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勤慧
少年时代,我读着中外名著长大对生活充满了幻想。高中毕业后,内心最怕庸俗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插队。我宁可一辈子在农村,也不愿在家里买菜做饭。
我扎着两只小辫,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几摞书,站在了太原市南郊区梁家寨(现属晋源区)的知青大院中。
我们一共11人,6男5女,全部人高马大,被分配在三个生产队里。一二队的队长精明能干,先挑走了顺眼的壮劳力,好心的三队队长,收留了我这个看起来单薄也许吃不了苦的人。
我的农村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四出勤”
九九艳阳,万物普照,田野上金穗灿灿,红叶飘舞。我没能像艺术家那样抓紧时间赋诗写意,却迎来了下乡后第一个艰苦卓绝的劳动——我们叫它“四出勤”。
清晨5点出工,我们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捆绑好的高粱穗搬运到地边上,好让拖拉机把它们运走。深秋的早晨水汽浓重,湿漉漉的高粱穗又沉又重,把它挟在腋下或扛在肩上都显得费力,打湿衣服就更顾不得了,长长的地堰走也走不到头,黑暗中我不知道脸上是露水、泥水还是汗水和泪水?当我们扛完最后一捆高粱时,很多人的腰都弯到了膝盖上。
9点钟后我们开始二出勤。我的任务是把一亩多稻田一锹一锹地翻过来,据说这样可以增加来年的收成。刚刚收割过的稻田乌黑发亮,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我跟一位老知青,手拿明晃晃的铁锨先侧切一下,再正面下手,翻过去后再来下一块。
下午的三出勤是把高粱秆用机器剪断,虽不是很累,但充满了危险。秸秆的粉末随风飞扬,我的头上、身上挂满了草渣,像一个刚刚弹过棉花的人。
最悲壮的劳动要数晚上,农民叫它夜战。这是一种承包制的劳动,干完活就可以走人。我和一个农民、一个男知青分在一组,任务是割水田里的稻子。三人一平均,每人几畦畦。
农民干这活驾轻就熟,一溜烟找不见了人影,男知青力气大也在前面,我落在最后。穿着雨鞋在泥泞的稻田里劳作,脚拔出来了,鞋却吸在了地里,只好把鞋放在田埂上,把裤管绾到了大腿根,光着脚割稻子。
镰刀是有方向性的,我这个左撇子反握着它使用起来可想而知,一刀下去,腿上也划开了口子,血水和泥水混流在一起……
好在男知青帮忙,晚上11点我手提雨鞋,光着脚,浑身是泥地回到了知青大院。晚饭还没有吃,灶房早已没有人了,锅炉里的水也用完了。只好挑了担子到井边打水。
把桶挂在一个10米长的木棍子的铁钩上放到井底,然后一下一下地拔上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担回这担水,已等不得烧热。实在是太累了,就用这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冲走的是身上的泥水汗水抑或还有泪水。宿舍里传来震天的哭声,爹呀妈呀地叫个不停。司马迁说,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这叫脱胎又换骨,换骨又脱胎!
有的时候劳动也可以脱离皮肉之苦,完全进入精神的层面。记得一次暴雨就要来临,队里打回来的庄稼还在场院上,狂风乱作,黑云低垂,我们拿起杈子站在几人高的庄稼堆上不顾一切地把庄稼往场房里送。大家你传我递,竭尽全力,庄稼在杈子上抛出一道道弧线,人们挥汗如雨,队长的衣服已被杈子划开,脊背完全露了出来,另一人的袖子也被扯了下来,但谁顾得了这些,风中的人们脸上写满了刚毅,英雄的本色悄然间在这些普通人身上闪现。那次劳动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礼!
村里人
下乡不久的一个晚上,村里的喇叭里传来了队长的声音:“社员们,吃完晚饭7点钟到庙上开会圪来!”
这是我下乡后的第一次社员大会,我准时来到了会场。
人们姗姗来迟,七零八落地坐在那聊天,没人着急开会。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但开会的意思竟一点也没有,早来的人也没有怨言,还是各聊各的,更有甚者躺在煤堆上呼呼大睡了去。直到9时大会才开始,书记在前面讲些无关要紧的事,下面的年轻人推推搡搡,玩得高兴,年老的人围在一起,个个伸长了脖子,也不知说些什么。
书记讲完该队长了,可是队长没了踪影,人们从煤糕堆上拉起了呼呼大睡的人,竟然是队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晃晃悠悠地走向讲台,下面的叫好声接连不断。
这真让人大开眼界!一个会晚两个小时才能开起来,这是我在城里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躺在会场里睡觉也是闻所未闻的。
农村的夜晚漆黑一团,远近几声犬吠让人心慑。因读书读得很晚,我常常要半夜出门到村的另一头——供销社买一个葵花饼吃,那是我的美味,一毛钱一个。供销社是村里唯一有亮光的地方。光线昏暗,屋子里全是人:有蹲在地上抽烟的,有围在炉旁聊天的,也有干脆躺在柜台上睡觉的。供销员是一个叫富生的年轻人,身体瘦弱,待人很随和,你需要什么,店里没有,他都会到公社给你买回来。没有钱还可以赊账。
有时你会看到田野上万绿丛中的点点红,那是村里的姑娘们穿着新衣裳在劳动。骄阳似火,衣服几天就被晒得褪了色,看了让人可惜。问之,姑娘们:“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地里劳动,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说得也对,总得给她们展示美的机会。知青则不同,干活时总是穿得破旧不堪,甚至是补丁上打补丁,难道要他们的意识里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舞台不在这里?
傍晚,有时你会看到一堆柴火在移动。柴火很宽,堵满了整个林中小道,离地也很近,让人感到奇怪,是什么让它移动呢?紧跑两步上前,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孩子在背着它。他只有七八岁,柴火比他高大出好多倍,所以从后面根本看不到人。从他从容的脚步和平静的表情来看,他干这活有些日子了。
青春对寂寞说“不”
肉体上劳苦倦极,精神生活匮乏苍白,我们仍能苦中作乐,从单调的日子中找到一丝慰藉。
我们的第一个娱乐工具就是口琴。劳作之余,夜幕来临。我们随意而坐,床前屋角,星光下,月影中,或吹单音,或奏重声;思亲也好,伤己也罢;似真亦幻,似淡亦浓;是忧伤还是悲愤,是洒脱还是淡定,无须说得清,也不必道个明。琴声穿越知青大院,弥漫在村子的上空,散落到芳草田野中……
我们的第二种娱乐方式就是唱歌,唱样板戏。知青中有一个女孩,人长得很普通,但歌唱得很好。一般她领唱,我们跟唱。通常的曲目是《洪湖赤卫队》或《杜鹃山》。收工后,洗漱毕。明月夜,小树旁,女孩先独唱一曲;同屋的几个女孩就跟上,形成了重唱;几曲下来,别的屋的女孩也跟着唱了起来;然后是更多的人参与了进来,重唱变成了合唱。歌声让行人驻足,让猫犬侧耳,社员们走出了家门,小鸟儿飞来低回不去……
知青中还有一位吹黑管的男生和一位拉小提琴的女生。自然是阳春白雪,和者必寡。
有的时候我们也读小说,记得《牛虻》就是在知青大院里读的,但读书的人并不多,还读了些什么已记不得了。记得一次我们去小店看文艺演出,剧名叫《小刀会》。是一位很能干的知青为我们搞到的票。在八个样板戏的年代,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剧目演出,所以大家很期待。
晚饭后,乘着暮色,一行十几人骑着自行车鱼贯而出,行进在高粱夹道的路上,内心充满了兴奋和刺激。郭小川的《青纱帐—白桦林》又在脑中显现。有时我就想,我们是不是很像敌后武工队?庄稼地里会不会随时窜出日本人?所以骑在最后一位的同伴总是忐忑不安地往前赶,如果谁大喊一声,鬼子来了,队形马上大变,五车并发,纵队变成了横队。《小刀会》的剧情已模糊不清,但这次经历却难以忘怀。
回来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夜色已深,四周的寂静让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高粱地的暗影个个像恶魔厉鬼,大家一路狂奔,直到到了村口,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穷极无聊时我们女知青也用钩台布打发时光。昏暗的灯光下,一群人围成圈低头钩花。大家你追我赶,顾不得言语。如果有谁脱了钩,掉了线,那真是心急火燎,唉声不断。从初一钩到十五,从雨天编到晴天,从寒冬织到盛夏。妈家的圆桌上,姨家的沙发上,朋友的屋里,自己的床上,箱子面,被垛上,白花花的一片,哪儿都是。直钩得两眼昏花,腰酸背痛。我们像坐在加速运转的轮子上,越跑越快,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因一位女生视物模糊,回城一查,近视800度,这件事从此作罢。我想吴伯箫的散文《记一辆纺车》,描写延安的战士盘腿坐在纺车前,吱扭扭地纺线,有沙场点兵的阵势,更有诗画的意境,可人家是为国为民,我们又是为谁呢?我们没有目标,没有想法,白白地浪费时光。
海燕与落汤鸡
在下乡的这段日子里,物质上的匮乏击不夸我,精神上的孤独倒让我痛苦难捱。在那个读书无用,知识匮乏的时代,我是天空中的孤雁。
不过天道酬勤,让我认识了一个农村青年。我们是在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小组相识的。他看上去很害羞,脸红扑扑的,不怎么健谈。有一次我去他们家拿本书,看到墙上挂着字画,便随口问道,谁的字?他平静地说,我的。什么?你会书法?我面有惊色。谁的画?我又问,他还是平淡地说,我的。我的眼睛瞪得老大,只能张口,说不出什么。我像在无尽的荒漠中突然发现一片草地。认识他以后,我的学习热情大涨,我们成了好朋友。
一天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他填的词。这又让我惊叹不已。在我看来,填词非古人莫属,今人就是要写,也得写成毛泽东那样,气宇轩昂,豪情满怀。可他的词却让人耳目一新,像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内心充满了新鲜感和异样感。
有一段时间他在写小说,好像是儿童文学。每写完一段,他总想听听我的意见,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作品的第一位读者。他递过来的手稿也很特别,有时是人们游行时扔掉的纸旗,红红绿绿的三角旗上写满了他的童言稚趣,有时他拿过来的是一团报纸,展开后夹缝中爬满的是他的幽默诙谐。
我虽为红颜女子,但却有一种英雄情结。高尔基的海燕,毛泽东的到大风大浪里锻炼,都是我的最爱。我常跟他说,我很想成为闪电中的海燕,一刮大风我就想往外跑。他一脸茫然,万分不解。
有一次我们去黄陵开会,狂风暴雨不期而至。当时我真想扔掉自行车,跪在雨中张开双臂与上苍拥抱,祈求它来得更猛烈些。但碍于面子,没有这样做,一路与他骑回村口。他留下一句:“这有什么好的,像个落汤鸡。”便扬长而去。
村小学校长“嗑嗑”
一段时间之后,我担任了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
小学坐落在村的东头,原来是一座古庙,教室三处,办公室一间,把学校围成一个四合院。院中一颗大树,环境清幽。这里是复式教学,三个教员六个年级,一人两个班,外加一个领导,就是全部人马。
学校的负责人50多岁,短小精悍,牙有些突,头上有个阿Q似的癞疮疤。他是老牌初师毕业,能写毛笔字,识谱,乐感也很强。但他思想守旧,胆小,遇事唠叨,人送外号“嗑嗑”。
那时有个“天天读”,学毛选他是一字不拉。学校买来钉书机,可他从来不让用,我要办专栏,他就给我几个图钉。上体育课,我要用器材,他转身进入库房,两手一阖门,里面有什么东西,根本不让看,扔出来的全是价格便宜、不易损坏的跳绳、皮球之类的东西。学校的图书馆是一只大木箱,上着锁。它看起来有点年头,污渍斑斑,已辨不清它的原色。从箱盖和箱体的缝隙处可以看出它曾被无数次地弥封过。但我在那工作了二年,却从未见它打开过。我问他里面有些什么书,他总是含糊不答,旁边的人嘟囔道,里面的东西早都沤烂了。
他有一辆自行车,用丝绒和塑料条把车子全部缠裹了起来。钢圈擦得锃光瓦亮,辐丝也条条闪光,看起来有八成新,一问已经骑了十几年。他下班后,要把办公桌、办公室、学校的大门一一锁上。然后放下车子,回头确认,如是者三,才肯离去。
他给我讲过两个故事。他说有一年冬天,村里分了一些梨。他连夜骑车往家赶,想让孩子们尝尝鲜。农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骑在田埂上,他紧小心慢小心还是摔倒了,梨滚了一地,他不顾疼痛,摸黑捡了回来。一到家,他就喊,孩儿们,吃梨吧!结果将装梨的书包往下一倒,炕上滚出的多是土坷垃。他一夜难眠。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来到地边,把冻得发红的梨捡回来。还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临走时他深怕客人掉入村边的粪坑,就左招呼,右指挥,忙前窜后,结果没防住自己扑通掉了下去。
放假了,他拿出一堆封条,让我们从抽屉到箱子再到门窗,一通乱贴。
往事如烟似画,昨夜长风送枕边,都浮在眼前。徘徊不肯去,捡拾也难,飘落星河间。
(责编 李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