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见
去定安的某个地方过年,是一件令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情。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的心中充满了想象,充满了一种只是在还很年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冲动。为此我一直在等待着,等待春节,等待春节肯定会发生的那一切。
准确地说,我将要去的是定安县一个叫美果村的地方,这个小村子应该是属于定安县永丰乡。驾驶汽车自海口沿东线高速公路南行,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海南岛东线高速公路居丁出口出高速公路,然后向东,再大约有半个来小时,就可以到了。每次我们都会很开心地说,我们跨越了国道,然后是省道,然后又到了县道、乡道,最后踏上村道,美果村就到了。其实道路并没有这样复杂,不过景色却别致。自居丁向东不远就到了丘陵地带,与高速公路截然不同的是,这段乡村土路蜿蜒有致,迂回曲折。汽车扬起的烟尘像褐黄的雾。这令我想起一首外国歌曲《回家的路》。其实车窗外的景色与我远在数千公里外的北方老家景色迥异。车在起伏的丘陵中穿行,满眼扑面而来的尽是绿,深深浅浅各种色调,杂乱而纷繁,其间夹杂有各色花朵,偶尔有老水牛闲荡着,看也不看从它不远处轰鸣着扬尘而去的车。每次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中我们走过这条路,每次就这样在我们迫不及待的期望中,美果村如约而至。
其实我已经多次来过美果村,也多次到了永丰,但说起来我在美果村的日子却非常短,前前后后加到一起也就是二三十天的样子,与那些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人相比,这二三十天短得实在不足挂齿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对于一个来自数千公里之外、一个可以说与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毫无瓜葛的外乡人来说,这二三十天的日子却是一段十分特殊的时光,而且因为在美果村的经历和收获,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二三十天是一个纪录,一个刻度,一种具有特别意义的人生岁月。
美果村在定安县,准确地说,它位于定安县永丰乡。翻开地图,可以在定安县境内东北一带找到永丰,但要找到美果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是一幅大比例尺地图。永丰一带位于定安、琼山、文昌三县交界之处,从永丰去文昌的蓬莱和去琼山的甲子有差不多一样的路程,但去文昌似乎更方便一些。第一次去美果村还是在我初来海南不久的时候。有一位相识不久的朋友约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到他家去过“公期”。第一次去一个我前所未闻的地方,我很有些兴奋,在车子里我刨根问底地打听“公期”是个什么东西,车内几个人几乎同时并以完全同样的热情开始了对我的介绍。这一来真成了人多嘴杂,嘻嘻哈哈了一番,虽然我依然不知所以,但却为一段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平添了一些风景。
在很多人的记忆和观念之中,即便是定安这样一个交通一向还算便利的县都可以说是一个十分遥远且偏居一隅的地方,更何况永丰乡或者是美果村。在中国的汉语言方言版图上,某一种方言一般都集中出现在某一个区域或与之相邻的区域。比如湘方言,集中分布在湖南省的大部分地区;比如吴方言,尽管分布在苏南、浙北和上海等地区,地域分布依然十分集中。但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汉语八大或者十大方言中,却有客家方言和闽南方言是两个例外。操这两种方言的人们分散在众多不同地区,比如闽南方言就分散在闽南、台湾、粤东、粤西及海南。这些地区有些可以称之为相邻,但其中一些地方却相距甚远,其间相隔万水千山,即使相对于现在的交通条件,也可以说充满了艰难险阻。这种奇怪且独特的分布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就客家方言来说,似乎不难解释。在中国历史上,客家人是一个在不断迁徙中以动态方式形成的民系。他们自中原不断南迁,分散至南方各地。但这种动态的迁徙之中形成的分散的分布是否可以用以解释闽南方言地理空间上的繁杂与纷乱呢?为什么在这遥远的海南、在这深居丘壑之间的美果村,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会与隔海而居甚至相距数千公里的人们有几乎共同的乡音呢?
还有一次去美果村,那是专程去参加一个婚礼。我饶有兴趣地欣赏祭祖、拜公、敬神,还有点喜烛、放花炮等等。就在这一件一件乡村婚礼上的“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几个中年人和老年人手持锣、钹、胡琴、唢呐,一群少男少女脸上涂抹着胭脂粉彩,身着锦衣绣裤,他们在主家的客堂里吹吹打打,边舞边歌。自然我听不懂他们的歌词,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唱什么,但是细细品味音乐,有一些似曾相识,细问后才知这是“八音”。“八音”也叫海南八音,是一种海南民间音乐,因演奏时采用八件乐器而得名。东南亚一带的华侨称之为“琼音”,也有些地方称之为“鼓音”。它主要流传于海南岛的海口、琼山、文昌、安定、澄迈等一带汉族地区。从演奏形式上,可分为“清音”、“草子轻音”、“大吹打”、“戏鼓”等等。我突然想起流行在闽南地区的南音。据说形成于晋唐时期的南音在闽南的流行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海南“八音”与古老的南音竟然十分相似,只不过南音听起来更柔和更细腻,而八音则更像热带海岛的阳光,多了一些热烈和激情。这以基本相同的语言演唱的两种不同的音乐形式,其间有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呢?
我小心翼翼向当地的几位长者提出了我的疑问。其中一位头发胡子稀疏花白的老阿公认真地告诉我:这里的人都是从福建来的,我们的祖先都是福建的。其实对于历史地理稍有兴趣的人都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大规模人口迁徙。西汉末年的战乱,中原人士开始向长江流域及其以南迁徙,其中的福建便是南下人口的目的地之一。西晋末年永嘉之乱,中原大批士族纷纷越淮渡江,南下入闽;到了北宋末年,女真南侵,黄河流域又有大批人口南迁。仅福建路就增加户籍32万户。之后的元、明直到清代,福建都有北来的人口。如果老阿公所言果然如此的话,那么这些福建人,为什么又再一次离开他们刚刚熟悉的地方,再一次踏上奔波之途迁徙之路,不辞辛劳,不远千里,翻山越岭,飘洋过海,来到这孤悬海外的岛屿之上呢?
不知是否有过详细的统计,到底有多少人是像这位老阿公所说由福建漂洋过海来到海南的。但在这些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不能不提。这个人就是李庆隆。应该是在清朝乾隆年间,这个姓李名庆隆的福建人自闽南来到海南。李庆隆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了戏剧还有音乐。李庆隆来到海南后便开馆授课,在他教授的课程中,除了戏剧表演外,还有一门内容十分重要的“功课”,这就是八音器乐。由此看来,海南八音果然与闽南音乐有着血缘关系。而李庆隆对海南艺术发展的贡献还不仅限于此。
定安无海,相对于海南大部分的市县来说,定安是一个内陆县,所以到定安人家去做客,少有吃到鲜鱼活蟹的。这些年来也能吃到鱼,不过大部分却是人工养殖的淡水鱼,而且多来自定安县境内最大的人工湖——南丽湖。许多外地人认为来海南一定要吃海鲜,生意人当然愿意打海鲜的招牌以招引生意。这种理解是对海南饮食不全面的一种了解,至于做生意的人当然是另有所图,这自是另当别论。其实海南丰富的饮食文化不只表现在海鲜,也不只是集中在繁华城市的饭店酒楼;只要稍稍花一点时间到相对偏远的一些内陆县市,就可以尝到丰富多彩而地道原色的本地食品。
美果村的附近,有一个不大的墟镇,在美果村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到这个墟镇上来。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每次来到美果村的时候,都会竭力介绍我们一起到这个墟镇上去吃粉汤。这种粉汤是用本地产的粉条、黑猪猪肉和青菜煮成的。这些原料都来自本地,再加上本地的水,另外一定不要忘了撒上尽可能多的本地产胡椒粉。你想象不到,几种原本普通的东西加到一起,竟然生出了十分鲜美的味道,与我们在闹市里日常吃到的粉汤味道大相径庭。想来那来自农村的煮饭师傅手艺也无过人之处,猪肉、青菜也极普通,那米粉粉条的加工工艺也不会有多高的档次,但它却成为了我们在美果村的日子里每次都有的一种享受。一碗普通的米粉粉汤能做到这一步、能吃到这一步,以至于成为一种享受,也算是一种境界了。诸如此类的东西在美果村附近还有很多,比如居丁的芋仔饭、南丽湖的酸菜鱼;再远一点还有新竹的白切鹅、岭口的“猪手”等等。这些菜菜谱上找不到,酒店宾馆又不屑将它搬上台面,但它们却和普通百姓平常又平凡的日子不能分开。说到底,正是这些普通的食品支撑着一个地方的饮食民生,构建了一个地区的饮食文化。
在美果村的日子轻松自在,又充满了新鲜好奇。而最大的感受便是承受着如春风一样和睦温暖的情感。这种情感巨大又如亲情般热烈而醇厚。这种情感不仅仅来自我的朋友和他的家人,朋友的父母早就将我视为己出,就是美果树里那些陌生的人们,也会给我以真诚热情的笑脸。其实美果村人们的性格和多数定安人的性格一样,亲切而更多含蓄,热情而更多内敛。在这个因阳光的热烈而更多激情的海岛上,他们的性格多多少少显现出一些与众不同。
或许定安人的热情更多的不是说而是唱出来的。有一句俗语形容定安人——“补锅爹,唱戏娘”。据说定安的男子过去擅长补锅,他们肩挑风箱、火炭及补锅工具的担子,跑遍满岛的村村寨寨,用变了调的海南话喊:“补锅罗!补锅罗!”因此定安男人得一雅号“补锅爹”。而这“唱戏娘”则是指定安人的一大传统,这就是唱“戏”。这个“戏”指的是海南戏,即琼剧。有人形容说,琼剧之于定安就如同椰子树之于海南岛一样。对于我和几乎所有的外乡人来说,琼剧是一种用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方言演唱的一种听不懂的地方小戏,但对于很多定安人,琼剧就可能是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日常生活中如同吃饭穿衣一样自然而习惯的一种生活行为。就像我在美果村的日子里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当辛劳了一天之后,美果村的那些父老乡亲或是在夕阳西下荷锄暮归的路上,或是赶着牛只吃草饮水之时,也或是田间地头树荫之下有片刻小憩的当中,几句念白,一段声腔,生活中的每时每刻,情感中的点点滴滴,所有的喜怒哀乐尽在这快意之中尽情宣泄。或许在很多人听来,他们唱的可能总会有一些走板走眼,或者干脆村腔野调,但如果没有了这些不成板眼的村腔野调,没有了这样一些来自最为民间的人对琼剧习惯自然的爱好追求,琼剧何以成为海南岛上最具大众色彩的艺术式样,又怎么能具有如此光彩夺目的生命力呢?
定安是琼剧的发源地。民间有“没有定安人不成剧团”之说。有资料记载,琼剧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在当时的农村,老百姓家里有人去世,就会请人到家中敲锣打鼓,给死者唱一些招魂一类的曲目。后来在定安龙塘墟一带,出现了一种没有剧本而只有简单说唱的表演形式,这应该就是琼剧的雏形了。直到清朝乾隆年间,有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这种局面。还是这个福建人李庆隆,他将闽南戏带到了海南,并结合融入了海南本土的“戏”。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海南有了伴奏相对齐全、有固定的剧本、有相对完整的表演套路的“戏”,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琼剧。
我们不能幸运地聆听琼剧的先民们亲口吟唱的“戏”,更无法目睹当时那些墟镇上每逢唱“戏”时非同一般的盛况。但我们可以通过现有的一些资料和传说来想象当时琼剧盛况空前的情景。那位生活在两百多年前的福建人李庆隆不远千里来到海南后,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他到了定安。他在龙塘墟坐馆授课,开办的课程有唱腔、身段,有八音器乐。每班二三十人,每馆三四十天。结业即为“满馆”,满馆之后就可以自行组织戏班演出。龙塘墟以及新竹、黄竹、定城一带的人们老老少少求之若渴,趋之若鹜,一时间学戏唱戏成为风靡一时的时尚。李庆隆所教的科班有“庆”字班、“桂”字班、“梨”字班、“凤”字班等。这些学员结业后即成职业演员,其中有些人成为名噪一时的琼剧名角。比如清末著名琼剧小生郭庆生,入“庆”字班学艺,出科后就当台柱,后来创建“庆”字文武大班,远赴东南亚演出,名扬海内外。
由此看来,海南“八音”与福建的闽南音乐的确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不仅仅是八音,海南琼剧与闽南地方戏也有着内在的联系。早期的琼剧著名乐师黄锦益、黄锦煌,近代的黄朝克、陈培英、陈天成和谭大春,以及吴安光、林绍鹏、陈其兰、蒙启芳等都是海南民间“八音馆”的八音乐手出身。海南八音事实上是培养琼剧伴奏乐队人才的园地。这位自福建而来的李庆隆则被琼剧业内人士奉为“祖师爷”,直至今日,有琼剧团到龙塘镇一带演出,都会到南勋村李庆隆的坟上祭拜一番。
美果村的日子难忘而深刻,几乎在每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都会到这个小小的村子,我在海南的每一个春节,也几乎都是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每一次的到来,都成为对下一次更加强烈的渴望,成为下一次到来的起点。如此反复地到这样一个并不被很多人所熟悉的地方,如此痴迷于这个小村子和这个小村子周围的所有地方,让我渐渐地接近于这个地方所蕴含的文化和精神所在,让我渐渐地接近并融合于这个地方那些纯朴而善良的人们的心灵。以致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竟被很多人当成是定安人,而我也很高兴地以美果村人自居。我的朋友的父母、姐妹和兄长,事实上早就像我的父母、姐妹和兄长一样。他们以及他们所在的这个深居丘壑之中的小村庄以宽厚的胸襟和慈爱的情怀容纳了我。他们不仅仅是将我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朋友,而是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当成了这个村庄里原本就有的一员。在这远离了喧嚣与浮华的地方,在这静得如天外美得如桃源的村子里,我所观察和我所思考过的这一切,可能在今后还会继续停留在我的视野里,还会继续占据我的思考空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份没有约定的情感,将会永远在我的心里,在我对于美果村的日子的所有记忆和向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