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绒佐

2009-04-29 00:44
椰城 2009年8期
关键词:背囊酥油茶卓玛

亚 丁

将帐篷折叠好塞进背囊。在河边简单洗漱一下。早餐是扎西打的酥油茶,几勺糌粑,一个半生不熟的烧洋芋。浇灭篝火的余烬,离开宿营地,伴水洛河沿山路继续逆流而上。一带白云恰似哈达漂游在碧空。八点钟,期待的朝阳在群山的后面先是透出白炽的光芒,然后慢慢浮上了山巅,阳光又照耀在行走的路上了。歇息了一夜,体力恢复得很好。两小时后抵达渡口,准备搭溜索到河对岸。扎西说,过了河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中午前即可赶到绒佐。绒佐是我们今天前往东朗所要经过的山寨,他的表姐家就在那里。

下了溜索,在岩石上坐了好一会儿,腿还有些发软——背着背囊固定在溜索的环套上,从两山夹峙的河面上呼啸而过,使我再度体会了一次几年前在北京十渡蹦极时的那种心跳。

十二月的风,把层层叠叠的群山吹得色彩斑斓。太阳依然温暖。几天来,除了骑马,我都是赤着上身行走。睡袋、气垫、帐篷、换洗的衣物、书籍、笔记本、照相及摄像器材,三天的干粮和一包牦牛肉干,一个800毫升的水壶,塞满了背囊。高原上的风抚慰着裸露的肌体感觉很爽。格桑树丛、枫树、冷杉、沙棘林,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乔木,蓬蓬勃勃地绿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使人振奋。过了河,我们继续沿着河边行进。河水在脚下的峡谷间翻滚着白色的波浪。这里的海拔在4000公尺以上。在高海拔地带,体力容易消耗,放慢行走速度是保持体能的最好办法。

高高瘦瘦的扎西始终走在前面。他穿了一套迷彩服,高帮解放鞋,带一顶宽沿的遮阳帽,巨大的背囊遮住了他的上身,两条长腿有力地朝前移动,垂挂在腰间的藏刀随着脚步在他大腿的一侧荡来荡去。背囊里装着他的岩羊皮睡袋;那是他父亲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了日喀则,从此杳无音信。过去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岩羊,现在已很难见到它们的踪影。扎西说。岩羊是终年在悬崖绝壁上攀援的动物,毛皮柔软又有韧性。被猎手击中的岩羊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可能摔得骨断筋离,毛皮却不会有一点损伤。每当宿营时,扎西总是选个平坦的地方,钻进睡袋就能睡到天亮。他从来不用帐篷。四年前扎西从凉山州师范学校毕业后,去了茶布朗。他先是在村小,后来到乡小教书。当年,他们是定向分配。毕业时许多同学还是想方设法留在县城。即使留不下,哪怕去一个离公路近的地方。他不争也不抢,只是悄然地走进了大山深处。山里的条件很艰苦,到了夏天,山上有松茸和菌子。扎西利用假期去采集这些山产品,用来偿还母亲为供他上学欠下的一部分债务。

一小时后,我们走进了绒佐——坐落在河岸边的山寨。一色的石头房子,白色的吉祥塔矗立在村头,一座座藏房上飘着经幡。我随着扎西在他的表姐家门前停了下来。院子里很整洁。一条黄色的大藏獒,拽着铁链子,凶猛地冲着我们狂吠。家里没人。正在踌躇间,扎西的表姐赶着驮着烧柴的两匹马回来了。她走得很急,有些气喘吁吁。她喝退藏獒说:在梁子上就看见有人进了她家的院子。有客人来了,急忙往回赶。她讲的是藏语,是过后扎西翻译给我的。我和扎西帮她把马背上的两大捆烧柴卸下,堆放好。她忙把我们让进屋里,在火炉边坐下。

房子不太大,进门是厅堂,两端分别是卧室和储藏室。长条的藏式火炉卧在厅堂中央靠后的位置上,炉子里的劈柴燃得噼啪作响。窗户很小,墙壁和天棚被烟熏得失去了本色,使得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淡。卓玛为我们煮茶的同时,忙着为我们准备午餐。

山里人的生活简单:几勺糌粑再加上一个烤洋芋,用酥油茶往下一送,就是一餐。然而招待客人他们决不吝啬。她把小半口袋的“自发粉”全倒在了盆里。她边忙碌边与扎西说话。我用摄像机对着屋子里的简单陈设扫了一遍。当我将摄像机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羞得两颊绯红。她叫葛若卓玛,藏语里卓玛就是仙女。当她赶着马朝这里走来时,我认定她就是卓玛。她身材高挑,穿着深紫色长裙,皮袄脱下扎在腰间。带一串绿松石的项链,鹅蛋型的脸庞,长发松松地挽在一起,扎了一块漂亮的头帕。黑红的肤色,高而直的鼻梁,黑黑亮亮的眼睛,眼白清澈。他们交谈的时候,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我。扎西对我说:她问你是从哪儿来?我说你从黑龙江牡丹江来。她说离这儿远吗?我告诉她有一万多里。她问是从李子贡下了长途汽车后,沿水洛河一路走来的吗?我说是。她问,走了几天?我说,五天半。她问,还要去哪?我说天黑之前赶到东朗,明天继续沿水洛河走,路线是:拼窝、向阳、康萨、亚宗、错洼,绕过雪山,去稻城。

我问扎西,家里怎么只有她一个人?他说她的丈夫赶着马帮去了康定。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火炉上的陶罐沸腾了,砖茶的清香在厅堂里弥散。我把陶罐端下来。卓玛往“茶桶”里加酥油、苏麻酱、盐。我说我来。扎西对她说我要打酥油茶。她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放心,不过还是把茶桶交给了我。叮嘱我别烫着手。我开始提拉茶杆,尽量不使茶水溅出茶桶。看我还在行,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更加楚楚动人。

喝过酥油茶,卓玛已经把一盆炖牦牛肉、一盘肉炒菌子、炒奶渣、油炸面饼,端了上来。那是我们几天来吃得最好的一餐。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准备继续上路。卓玛在我们每人的背囊里又塞了两个面饼。

走出去很远,我们回过头来,卓玛还站在那里朝这边挥手。她的身旁是一座玛尼堆,风舞动着她的裙裾,还有玛尼堆上的五彩经幡……

出了山寨,翻过一道梁子,扎西指着前面的草坝说:那边是一块军人墓地。里面掩埋着五九年在这一带剿匪时牺牲的37名军人。过去看看吗?我点了点头。我们在草地上放下背囊,走了过去。墓地四周的矮墙是用石头垒成的。大门是两根木桩,上面加一根横梁。门口斜着一块石碑。在荒草中,坟丘成六路纵队排列在那里……几十年的栉风沐雨,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土丘。碑文上记载:他们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步兵团一营三连。他们当中最大的22岁,最小的只有18岁……我把一束高原毋忘我和车根草花,放在石碑前,这是十二月的高原仍在盛开的鲜花。

回到路上,我们背起背囊继续行进。山路上铺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那片草坝在我的脑海里萦回,37名军人,37个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我的心中充满了怆然而潦草的猜想:他们生前长得什么样?有过心仪的姑娘吗?倒下去的那一刻是否会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鲜血从被子弹洞穿的伤口中汩汩流淌,浸染了身旁的草地,弥漫开来的鲜血在阳光和微风中开始凝固,渐渐由鲜红变成了深褐。目光暗淡下来,夜幕在眼前突然降临,随之,永远失去了对天地间的感觉……

草坝在我们身后慢慢退去,当我再一次回过头来,她已退入了茂密的森林,退入了依然郁郁葱葱的群山之中。午后的阳光,在赭色的岩石和赭色的山路上,在挂着树幔的树梢上,时不时投下虚幻的光影。

几片白云在天空中浮游。一列列山脉从四面八方逶迤而来。水洛河在峡谷间奔流而下,远远看上去,犹如一条玉带。脚下的山路无尽头地向前延伸,直至隐没在远山的密林深处。在黛色山谷的身后,一座雪山突兀而起,在阳光下呈现出钢蓝色。走出峡谷,在一片草地上我们坐下来休息。西边的天际在燃烧。蓝色的雪峰在夕阳下先是被还原成白色,进而,她的周围开始殷红,接着整个雪山沐浴在温暖的色调之中。

远处传来了阵阵“咔啦”、“咔啦”的轰响。

是雷鸣吗?我望着扎西。

雪崩!扎西说。

雪崩?

她受到惊扰了!

我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伸直手臂竖起拇指目测,距离至少十公里。谁惊扰了她?是我们吗?

下午六时,我们喘息着翻过一个垭口,在绿树葱茏的山坡上,一片飘着经幡的藏房豁然出现在眼前。看见了吗?扎西喘息着,说:那就是东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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