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鹏群 文俊鸿
[摘要]陆川的《南京!南京!》,对真实历史进行了个人化的艺术阐释,着重把目光集中在了大屠杀中的个人抵抗以及战争环境下普通人的各种反应,具有宽广的悲悯情怀与超越历史的广阔视野。但电影在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同时,对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士兵、中国百姓以及德国人拉贝的人性反思,均出现了断裂错位,从而也产生了无可挽回的艺术缺憾。
[关键词]《南京!南京!》;艺术阐释;艺术缺憾
年仅38岁的陆川,被称为是新生代导演的一颗明星。由他导演的电影《南京!南京!》,在2009年4月22号公映,迅速引起轰动,当天下午票房就超过900万,18天之后票房过1.5亿,从而使他成为继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之后第四位票房过1.5亿的内地导演。这部采用黑白片方式,力求真实还原“南京大屠杀”历史的电影,被称为是导演陆川的“野心”之作。影片那黑白照片般的色调,岩石雕塑般的人物特写,墓碑般站立的城墙,荒寒阴森的道路以及血淋淋的战争屠杀场面,都显示了导演陆川营造艺术境界的独特构思。更重要的是,陆川把自己的这部电影定义为“一部以中国民众的抵抗意志和一位日本普通士兵的精神挣扎为主线的电影”,他要为中国观众甚至世界观众“提供出一个与以往的历史叙述完全不同的南京。”在这样的艺术构思与文化背景下思考,《南京!南京!》确实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类电影。
但如果稍微留心一下观众的反应,特别是网上的舆论,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陆川的艺术努力,受到了广泛的质疑。很多观众把目光集中在了导演陆川所构造的“日本兵”角色,认为这个“反省并最后负疚自杀”的形象,是“美化”侵略者并颠覆了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甚至有人直接痛斥为“汉奸”文艺。对此批评,陆川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并不接受,他说:“我想让人知道,70年前我们败给了什么人。”并指出:“当你像以往那样去丑化日本兵以获得快感,那就等于不能去正视历史。”而有专家评论说:“陆川在做着中国导演甚至好莱坞导演也不敢为的冒险,他颠覆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和‘国破山河在的历史观,推进到一种真正民主时代的具有现代人气质的历史观,这需要做的是还原最真实的人性。”
一部电影,在观众、导演与专家的理解中,评价出现如此大的差异,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笔者认为,“南京大屠杀”已经化为中华民族集体的惨痛记忆,“鬼子”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这里既有意识形态历史观的作用,也有真实历史“确实如此”的因素。陆川在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历史场景中塑造“日本兵反省与忏悔”角色,确实是对民族记忆的极大挑战,是对特定意识形态历史观的颠覆。但更需要指出的是,电影本身也存在着对立解构的因素,无论是在对日本兵、中国人还是德国人拉贝的描写上都有如此现象。而这些因素的存在,即是《南京!南京!》成功的原因所在,但同时又代表着导演陆川对人性深度探索的错位,对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把握的偏差。具体说来如下。
一、日本军队:战争阴影下的恐惧本性与人性描写的错位反思
电影开始于日军攻入南京城,日军的一句“你们已经战败了”成为大屠杀发生的逻辑起点。随之而来的屠杀场面,如活埋现场后所露出的一颗人头,把人关在房间里集体焚烧而死的残忍,受尽侮辱的全裸女尸用板车从街上拉过等,这些场面的确很“震撼”。在此基础上,电影营造出一种气氛,那就是恐惧,恐惧情绪伴随着更加浓重的绝望弥漫在电影的每个角落,不仅中国人身上流动着这样的心理,即使日本军队身上也有着这样的强烈表现。可以说,对生存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这是最基本的人性,无论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这是导演陆川对战争状态下人的本性的深度揭示。
但在肯定这种探索的同时,我们又发现,陆川的探索发生了错位,他把战争状态下的人性描写重心放在了日本兵角川的“恐惧、反省、忏悔”上,而不是日本兵为何在战争状态下会陷入一种疯狂杀戮的状态。换句话说,导演营造了一个角川,把他塑造为是在战争状态下人的良知还没有泯灭的人物形象,但与此同时,导演却放弃了对整部影片中日本军队疯狂杀戮的心理探索,从而使得整部电影陷入一种自相矛盾与互相撕裂:一方面在描写日本士兵的反眢阡悔,一方面又在描写日本士兵的兽性发泄,这种状态的存在,极大地限制了电影对人性的深度探索。我们会问,角川这样的日本兵是否存在?即使存在,能代表整个大多数日本士兵吗?答案显然是不言自明的。
而在这种撕裂中,导演也没有给我们揭示出“为什么一群普普通通的日本士兵会摇身一变成了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人间恶魔?”如果我们再回忆一下人类所经历的战争,可以说,人性的残暴跟民族性并无直接关系。除了南京大屠杀,波黑战争期间的种族仇杀,苏联红军攻克柏林之后的血腥报复以及在我国的历史长河中,秦国名将白起居然在长平一役之后坑杀40万赵国战俘,曹操为了报杀父之仇在攻下徐州之后见人就杀鸡犬不留,还有清朝入关之后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也是罄竹难书,至于晚清一代圣人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湘军攻下太平天国首都天京,不也烧杀抢掠达七天七夜之久吗?
正是因为没有交代出战争状态下“人性失控”的深度原因,没有把战争这种极端残酷环境下人性的蜕变展现出来,没有揭示出大多数日本兵由善变恶的心理动机,所以导演所设计的“角川反省、忏悔甚至最后自杀”的形象,就显示了对这场战争把握的错位,对南京大屠杀定性的失误。可以肯定地说,南京大屠杀里象角川那样反省的日本士兵,即使有,也只占极少数,代表不了那场残酷的大屠杀以及残酷屠杀背后的“人性扭曲”。也正因此,众多的观众表达了对此的质疑甚至愤怒,也表现了导演陆川对战争的思考,虽有较深的认识,但局限性仍然十分明显。
二、中国人:在描写抵抗、战斗、关怀的同时忘记了更多人的冷漠与麻木
在日本人的极度杀戮中,作为受难者的一方,中国人的表现是什么呢?在军队里,国民党军官陆剑雄带领着仅剩的部下英勇还击,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直至打光最后一颗子弹,这是具有代表性和突破性的演绎,是中国人形象的全新书写,也为世界观众了解南京惨案这段历史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在普通百姓里,一百名中国女子以奉献肉身换取其他人生存的权利,但是她们自己没有几个活着回来;而代表希望的小豆子却坚强的生存下来,出走南京并继续战斗;在这里还有,为了救活更多的中国人,她们换着多种衣服来领走一个又一个男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电影还叙述了一个由范伟主演的“唐先生”形象,被公认为是最成功的人物塑造。电影一开始,他作为拉贝先生的翻译,有美丽的妻子、妹妹、女儿,家庭温馨美满。南京城破的时候,他对拉贝抱有期待,对日本军队抱有幻想,他甚至因此教家人用日语说“朋友”等问好的话。但当拉贝不得不离开南京无法继续保护中国人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全小家,甚至不惜出卖同胞来换取短暂的安全。但日本人显然不如他想
的那样守信用,在女儿、妹妹相继遭到迫害之后,唐先生心中的民族情感开始复苏,他决心用血肉之躯反抗侵略者的暴行:他在有机会跟着拉贝离开南京的时候,毅然决定将生的机会留给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最后,在行刑前,唐先生趴在日军军官的耳朵边说“我太太怀孕了。”这句话可以算是唐先生最后的抗争,也使唐先生这个小人物身上的悲剧色彩更有冲击力。
也正因此,我们可以说,《南京!南京!》第一次将中国人的抵抗搬上了荧幕,其成功之处,就是导演不仅仅是讲述血淋淋的屠杀和日军犯下的种种恶行以及这种屠杀下面的苦难情结,而是着重把目光集中在了大屠杀下面的个人抵抗以及战争环境下普通人的各种反应,具有宽广的悲悯情怀与超越历史的广阔视野,这是此部电影成功的最主要标志。正像陆川所说的:“我们不能封闭在民族悲情里,我希望借一部电影去恢复中国人的这种存在和救赎。中华民族是一路坎坷的民族,我们最终还是要自我拯救。”
在击节赞赏导演的这种突破性演绎时,我们又可以发现电影对更广大老百姓反应的忽视,忽视了挖掘民族的劣根性之所在。落后就要挨打,但是落后不应该只指物质层面的,还应当包含国家文化和社会意识形态等精神层面的。南京大屠杀一直是中国人的心灵创伤。但无可讳言的是,根据种种历史资料所知,南京陷落后,数万国民党军队放下武器投降了,更多的老百姓还在等待着和平的来临,更多的青壮年男子是一脸麻木,更多的百姓是愚昧无知的人群。他们的被屠杀,既是民族的悲剧,也是文化落后的悲剧。
三、德国人拉贝:艺术想象的真实与历史存在的解构颠覆
《南京!南京!》在全国热播的同时,另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拉贝日记》也几乎同步上映,与此同时,更多的网友质疑:“以真实为这部电影第一要素的陆川,(西洋人拉贝救助中国人)这个真实的史实,令他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抗拒。他完全不顾历史捏造了拯救中国人的日本士兵。”这样的质疑带来了广泛的赞同与呼应。《拉贝日记》中,拉贝一直都对中国人抱有同情心,在担任国际安全区主席的时候,也是半主动的性质,甚至冲到杀人场上救出20个中国人。而在他离开的时候,更是受到了众多中国人的欢呼爱戴。但在陆川的电影之中,对于拉贝的描述,却显得低调而且负面得多。拉贝是在保护中国人,但在南京国际安全区里,日军可以随便出没,随便抓人杀人,随便抓妇女出去强奸。而到最后,他在被要求离开中国回德国时,觉得自己有负于20万中国人对他的期待,只能向众多的送行者下跪。
两部电影有着这样不同的描写,显然是历史观以及艺术想象不同而造成的。
我们来看陆川的解释:“人都是有立场的,再帮助我们,他也始终是个德国人。”这样的描述,潜在显示了陆川的民族情结与历史观念。在笔者看来,从艺术层面上来说,陆川的《南京!南京!》艺术想象更真实,更能打动人心。拉贝是个好人,但同时也是个无能为力的好人。所以当拉贝看到安全区里中国人所遇到的灾难后,情不自禁而最后下跪忏悔。这种忏悔,是对自己力量弱小而不能更好的保护中国人的内疚,也是对日本侵略者更有力的无声控诉,更是对拉贝美好人性的经典诠释。但需要指出的是,《南京!南京!》里的拉贝,与真实的拉贝相去甚远,而《拉贝日记》里的拉贝,是否是真实的拉贝?恐怕也没有人敢做出完全肯定的回答。
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说,南京大屠杀已经成为历史,不同导演对它的诠释,都是建立在历史与虚构、艺术与真实的深度纠缠与背叛上。而陆川的艺术努力,在有着突破性创造上又有着真正的缺憾。也许,电影艺术本身就缺憾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