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悦 卢兆麟
[摘要]英国演员凯特-温丝莱特对电影《生死朗读》中汉娜·史密芝形象的成功塑造具有三方面的启示价值:第一,实现了跨越道德判断的准确表演;第二,完成了非正常人格的深层隐喻,第三,将其一贯坚持的自然风格注入非色情的性爱表现中。以上三点均体现出温丝莱特作为“方法派”实践者的表演能力,并使这次表演成为演员表演的重要借鉴范本。
[关键词]电影;《生死朗读》;表演
在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被授予其战后题材小说《生死朗读》电影版权的13年后,这部深刻思辨的作品终于登上了大银幕。书中那位有着平凡名字的德国女人让英国演员凯特·温丝莱特大放异彩。电影胶片上的那位附形于温丝莱特的汉娜·史密芝已经无须任何其他的幻想:纵然她曾经可能是尼克尔·基德曼或朱丽叶·比诺什,如今这两位优秀演员亦在由衷地为将她诠释得如此不留余地的温丝莱特喝彩。原著中的汉娜形象牵动人心、拷问性灵:她曾在集中营恪尽职守,是知识和道德的双重文盲;同时却因为特别向往文学之美,对一个小她20岁的男孩抱有温柔的爱情并跨越半生的依赖。影片展现了其人生的三个阶段:30岁的魅力女人、40岁的审判对象和60岁的狱中孤老。温丝莱特对这位经历丰富、性格怪异的异国女人的跨年龄再现展示出她作为“方法派”实践者的表演能力。她让观众相信,那个唤起男孩激情的女人和那个无知无识的集中营看守是同一个人,那光鲜的身体也曾经属于狱中暮年的可怜老人。她不仅通过体态、面部表情的细微差异展示出岁月的痕迹,同时也揭示出汉娜在性格、思想上的微妙起伏。总的来看,温丝莱特这次表演的精髓落在三处:第一,超越个人好恶,跨越道德判断;第二,实现文盲身份的核心隐喻;第三,非色情的情爱表演。
温丝莱特选择了一种跨过道德评判,直接与角色心灵相通的表演方式。原作中的汉娜所引发的争议之声(如“美化纳粹”等)一度令没有经历过二战,缺乏充分的经验和知识对历史进行深刻理解和评判的温丝莱特陷入巨大的道德惶恐中——“很显然她曾是纳粹一分子,很显然,她被她的行为所控制,很显然……”——这些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促使她拷问自己的灵魂,因为她对汉娜不失同情和好感。棘手的是,她掌握的大多是二手的资料,却要成为第一手的汉娜。所幸,温丝莱特找到了出路:她不会再追问这场道德审判的答案,却单选择去理解汉娜的人性。她意识到,作为演员的她并不必须判断人物,
“关键的是,我能够坦率和真实地扮演她,她的脆弱以及我所能理解的她。你并不需要去原谅角色;也不需要去同情角色。你只需要尽力理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些事情发生在角色身上,以及角色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一些行动。”这种表演就好像是一个被陡然空投到一段历史时空的必须在彼时彼物的条条框框下生活的人一样,他只需处理他的生存。温丝莱特展示出这曾经的纳粹集中营看守。这美丽的女文盲每一处细小情绪的真实,不刻意地将她塑造成什么,既不是人性化的、值得同情的形象,亦不是集中营看守的典型刻板形象。事实上,道德事件往往发生于拥有各自存在方式的个体间的碰撞时刻,如果演员太过关注于对碰撞的表现,那表演一定是虚假的。温丝莱特的忠诚让汉娜既是一个文盲,一个集中营看守,又是一个恋人。正是这种复杂让观众费解,并有机会依靠知识去构建自我心中的汉娜,向自我的道德提问。当温丝莱特站在奥斯卡领奖台上时,一定也在内心感谢这个女人——即使她并不爱她,也不会像任何旁观者一样谴责她、刻薄她,因为她早已排斥了自我的理性,不顾一切地成为汉娜。以这种方式,温丝莱特捍卫了原著中的纯粹的汉娜形象。
其次,温丝莱特将汉娜的文盲身份作为她的性格展现和情绪动机的核心部分。影片正是通过汉娜这种非正常的人格特质实现其深层主题的表意。属于战争一代的汉娜与战后新生一代米夏的关系是作品中最为核心的隐喻。那段距离并不遥远的国家历史留给两代之间的是关于第三帝国、战争和个人经历的持久沉默。父母、教师对孩子哑口无言;孩子也不愿談论让他们蔑视的父母曾卷入的历史。作者用这种没有血亲关系的情爱纠结令他所立意的关于代际关系的质询更为独立自主和彻底。而汉娜的目不识丁令这种代际沉默更加彰显。汉娜的身份、态度、甚至对米夏的感情都显得模糊不定。她的语言极度贫乏,蜷缩在其狭小空间中将他人排斥在外;对于曾经做过纳粹看守的残酷经历,她的内心也渴望消化,却在个人的局限性中无从处理。这个蕴藏大量情绪却又不得宣泄的女人流露出一种孤独的眼神、沉重的步伐和仿佛承受着巨大包袱的身体。她无法理解米夏对她的示爱玩笑,表现出令人愤怒的不解风情;她更没有能力分析法庭审判的形势,只得用僵硬的姿态和直率的发问完成自己。对汉娜来说,再没有比暴露自己是文盲更可怕的事,她的行为动机都来源于她对文盲事实的掩盖:升职意味着暴露,于是去做集中营当看守;法庭上提供笔迹意味着暴露,于是承担所有罪罚。她为了那贯穿于全部生活的缺陷不间歇地编制着遮蔽的外衣,而这件保护衣的副产品却成为她不可原谅的罪责。温丝莱特意识到,汉娜最基本的生存样态是被牢牢钉在文盲这一个人事件的框架里的。在将大量的时间花在纽约的读写协会时,一位目不识丁的老年人为温丝莱特提供了最关键的素材。这位妇人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需要填写表格时,便佯装手指受伤,请朋友代填。每一次到餐厅吃饭,她都会假装看着菜单要一份每家饭店都供应的鸡。温丝莱特从中理解了汉娜生活的感觉,那是掩饰缺陷时的一种不停顿的警戒状态,为了知道下一步如何继续保守秘密而时刻与谎言共存。温丝莱特用一种略显笨重的步态、粗鲁的动作、斩钉截铁的口吻、故作轻松的表情、可恨的歇斯底里、法庭上伸着脖子地用力地顽固地倾听以及在纸笔前的语无伦次和颤动的面部肌肉,把握了汉娜所经历的核心事件。汉娜对文盲的掩藏是对历史掩藏的隐喻,无论是她的警戒感、束缚感还是无力感,都成为作品对于战后德国人的代际沉默关系和深植于内心的羞耻感的隐喻。温丝莱特不止表现出汉娜是个文盲的表面事实,而且展现了其内心的张力,完成了对原作的隐喻。
再者,温丝莱特用她一贯坚持的真实、不造作的表演风格实现了情爱的自然展现。如上所述,米夏和汉娜两人的关系是对德国战后代际关系的隐喻,但同时存在于两人内心的确是具有普世价值的深刻爱情。汉娜目不识丁,却能真正沉浸在文学世界里,这奇怪的组合造就了米夏无法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寻到的魅力。在他看来,她“有时显得有点笨重。但那不是真的笨重,那是她让自己回到了内心世界,那是她不让由大脑所支配的任何命令来干扰她这安静的生活节奏,那是她完全忘却了外部世界的存在。”而在汉娜的粗鲁、缺少智慧、不懂世故的外表里恰恰是柔软、感性、甜蜜以及对米夏的爱意。温丝莱特这样理解汉娜的情感:“对她来说,能够落在如此的境地,感受此种性质的亲密关系,在她的极限世界里被朗读声覆盖,从情感上她比男孩更需要对方。她真诚地爱这个年轻的男人。
她不觉得不合适、色情、不舒服或者错误。她对米夏的爱是真诚而纯洁的。”而这种独特的幸福感正来自于她平时积聚的压抑与不适。温丝莱特向观众展现了这对矛盾:身体步态的警觉、紧张和床第间的自然和谐。对于后者,在银幕上的裸露次数足以称冠却从来不愿为娱乐媒体拍摄裸照的温丝莱特自有主张。真实是她的信仰,她敢于在大银幕上公然小便,却不愿完成一个矫揉造作的虚假动作。为了汉娜的情爱,自认为身材走样的温丝莱特又一次走出浴帘,她十分清楚展现演员自身的诱惑力与诚实展示角色人性的巨大差异。她的情爱是给予米夏(而不是观众)的自然流露。同时,这种和谐情境体现了影片导演史蒂芬·戴德利的见识。他选择将两人的性爱作为一个整体拍摄,而拒绝引诱观众的情欲。场景是赤裸的,却不像诸如《本能》之类的影片一样将女性角色孤立出来成为男性角色和观众共同的欲念对象。无怪戴德利自称这是一部以欧洲人的鉴赏力制作的反好莱坞模式的电影。这些因素实现了汉娜与米夏情爱的自然主义景象。
对汉娜的表演印证了温丝莱特多年来实践着的“方法派”演员的典型道路。方法派演员的根本方法便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理真实贡献给角色。对汉娜的全心投入让温丝莱特体味到剥离自身的痛苦。她感到“与这个角色在一起,每天都像爬一座高山。在拍摄米夏去集中营的时候,镜头对准营房,虽然没有任何的流血杀戮,空旷却让我因为想象而无法承受。拍摄过后我还在因为准备阶段所看到的资料而痛苦。我现在仍然在想离开这间屋子,不愿联想到那场审判。但当一切结束,就又像切断一段很特殊的关系,永远失去了它。让我自己什么都不剩,就像一只空空的口袋,甚至不能说出话来。但这就是我的目标,这说明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其次,方法派演员会持续地接演富有挑战性的而非商业性的电影角色。温丝莱特在十几年的表演生涯中接演的角色无一例外地都具有其另类性:促使女伴进行谋杀的怪女孩(《梦幻天堂》),只身前往印度寻找生存价值的年轻女孩(《圣烟》),带孩子来到摩洛哥谋生的单身妈妈(《北非情人》),兄妹恋的主人公(《裘德》),思想反叛的贵族少女(《泰坦尼克》),帮助萨德侯爵传送信书文稿却被莽汉杀死并奸尸的女工(《鹅毛笔》),执拗的梦想者(《革命之路》)……这些女性角色通常是从坐立不安、憎恨保守现状开始行动,她们对于任何遭遇都给予一种性爱形式的嘲笑和指控。《生死朗讀》的汉娜亦不例外。正如纽约《时代》周刊的评论所言,进入凯特·温丝莱特的电影世界,就像走入了一片陌生的领域,经历一些沾了毒性的情感。但值得注意的是,温丝莱特的那些将目光移向边界、试图进行跳跃的银幕形象却具有丰富的多样性,这让她的表演不同于一样擅长于边缘和危险角色的贝蒂·戴维斯那般的本色和单一。雅克琳娜·纳卡什区分出银幕上的两种不同质的美;“一种是女明星的美,是由某角色承载的时代理想的短暂再现;另一种美更为深刻和与众不同,通过创造性的工作,经由与影片制作者特殊的关系,它被更好地铭记下来。”无论是赤裸、粗鲁、肥胖、优雅、乱伦还是死亡,温丝莱特留给观众的印象总是清澈、真实而可信的。对于这位具有批判眼光的女演员来说,这样的戏剧人生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