解救过一次之后,我丝毫不怀疑,这些传说的真实性。我回城之后,曾对多人描述过圈圈的事情,人皆称异。

世间万物,大凡到了极至状态,似乎总会伴着许多不测,诸如树木生得太粗或太高,苹果园中的某只果子过于红艳,女子生得过于漂亮或男人兜里装得太多等等,都隐伏着某种不祥之兆,正可谓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圈圈的命运也大致如此。我结束这次下河头小住,回城不几天,就听说了它几遭灭顶之灾的厄运。

事情发生得那么不落常情。

那天午后,村会计朱进步从城里回来,仍然醉醺醺的,一头扎在床上,脑壳儿蔫蔫耷在床下,使劲儿呕酒,不意间将装了村里财会账簿的那只牛皮公文包信手丢在地上。那本账簿,在城里酒桌上吆五喝六时已经遭过一劫,被掀翻的肉汁浸透了半截,这会儿还油浸浸散发着肉香。圈圈毕竟是低贱畜生,就试探着,嘴巴伸进包里舐舔那油腻,全不知那是下河头村芸芸众生血汗的凝聚。谁知脑瓜儿渐渐套进公文包的皮带中,越挣扎,套得也就越牢,越牢,它也就越挣扎。

朱进步醉眼矇眬地看到了,悻悻骂了一句,就手抄水杯砸过去,巧巧地砸在圈圈鼻梁上。圈圈疼痛不忍,就地纵身一跃越窗而去。

这下,朱进步的酒醒过来了,急忙翻身下床,踉跄着追出门去。

那狗已经跑到村道上,看主人仍然紧追不舍,它自然不知道套在它脖子上的那件东西对于主人或下河村村民的重要意义,只以为追在后面的将会是一顿臭揍,于是就更加快了脚步,一边跑,一边摇晃脑壳,试图摆脱脖子上的那物件的束缚。那公文包的皮带活活一个为它订制的项圈的胸坠儿,哪能就会轻易地脱开?

朱进步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呀!追着追着,让村支书七叔遇见了。

“你这是练狗功呢,”村支书七叔朱淮海纳闷地说,“它惹你啦?”

村会计朱进步蓬着头发,一身酒气,这会儿还光着脚丫子,皮鞋提在手里。七叔见了,直皱眉头。

“账……账……”朱进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指跑在前面的圈圈。

七叔一时有些糊涂,问道:“啥账啊,还跑到村道上来做?”

“是……咱的现金支出……账……账簿啊!”朱进步一脸懊恼地说,“在……狗脖子上挂着……”

七叔明白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村会计朱进步心里害怕,瞧瞧左右无人,就向七叔朱淮海小声解释说:“七叔你别担心,叼走的那本,是刚做好的,假的……”

“我操你妈!”七叔骂着,飞起一脚,踹在朱进步屁股上,这会儿,又来不及多说什么,就顺手从路边的猪棚上抽下一根粗大木棍,跟在朱进步后面颠颠追账。

那狗本来已经十分惊慌,见有粗大木棍跟在后面,更加慌不择路,钻猪圈,跨牛栏拣那险要处狂奔。七叔哪里靠得上它,只累得气喘吁吁。

朱进步见了,心里暗暗叫苦。你这里举条粗大木棍,它哪里还敢止住脚呀?见七叔还在火头子上,又不敢作声,只得乖乖跟着那狗绕村子兜圈。一路下来,七叔朱淮海又吼了好几个精壮小伙子,个个手持器械,一起追捕,只弄得满村里鸡飞狗跳。

才一圈儿下来,下河头的人就都知了这个不幸消息,纷纷奔出家门。虽然是一本薄薄的账簿,可是关联着全村几百户人家的经济命脉啊!这会儿,账簿竟然挂在一条狗的脖子上,这简直太荒谬了!如果任那狗拖拉着狂奔半天,那账簿还不成了碎纸一堆?村里的账目,进进出出的,找谁核对去?没有了账簿,下河头几百户人家还不成了聋子瞎子、一堆糊涂虫?

荒谬归荒谬,下河头人还是深明大义的——这会儿什么也先别说,重要的是,要先想个稳妥的法儿,把账簿从狗身上截下来。

于是,下河头的好牙狗圈圈就成了众矢之的。有的献计说,不能追了,不能再追了!这么多人跟在后面,打山猪似的,这狗已经吓惊了,哪敢靠人!要慢慢来,想个法儿稳住它。

“使枪吧,”有人说,“干吗不使枪啊?拿鸟枪毁了那野舅子算了。”

“馊主意!”有人持反对意见,“猎枪不都收上去了吗,到哪儿找枪去?再说,那狗见的枪多去了,你能靠上边?如果一枪不着,可就算是给它配部摩托了,一去不再回头,再哭也找不到油门了。”

也是,也是。有人赞同。

却仍然有人不放弃用枪解决问题的方式。

“不过,如果有枪,有好汉龙学炎那样枪法的,一枪准,也许有门儿!”

枪倒是不用愁,七叔家里就悄悄留了一支,还是从收缴那堆枪械中拣的一支好的带回来,七叔对外不说,村里人还是有人知道的。七叔解释说,如果不留一支,如果上头来了领导,要去河头牛路岭打个鸟儿什么的,当村干部的不是要抓瞎吗!

有知情的人就说,自从秋草关闭饭店,离开下河头之后,龙学炎犯了单相思似的,整天无精打采的。多少日子不摸枪了,猛不丁地拿起枪来,手里哪有个准头。再说,圈圈这狗对龙学炎他爹有恩,他家那头牛还不就是圈圈领回来的。龙学炎怕是下不了手,就算龙学炎要干,也得考虑一下,万一他枪下有私呢?你这枪一开,可得考虑一下后果,那狗可是一个时辰追两只山猪的好手,谁也别想再靠近它。如果尽它跑,一天下来,陵水三亚也是它,五指山吊罗山也是它,哪里还有个边?

七叔说,既然龙学炎都不敢保险,别人那就别考虑了。

用枪的方式被最后排除了。

这会儿,圈圈已经离开村子,跑到村头路边上了,蹲在那里,脖子还挂着那只公文包。它在孤独中有些伤感,注视着角角落落都十分熟悉的下河头。对它来说,村落里的日子应该说还是温存的,但现在,人和村子骤然间刀枪并举,变得陌生起来,它为此大惑不解。

对下河头来讲,这是个非常的夜晚。在村委会里,七叔朱淮海当众宣布:朱进步停职反省,要作出深刻检查。财务账目全部封存,组成三人查帐领导小组,由七叔朱淮海挂领导小组组长,另由一名财务人员、一名村民代表担任。对原村会计朱进步具体如何处理,一则要看账面损失程度,二则要看账目检查的情况。除此之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从狗脖子上把装账簿的公文包截下来。在未达到目的之前,要选出几个精干追账护账人员,分好班次,跟定那只缺尾巴狗,昼夜不能放松。那可是欢蹦乱跳的活物啊!它这会儿在这里,谁知过会儿去哪里,一旦放松,那公文包被拖拉得破了漏了,账目或是遗落到哪里,毁坏在哪里,都会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何况,如果账簿落在不怀好意的人手里,后果就更加不可想象了。

下河头的人本来对村里账目就有些意见,原来的村委会主任就与村会计朱进步狗扯连环的,账目上就有些让村民们怀疑。后来,村主任死了,死人口里无凭证,人们也就咽一口闷气罢了。现在,听七叔朱淮海这样一安排,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起码暂时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不少人却在心里快活,背后里说:还真的感谢圈圈这只缺尾巴狗,如果少了这一“套”,账簿里记了些啥玩意,哪得有机会知道。

正呛呛着,忽然有人来报,说圈圈已经进入村头打谷场了。那畜生大概是跑饿了,围着青皮的房子转悠。

“着啊!”七叔高兴得叫起来。

“青皮呢?”他喊道,“把青皮叫来。”

于是,青皮即刻被叫到村委会。

“这次全看你的了。”七叔说。

看青皮有些摸不着头脑,七叔朱淮海就开门见山地安排说:“你不是捉猫捉狗的好手么,你赶快回家,……可千万记住,不能走正门,要从后窗进去……”

七叔尚未说完,青皮已经明白了意思,踌躇一会儿,说:“大家都知道,我可是早就不干这活了……”

七叔打断他的话,耐心地开导说:“谁鼓动你再干这活啦,这不是一个例外么?这是为下河头村的大事,让你去干了,还会为下河头村立一功呢。你去‘好滋味那里弄些鸡骨头鱼刺的,使个法子,把这畜生引进屋里去,你躲在门后的背影里,它一旦进屋,你这里就赶快……”

青皮仍然有些犹豫,说:“你知道,我那儿门窗可不算结实,木格子都松了,有些格子是用塑料布蒙住的,可不够一撞的。再说,圈圈是条普通的狗么?那是个鬼精灵,朱进步家窗子都一头撞断,我家那些,还够它跳的?”

七叔觉得也是个问题。就背了手,皱着眉头,在屋里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稍顷,安排说:

“这样吧,咱就作好两手准备,这一呢,你马上去村西头宰猪健那里,借他一把斩骨快刀。你就说是我说的,一定要锋利的,一刀下去头落地的那种。那畜生饿极了,一进门准会满眼的肉骨头,你这里就瞅准了,一刀下去。……这二呢,你家门如果哪里被撞坏了,村里出钱换一副新的。”

七叔停顿一下,加重语气,宣布说:“还有一条,这条十分重要,在座的都听清了,今天这事,就算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得向外散布消息,这事传出去,下河头哪个也不光彩。再去乡里市里的,啥鼻子啥脸皮?再说,要传出去,也不利于咱处理问题……不只自己不外传,嘱咐家里老婆孩子也不能外传。大家记清,我现在在这里郑重宣布,这就算一条纪律!”

青皮就要离开的时候,七叔又一次喊住他,嘱咐说:“千万要记住,你只有一刀的机会,绝对不能手软。如果一刀不中,那畜生就更惊得不能靠近了。你要树立起信心,别蔫头耷脑的。要有取胜的信心——有信心才能成功。”

青皮终于依计去了,剩下的人们,都聚在村委会里,等待着胜利的消息。这时,有些好奇心太强的人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想去青皮那里瞧瞧热闹,被七叔喊住,兜头训斥了一顿,也就不再轻举妄动。“你还嫌乱子小了,想去把畜生吓跑了不成?”七叔说,“吓跑了我让你撵狗去!”

人们看出,就像一场重大战役的指挥者,七叔朱淮海这会儿的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决策之后,他还要考虑到具体执行中的每一个细节,生怕在哪一细节上因考虑不周,造成全盘被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青皮在执行中出现疏漏,问题就会变得更加棘手,圈圈就更成了惊弓之鸟,再也难得近身。如果真如它刚刚说的那样,那狗脖子上挂着装了下河头村帐簿的公文包,乡里市里地一周游,影响就大了,就不是他朱淮海能收场的了。

七叔习惯地背了手,在烟气腾腾的会议室里一圈圈地兜着,想象着,青皮能否领会他计划的要领,在执行中不至于失手。这里人正在焦虑之间,忽然有人跑来报送信息,说:“完了,完了……圈圈跑了,圈圈跑了!”

“唉,青皮收拾被撞坏的窗户,他让我先来给你报个信,呶……”

报信的人把手里提着的一团血呼呼的东西举到七叔面前,七叔搭眼一瞧,原来是两只齐根儿砍下来的狗耳朵,不由大怒,骂道:“账簿没有拿到,提两只狗耳朵来,做你娘得啥用?滚,滚!”

那人一看七叔火了,悄悄把狗耳朵扔到墙旮旯里,躲在一边不敢作声。听七叔又问了,才嗫嚅地介绍了详细情况:青皮依照七叔吩咐,去“好滋味”端了一盆子猪骨头,顺路又去宰猪健家借了一把斩骨刀,然后悄悄从后窗口翻入家中,把盛了肉骨头的盆放在距门槛两米左右的屋内——这是让狗既能闻到香味、不进来又无法吃到骨头的最佳距离。后来,圈圈果然上当,一步步慢慢地挪近门口,在门外转悠了好长时间,终于耐不住口馋,踌躇着走进房中……

“那还不就行了,”七叔说,“既然进屋了,怎么会又跑掉呢?”

“青皮也纳闷着呢。他等那狗进了屋,就一下子把门关上,同时,抡起手里斩骨刀,冲着圈圈的脑袋就是一刀……它自个儿还奇怪呢,想,明明是冲脖子下的刀,怎么只下来俩耳朵呢?”

这问题,或许他还要疑问许久。

七叔又叹一口气,说:“罢了,罢了,人算不如天算。快去传我的口信,要盯牢那狗,别让它跑得不见了,明天再想办法吧……”

这人就有些为难,说:“天……太黑了,这会儿,不知道圈圈已经跑哪儿去了,野地里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哪儿找去……”

七叔愀然无语。

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又有人匆匆来报,声音里透着惊喜:“来了,来了,青皮拎着包来了……”

屋里人本来已经无望,一听说青皮“拎着包”来了,知道事情又有了转机,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青皮后面,还跟着鬼磨二。

原来,青皮整理被圈圈撞烂的窗户时惊喜地发现,狗虽然破窗而走,而那只文件包却被挂在窗框的一只铁钉上,被狗带走的只是那条皮包的带儿,皮革文件包本身却留了下来。

青皮走进村委会,把那只惹下如此麻烦的皮包丢在七叔面前的案子上。众目睽睽之下,七叔哆嗦着手,从里面抽出一份刚刚还使人牵肠挂肚的纸包,打开那张油乎乎的报纸,几张放大的女人照片落在桌子上。

“帐簿呢?”七叔诧异地问。

“就这些啊!”

青皮迷迷瞪瞪的,问:“这些,不是……那本帐吗?里面的东西,我可没动过,还是鬼磨二先看到的呢。”

七叔狠狠地骂道:“朱进步,你这个狗养的!”

一听说公文包里装的又不是账簿了,人们的心里一下子泄了气。朱进步这野舅子,这不是撅着屁股谎人嘛!整个下午,整个晚上,下河头的老少爷们心里就像吃了草,傻孙子似的去撵那条狗,撵来撵去,包倒是夺下来了,账簿却又不在里面,这小子搞的什么鬼,这里头有什么鬼?让这样的人管账,下河头还有个好?

人们正在气愤呢,查账小组那位村民代表进来了,倚在桌子边,轻声对七叔说,朱进步已经醒过酒来,自个儿想起,账簿从包里滑出来,落在床底下了,上面吐了一大堆沉疴物。

“马上查封!”七叔说,又高声喊道:“鬼磨二,鬼磨二呢?”

把鬼磨二喊过来,吩咐一番,要他先撂下护河堤的活儿,来村委会东头那间房子,专门看守朱进步。

“你心要放细一些,”七叔说:“千万提防着点,别让他喝下老鼠药。”

村会计朱进步把事情折腾到这种程度,七叔朱淮海心里显然也有压力。本来,朱进步在下河头声誉不佳,整天骑着大摩托,油头粉面地往来于村屯县城之间,哪有个庄稼人的样儿?七叔就看在朱进步在县委工作的姨夫身上,原以为能从中得到某些工作上的方便,却想不到,这浮浪子弟竟做出账簿挂在狗脖子上的蹊跷事来。七叔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无论对上对下,他都无法交待。

这会儿,看七叔朱淮海把事情这样安排了,人们就不好再说什么。夜已经深了,妄自追了半天狗,大家都觉得有些疲累,便拖着沉重的腿脚,陆续地回家睡了。

人们躺在床上,却还在挂念着那只饱受冤枉、有家难归的草白色的牙狗。想来,圈圈那狗,原本一只十分机警的好狗,不经意间丢掉了尾巴,现如今两只耳朵也被斩落,真是干净利索、来去无牵挂,实在好生可怜!如果是人的话还有张会说话的嘴,让一只不能说话的狗摊上,可是怨无诉处……

想着想着,于矇眬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最先想到的还是那只狗。去村头打听,圈圈怎么的了?却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消息,有见过的人说,圈圈曾在村前番薯地里蹲过,也有人说,在村后老茔地见到过它,那时它正抖缩着蹲在老坟头上,看那副摸样,还以为是一只史前怪鸟,着实把人唬了一跳!还有在河滩的荒坡上,在村头灌渠的涵洞里见过的。这些消息,都是“曾经”、“恍惚”、“好像”,并无确切的地点。那就是说,圈圈这忠义勇猛机警之狗,这会儿已经成了徘徊于旷野之间的离魂游鬼……

在这个白日,有关账簿的事情,却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查账小组已经开始了工作。经过一夜的“隔离”,朱进步已经初步交待了一些吃喝贪占的问题。那些问题显然被推到了已经死去的主任身上。不过,即使如此,根据透露的初步情况来看,朱进步这次差不多该去监狱里蹲几年了。

早晨,鬼磨二正在隔离室里陪着朱进步“考虑问题”,“好滋味”酒店的那个女孩许放呼呼地跑来,要“和朱进步说几句话”。鬼磨二依照七叔朱淮海的吩咐,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进屋,于是,两人就发生了争吵。

鬼磨二叉开两手抵在门框上,并不听黑鹊妹许放阐述的那些理由。风流女孩哪里把鬼磨二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放在眼里。黑鹊许放看着鬼磨二犯拗,就不再多说。她以柔克刚,把那两只高高的奶子挺起,直直向鬼磨二脸上戳去。鬼磨二的面部恰好挤在那两只乳房之间,堵得喘不过气来。正感难以把持,许放一闪身,人已经进到屋里了。

朱进步正趴在桌子上垂头丧气地写检查。

“你这狗娘养的,”许放把手里一把纸条子晃了晃,“催你几遍了,拖着不还,说吧,你打算啥时还钱?”

朱进步耷着头不作声。黑鹊许放骂道:“在前催你拢拢这账,你今日推明日,明日再推后日,现在还往哪里推?你以为姑奶奶是好欺负的主儿?你打下这些欠条,今日不算个清,姑奶奶就和你没个完!”

正骂着,朱进步突然站起身来,去许放手里抢那叠纸条子。许放虽然手疾眼快,不防备间还是被朱进步钻了空子,有大半纸条被他抢在手里,许放骂着,扑上去抢夺,哪里还来得及?朱进步已经把抢到手的那些纸条团了团,一把填进嘴里,使劲地吞咽着,憋得泪水都流下来了。他边防备着许放的进攻,眼角还瞅着掉在地上的几张纸条。鬼磨二见了,急中生智,一头拱在朱进步肚子上,顺手把纸条抢在手里。许放朱进步一起来夺,鬼磨二夺路而逃,一头撞在七叔身上。

七叔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朱进步一见七叔来到,又乖乖回到桌子上去写检查。许放却哭着说:“姨夫,你要给我做主。畜生,他……他欺负人……”

“你来这里干啥?”七叔问。他心里厌烦许放母子两个,知道这是两个惹是生非的蛋,只是碍于七婶的面子,不好多说什么。

“他欠账不还。”许放说。

“他欠啥帐不还了?”

许放思忖着如何回答,鬼磨二已经把抢来的几张纸条递给了七叔。七叔朱淮海展开纸条,读道:

“今欠到:许放好滋味事务费,两次,壹百元整,2005年9月12日。”

七叔朱淮海推开纸条,问:“啥叫个‘事务费,还一天来两次?……你这狗娘养的,就是吃了,喝了,拿了,也得把使用项目填写明白,一堆这种不清不白的条子,到哪下账去?”

许放一张脸涨得通红,咕哝着说:“他这是……私人欠条……”

七叔告诫说:“私人欠条,最好也要写明出处,免得讨要或查账时麻烦。好了,好人,私人的事儿,还能减轻些原则错误,往后放一放,等把朱进步的事抖搂清楚,你再找他清账。”

又把鬼磨二喊过来吩咐说:“这会儿,他在检讨期间,没有我的同意,无论是谁,一概不得入内,免得情况复杂化。”

临离开时候,显然还有些不放心,又伏在鬼磨二耳旁轻声叮嘱一番,要他务必注意朱进步的情绪变化,要寸步不离地守着,特别要提防他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会一时想不开,喝下老鼠药。

乡里有句俗语,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此话果然不假。本来,下河头的村会计朱进步,就其地位、身份、环境来说,偷不过是小偷,贪不过是小贪,旱地里一只小萝卜头而已。谁料想,村里查账小组在朱进步家搜查时,意外地在他仓屋的粮缸里抠出一只密码箱。人们大为生疑,密码箱为何跑到粮缸里来了?就立即逼着朱进步打开,眼瞧着无法开脱,只好交待说,密码箱是为它在城里当财政局长的姨夫代存的,自己无法打开。查账小组就向七叔朱淮海作了汇报。七叔朱淮海一看事情闹大了,自己不敢作主,就向阳河镇党委作了汇报,镇党委又向琼江县委作了汇报。其时,恰值朱进步的姨夫——县财政局长“摊了事”,刚刚被宣布“双规”,办案人员打开密码箱,在场的人不由大开眼界:箱子盛满人民币,当众清点数目,整整30万元,还有8条金项链,两根金条!护送密码箱进城的村委会主任朱启传描述当时的情景说,他何曾直接面对偌大一大堆钞票,箱子打开那霎儿,眼睛一花,腿一发软,差一点儿就歪倒在地……

下河头村支部受到了县委、县纪委的表扬,草白色牙狗事件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局,七叔一直悬着的心才回到肚子里。

数日之后,几辆警用摩托车开进了下河头,一副手铐锁在腕上,朱进步就被带走了。警用车队开到村外交叉路口处,正遇上拉河沙的车队,浩浩荡荡过了半天。这使得朱进步有暇再流连一番下河头的景致。残阳西坠,初冬的山村已经有些荒冷,刚刚割完的稻草大堆大堆地码在河滩边,一直排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只稀见的秃鹰自远天飞来,落在山顶上,半天不动,竟至使人生出些怀疑:会是一只活物么?在极远的几乎是河流的尽头处,在目之所及的大地相连的地方,有一个强度闪光物,时隐时现,忽明忽灭,放射出灼目的光华,使人禁不住地想去弄弄明白:是谁遗落在河滩上的闪光金属呢?还是哪家姑娘打碎的梳妆镜,抑或还会是别的什么?霭霭风水之气在河床里溢溢漾漾地流动着,一切都显得似是似非、极深极远,终是无法猜透看透了。

秃鹰从一座山顶飞向另一座山顶,依旧那样的似睡似醒。随后,有一只猪獾颠踬着出现在河滩上,又颠踬着拐入一条生满白带的荒沟里,寻觅着,鼻子抵近干燥的土地。这条荒沟,已在早些时候被野火烧过,并且沿了沟崖一直烧到很远的地方。这不由得使人猜想,或许是谁家孩子,从妈妈的灶门脸儿上盗出火来的恶作剧,或许也是一位走得极为疲惫的旅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信手把烟蒂丢下,留下身后的烟火之变。皇天后土,恩泽荡荡,朝云暮雨,苍烟落照,下河头的土著,历经了多少盛衰之事?

此时此刻,朱进步感慨万千,不由得泪眼模糊起来。泪光里的万泉河,有些迷迷离离,田坡倾斜,桥栏也弯弯曲曲。沮丧中把目光收回,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就在离警车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草白色的什么东西怔怔地蹲在那里,屁股上光溜溜的,脑瓜上也光溜溜的,就像一幅下错了斧凿的根雕。那副古怪的摸样,着实把朱进步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才认出他的圈圈——他家养过的那只牙狗。

牙狗直直地看着朱进步,目光中透出几许陌生,四眼相对片刻,朱进步正欲进一步读出圈圈目光的内容,警车却开动了。在那一刻,圈圈向他传递的是一种什么情感,朱进步或许要想许久许久……

关于草白牙狗圈圈的结局,下河头无人再能讲得详细。偶尔有看到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忽东忽西,扑塑迷离。由此可以断定圈圈已是一只游踪无定的野犬。

忽有一日,万泉汉子龙学炎打河滩的荒山经过,听到乱坟堆的荒草中有“咯吃咯吃”的声音。这好汉想要看个明白,便特意抵近几步,于是就与那只曾经叫过“圈圈”的狗近距离地相晤了——没有了尾巴和耳朵的牙狗匍匐在地,前爪抓住一条不知从哪儿叼来的腿骨,正在贪婪地啃咬着。龙学炎试探着喊了一声“圈圈”,那狗就停止了咀嚼,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喉咙间同时发出愤怒的吼声。汉子看得毛骨悚然,悄悄退出墓地……

此后,草色牙狗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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