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摸摸您的脸

蝴蝶飞飞

1

28岁那年冬天，我和路明领了证，便搬进了他的家。进门前，路明对我说，镇定，她只是一个需要你好好去哄的孩子。

进门后，迎接我的只有一句话，出去!给我出去!

我听到路明说，妈，你别这样子，我跟安雯已经登记了，是合法夫妻。

是的，这个需要哄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路明的妈妈。她前两年得了严重的风湿，两条腿的移动全靠轮椅。我能理解做母亲的心情，自己的儿子如此健康，工作又体面，偏偏带回一个瞎子老婆，这令谁都难以接受，何况是视自己儿子为唯一珍宝的母亲。

怯怯地上前叫，妈。老人不理我，接着我听到轮椅飞快转动的声音，然后就是重重的关门声。

2

早上六点，我起来收拾屋子。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花瓶，砰的一声巨响，我还来不及反应，婆婆便摇着轮椅过来。瞧瞧，简直是败家呢，多好的一个花瓶，唉!

来不及埋怨自己不争气，匆匆转身摸到门旁，我冲着门外一直笑，妈，您早!我让路明买早点去了，马上就能吃饭了。她转着轮椅走了，吱吱呀呀的轮椅响得有些吃力。

路明买回来的早餐，有婆婆最喜欢喝的小米粥，我先给她盛一碗，然后自作主张地让路明给加了少许白糖。我说，妈，尝尝，甜着呢。

没想到她浅尝一口就全吐了出来，呸呸，这是什么粥?想甜死我呀?不知道老年人吃糖容易得糖尿病呀?你这是咒我死昵?

我赶紧道歉，拿过她的碗，吩咐路明重新给她盛。没想到，婆婆再次火了，喂，你想干什么?不知道那青花瓷碗是我专用的吗?

路明本能地劝她一句，婆婆把手里的筷子突然放下，吱吱呀呀地回房去了。好好一顿早餐，吃得索然无味。

路明心疼地拉起我的手，说，安雯，委屈你了。心知路明承受的苦楚比我要多得多，赶紧还他一个微笑，我没事，倒是妈的轮椅有些旧了，回头给她买个新的回来吧。

3

路明把新轮椅买回来了。婆婆乐得合不拢嘴。我的心立即释然。老人就是孩子，给她一点阳光，立刻会迎来温暖花开。

4

路明要出差。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不停地问我，安雯，能吃得消么?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吧。我赶紧劝他，我能行，你放心去吧。

那夜我完全失眠。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了婆婆身上，路明不在，我应该怎么照顾她呢?早上，路明买完早餐匆匆离去。

我将婆婆推进洗手间，嘱咐她洗手吃饭，没想到婆婆竟一直叹气。我立即安慰说，妈，别担心路明，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没想到话音刚落，她便冲我大嚷起来，你这话是安慰你自己的吧?照顾不了家，照顾不了男人，还算什么女人!

我赶紧辩解，妈，我会照顾好这个家。那好，从今天起，你负责打水给我洗脸，洗脚。还有，你要学会熬小米粥，路明喜欢喝的!我频频点头。然后挽起袖子，摸进洗手间。

一模一样的盆子有三个，大点的足洗大件衣物用的，两个一样大小的，路明说是一蓝一红，红的洗脸，蓝的洗脚。可如今路明不在身边，我只能摸到人小，猜不出颜色。只好强颜欢笑地问婆婆，妈，这两个盆子，您应该用哪个洗手?

婆婆没好气地说，左边那个。取来，装上水端到她面前，她却突然不洗了，算了，你早上还没洗脸呢，你先洗吧。怕她再不高兴，我低下头洗了把脸，没想到她竟然哈哈大笑着说，瞎子就是瞎子，眼睛不好用，鼻子也不好用么?这才知道，她竟故意指使我用脚盆洗了把脸!

5

我没有哭。我不能生气。她是路明最亲的人，也就是我最亲的人。路明给我一个家，我就要还他十份安稳。

我在洗手间待了整整一下午，不停地摸那两个脸盆，终于，我摸出了不同，洗脸的盆子比洗脚的盆要厚一些，且盆沿光滑一些。我欣喜地将这些告诉婆婆，她愣了少许，然后推着轮椅轻轻地进了房间。

早上，我学着熬小米粥，半勺米，半锅水。等到米香扑鼻的时候，我赶紧喊婆婆来看，她不阴不阳地说，嗯，记着，这种粥十五分钟就差不多了，再焖五分钟，稠度刚刚好。我心头一喜。我赶紧对她表示感谢，妈，您就是我的老师。

第三天的时候，我掌握了做饭的技巧。第四天的时候，婆婆竟然又出新花样，她说，推我出去走走，在家老呆看，发闷。

我突然愣住了。家里的一切刚刚熟悉，如今她又要到楼下转转，别说我失明，就算我是正常女人，那也不可能将她从三楼推到一楼去。

婆婆见我不语，立即冷冷地问，怕了么?赶紧摇头，打开门，推着她出去，下楼梯时，婆婆自己在后面转轮椅，我在前面一步一个台阶地后退。一切顺利地将婆婆推到了楼下，可她只呼吸了两口空气便说要回家。

上楼远比下楼难。最后还是一个好心邻居帮了忙。一关门，婆婆就埋怨上了，自己家的事怎好叫别人帮忙呢?无语。突然很想念路明。

6

第六天的早上，我叫婆婆起床。推门进去，我摸到了床上的她，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喘息。

我吓得用最快的速度爬到客厅打了120，再回到房间，婆婆突然没了声息。我摇摇她，她这才有了点回应，嗓子眼里的呼呼声让我明白，她的气管炎犯了，我摸索着找了半天吸痰器。却还是没有找到，只好靠近她，轻轻用嘴吸她嗓子里的痰。一口浓痰通过我的嘴吐到了地上。婆婆的气息终于顺了。

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婆婆像个孩子似的始终拉着我的手。那一刻，她倒真的像极了孩子。医生问了问我的情况说，“其实换眼角膜是有希望的。”

婆婆忙拉着医生的手问关于眼角膜的问题。我摇头退出了病房。谁都知道，眼角膜是多么的稀缺!

路明赶回来的时候，婆婆已经健康出院。回到家她支开路明，将我俩关在屋里，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孩子，你别委屈，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俗话说，女人想拴住男人，首先得拴住他的胃，所以我才让你学着熬粥：让你学着做家务。出门，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路明不可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你哪天闷了，烦了，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走走……孩子，记着，不管什么时候，人都得自立。我的泪瞬间滑落，很想摸一下她慈祥的脸。

7

我跟婆婆亲密地迎接了下一个冬天。只是没想到，临近春节的时候，她的哮喘病再次犯了，且没逃过这个劫。

医生将婆婆偷偷立下的遗嘱念给我听，她说，她愿意将眼角膜捐给我。

我接受了带着婆婆身体余温的眼角膜。些许湿润，些许温暖。路明问我，重见光明后，你最想做什么?摸一下妈妈的脸。我毫不犹豫地说。

一周后拆线，我终于看到了照片里的她，跟想象中的一样，沧桑的脸，几许皱纹，一双慈爱的眼流露出对尘世的无限留恋。轻轻触摸，暖暖地唤她，妈，谢谢你。

路明轻拥着我说，安雯，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妈平时背地里总夸你。

摇头。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而她，不但给了我这吐上上最温暖的爱。还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永远地留给了我……

编辑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