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毛喻原先生的生活非常有规律,上班、下班,与世无争地生活。我以前总以为这个杰出的思想家是个弱不禁风、言胜于行的书生,这几年却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他创作、翻译了数十种作品,像《回答莫斯科的圣经》、《愤怒与自豪》、《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这样的世界名篇不用说了,他自己《永恒的孤岛》、《时代思想辞典》、《四书》、《论汉语的险境》等等,都是一个孤独的思想家贡献给我们的最誠挚的汉语作品。我起初以为他是严正的,劳心的,费神的。后来知道,毛先生是好玩的。
去“国”离职,自谋生路
他是中国最早离开国家体制自谋生路的人,他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但他在毕业分配的半年后就辞掉了公职,那是80年代初,这段谋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极为丰富的人生故事。90年代中期他到了北京,在一家公司里打工,算是有一个饭碗,业余时间,仍是思考、写作。他的写作是寂寞的。很多人看了他的文字,要么说一声好,要么理直气壮地批评他的文字不够通俗大众。很少人想过,思想家的产业是他自己的修身过程,也是众人修心的中介。他因此写了几百万字,却不为人知。用我年轻时说自己的话,除了几个朋友知道外,整个大而热闹的世界只是等待他的死亡。
无师自通,中年开“画”
毛喻原先生从未怨天尤人。他从未画过画,人到中年,他居然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点起很多的点,最后这些点,连成了线,连成了眼睛,连成了女性的长发,自成秩序地成为一幅画,黑白的铅画着实耐看。人见人喜。他由此画起画来。他无师自通的点画极为辛苦,一幅几寸的画需要他一两天的时光;只是到后来,熟练一些了,仍需要四五个小时。画好了,他自己买一点儿木头,做成相片框一样的小画框,涂漆,把他的画装起来,送人。
他的画很快强于他的文字得到了传播,人们甚至为他在炎黄艺术馆办了画展。陆陆续续地有人买他的画,他靠画发了一笔小财。
书生圈中,不遇敌“手”
我也是从他的画开始发现他的动手能力的,原来他的动手能力超强。我后来想到自己最早写毛喻原时,在那篇《毛喻原成唯一者记》里就强调过他作为“手艺人”的一面:“这些小册子都是老式的打字机打印装订的,较之现在的电脑作业要粗糙一些,但看得出主人用心不少,有简单的钢笔画,唯其简单,粗朴,才有打眼扑面而来的雄浑之气……”看到这里,真想骂自己两句才好,我怎么把自己说过的话就忘了呢?老毛早就是DIY的实践者啊。
这还不够。我又很快知道老毛定力超强,手劲奇大,男人之间的掰手腕项目,还没有人打败过。据东北的作家刘齐、海南的学者单正平作证,老毛跟很多人掰手腕,都笃定是赢家。《书屋》的前主编周实是打铁出身,以一把手劲自豪,结果差点被老毛掰了个四仰八叉。老毛跟我讲他们在山坡上较劲时,眉飞色舞的,而且他坚持说自己没什么劲,是他落脚生根的定力发挥的作用。
老毛太神了。他的很多生活技能几乎都是无师自通,他的车技很高,但学车就是在酒仙桥的一个小院里转磨了半天。他没学过美术设计,却给不少人装修过房子饭馆……
厨艺精湛 令人绝倒
这还不够。老毛到北京打工,爱人却在四川老家,两地分居,老毛朋友不多,常年累月地自己一人开伙。我只是这两年生活安定一些,到老毛寓处的机会才多了一些。因此有机会尝到老毛的手艺。一尝之下就做了老毛的义务宣传员。有一次,太太打电话问我晚饭怎么安排,我说我在毛老师这里吃面条,你自己解决吧。太太听说后,也要求过来。老毛说,那就来吧。太太就从上地打车过来,花了五十多元的车钱,吃了一碗面条,太太连说太值了。问清老毛怎么做面条,回家后,做了三四次,终因达不到老毛的效果而作罢。
最近的一次到老毛家吃饭,老毛端出的几样小菜让我们一抢而光。普通的白萝卜,他早上腌制,晚上我们尝起来就是天下美味。红辣椒,他剁吧剁吧,搁了一点什么佐料,就让我们不顾北京春天的干燥,全消灭了。吃老毛做的菜,总算明白四川人的骄傲:“吃在中国,味在四川。”那确实有味道。
老毛自己也很自得,说起他创意的菜来,滔滔不绝。最绝的就是告诉我们说,有一天,他下班回家,自己做了两三个菜,坐定,捏筷,尝一口,连声叫嚷:“好吃!好吃!”叫过了,他才意识到,小屋子里就他一人在吃饭。我们听了,都笑倒。老毛,你太好玩了!
但老毛又有谦虚处,他说做菜比不上他的爱人。我们见过他的太太丁利,丁利常来北京住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摆龙门时,丁利总是在一边微笑听着,很少插话。只有说起做菜时,“丁师傅”才极其自信自负地说,老毛做的菜有什么好吃的。老毛也常说,你们有口福,能尝到“丁师傅的菜”。刘刚李冬君夫妇尝过天下美味,尝过“丁师傅的菜”后,经常打电话问老毛,丁利什么时候来北京?但对我来说,老毛的谦虚是他们夫妇感情醇厚的一种形式,能尝到老毛做的菜就应该知足了。
我想起十多年前,有一个编辑嘲笑社科院的专家学者无能,说他们没什么学问,一辈子也就做了几个国家分配的课题就算有职称地位了,平时也无所事事,混吃混喝混天黑,过小日子有一套,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但“他们哪,个个会做一手好菜”。我当时听了,真是羞不可抑啊。
我想毛喻原先生的做菜,跟这个不同。
老毛年轻时,也曾忧时伤世,跟王康一样感叹我们的时代,“天才只能在门外抽大烟”,不得时代其门而入。但他后来,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他也许曾经想跟时代跟社会较劲,跟他人较劲,但他后来就跟陈初越说的一样,完全是跟自己较劲,而且这种较劲成功了,完成了。他属于我说的“不屈己,不干人”,他展开了自己。这种展开是如此丰沛,只要你愿意做他的朋友,你就能从他那里得到精神和物质的享受。?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