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知识分子的刚性人格

2009-04-14 04:38徐淑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性格人格

徐淑贤

摘要:新时期谌容小说中创作了一系列知识分子形象,这些形象在当时都产生过深远影响。本文试图通过陆文婷、李寿川、秦波、杨子丰等知识分子形象的分析,挖掘人物形象独特的意义,以加深对作品的理性深度和现实意义的理解。

关键词:知识分子;艺术形象

新时期的文坛上,谌容以现实主义文学为阵地,满怀忧患意识地创作出大量反映现实问题的作品,其中,最能代表其写作深度的当属知识分子题材的作品。继《人到中年》陆文婷的形象走进文学画廊之后,谌容又塑造了一系列独具特色的知识分子形象,这些性格迥异的艺术形象,构成了谌容独特的小说世界。他们从不同侧面表达了作者对知识分子人格的理性思考和人文关怀。

坚强和软弱的双性存在:陆文婷

《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被公认为是谌容的一个独特的发现和创造。这个人物形象几近完美:她是医术高超忠于职守的大夫,是忘我工作但绝不忘记家庭的贤妻良母,是克己奉公不计个人恩怨的天使。她无私奉献,又坚强隐忍,在她的身上放射着近乎神性的光辉。

小说中,陆文婷的性格集中表现为深沉敏锐,从容镇定,柔中有刚。她的台词很少,作者着力通过一些细节描写表现她的性格。当她刚分配进那所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著名大医院时,面对眼科专家孙逸民的考察测试,尽管穿着布衣布裤的她“是朴素的,甚至显得有些寒伧”[1],但是她不慌不忙、从容镇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像一滴水”;她给焦程思动手术时,赵院长看见“这位女大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她心肌梗塞昏迷在病床上,“即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像没有什么病痛,只是在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这些特定场景下的细节描写都很好地表现了陆文婷沉着冷静、镇定自若的性格特点,“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待人处世方面,陆文婷胸怀宽广,刚柔并济。在好友姜亚芬出国之前的告别晚宴上,她没有大悲大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能不走吗?被刁蛮的秦波挑剔和轻侮之后,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常”。

作为小说的焦点人物形象,陆文婷无疑是美的,光彩照人的。陆文婷的形象曾经照亮了一个时代,为一代人树立了理想和事业的楷模,激励着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们努力弥补失去的美好年华,脚踏实地的学习和工作。同时,陆文婷的命运也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常年超负荷的运转,默默忍受生活的清贫,而他们的牺牲又往往不被人们重视和承认。最后她像“一茎瘦草”一样昏倒在手术台前,生命发生了“断裂”现象。这次死亡的预演后,她幸运地被抢救过来,但她是“迎着朝阳和寒风”出院的。陆文婷这一形象的意义在于,它提出了知识分子政策问题,呼吁社会给与人道主义的关怀,在新时期“人的文学”的重树中,陆文婷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

但是,陆文婷作为正面形象照耀着文坛的同时,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软弱妥协也表现得相当突出。我们看到,陆文婷虽然沉着、镇定,但同时她也隐忍、孱弱。对待不良力量,她逆来顺受,缺乏积极抵抗的反抗精神,这是人物性格的缺憾,或许也是千百年来知识分子的共性积淀。

第一次与秦波见面时,秦波的眼睛里就闪动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这目光“好像两只冷箭一样”,在很长时间里“还插在她背上”,使陆文婷感到“难以忍受”,但她因为这类事件“接触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她没有当面顶撞,也没有怒形于色,事后更没有愤愤不平,相反她能够“心平似镜,一如往常”。这一方面归因于她的修养、性格,另一方面不能不承认她缺乏那种怒视丑恶的人格力量。恰恰是她的妥协性,助长了秦波高干夫人的“优越感”。

此后,秦波一再对她“挑剔和轻侮”,而陆文婷仍然是被动消极地“委婉答复”。事实上,秦波严厉的审视的目光,已经给陆文婷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像夏夜的萤火虫在飞跃,时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她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刻,这种似梦非梦的意识流动,充分展示了她的潜意识,她并没有真正地“心平似镜”,相反她对秦波是心怀忧虑和恐惧的!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以陆大夫的优秀和卓越,当人格受到侮辱时,她完全应该对秦波反戈一击,完全应该对她的无礼进行对质,更何况秦波为丈夫治病正有求于她呢。但是没有,陆文婷居然对秦波采取了忍让态度,这不能不叫人感到遗憾。“我的理想、我的审美标准不是伟大或渺小,首先是正常和健康。而陆文婷的‘忍辱负重中因为蕴含奴性,因而也就有不健康性。”[2]应当看到,陆文婷这个形象的妥协性、软弱性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是普遍存在的。

几千年来,封建道德、封建意识的残留,使得人们对于强权、强势已经习惯了顺从、忍受,这几乎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作为知识精英的陆文婷当然也不例外,这无疑也是社会不良风气根固的主因。由此可见,知识分子要想赢得自身的解放,一方面要依靠国家政策和社会的关注,另一方面,他们自身也必须积极争取解放。这种解放不是靠制度、政策能够奏效的,只有打破自身精神层次的枷锁,人格和尊严才能重建。或许,陆文婷这一形象身上隐含的正是作者的某种期待吧。

政治异化的两极存在:李寿川和秦波

经过文革非人的政治磨难后,很多知识分子沦为政治的牺牲品。畸形的政治,造就了很多畸形的性格。在谌容笔下,展示人物悲剧命运的同时,她也借这些形象反反复复呼唤着刚性健全的知识分子人格。

李寿川和秦波可以看作是被政治异化的两极存在。前者以卑微奴性降到人格之下,而后者则自我膨胀到人格之下。

《献上一束夜来香》中,李寿川这个小公务员是极左、动乱时代规驯出来的畸形典范。他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脆弱的性格不能承受任何外力。几十年来,他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生活就像一支钟摆,在单位和家庭之间摇来摆去。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他买的一大把鲜花被同办公室的女大学生齐文文放到桌子上,这个小公务员的性格弱点便面临挑战的极限。“送花”事件经人们小道流传、添枝加叶,被渲染成“桃色事件”,在朱喜芬、沈处长等人的封建道德论围攻之下,原本就不堪一击的、懦弱的小公务员几近崩溃,他本能地去找领导解释,可是,他嗫嚅几句,说出的竟是检讨自己的错误!

这种“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自罪意识,是深刻在骨子里的历史残留,是非常政治对人的极端异化。李寿川安分守己、与人无害,但明哲并不能保身,知识分子的弱性,经受不住道德舆论的攻击,他成了子虚乌有的绯闻事件的牺牲品,差点上演一幕现代中国的“小公务员之死”。这出“无事的悲剧”颇具荒诞色彩,然而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如果说李寿川的性格呈现出病态的弱性,那么秦波则是一种病态的刚性,二者形成政治异化的两极。

秦波这个形象戏份不多,但形象却极其鲜明。这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时刻以党员干部自居,满口打着官腔,用一套马列词语随时来禁锢他人、为自己谋私利。傲慢无理,自私自利已经深深植入她的性格血脉。

为了给她的丈夫动眼科手术,她三次到医院,每一次都围绕自己的核心利益展开。在赵院长办公室与陆文婷初次见面时,她怀着“召见”的态度,用几乎审问的语气与之谈话,她不信任的眼光在很长时间里都“好像两只冷箭一样”插在陆文婷的背上,这副居高临下的派头给了陆文婷很大的心理压力。其实秦波的所为,无非是为了请最好的大夫、最大限度地保证丈夫眼睛手术的成功。但她却极力掩饰自己的私利,自作聪明地用一套官话、套话蒙蔽他人。

在丈夫即将手术前的上午,她第二次“考验”陆文婷。她竭力做出“谦逊”的声调询问手术有关问题,陆文婷给她解释时,习惯了指手划脚的她却心不在焉。她问及白内障,陆大夫告诉她这是个“很一般的手术”时,她立刻打着官腔说:“我的同志呦!不要轻敌嘛……”;她发现陆文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还没入党时,她似乎是找到了某种可以拿捏的把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对人民做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这里,通过语言和细节,充分暴露了秦波可鄙、自私的性格,她所说的“轻敌”、“人民”,帽子大得吓人,实质上却是在给陆文婷施加压力,也为自己寻找谋私利的幌子。当丈夫的手术成功后,这个高干夫人即使站在陆文婷的病床前,仍掩饰不住利益既得后的神采飞扬。她对自己所谓“官僚主义”的“自我批评”,她对赵院长“不珍惜人才”的指责,她的喋喋不休、颐指气使充分凸显出高干夫人的大架子,她是那么粗鄙、可笑,当她长篇大论地宣讲主义时,这个自我膨胀到畸形的形象不能不说是政治异化的又一个牺牲品。

李寿川和秦波的悲剧形象,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同时代的人们的影子。无论是前者的被践踏,还是后者的践踏人,他们都脱离了知识分子的正常人格。通过这些人物的形象,作者寄予深切期望:新时期的知识分子必须勇于打破精神枷锁,摆脱旧时代政治的阴影,惟其如此,才有望成就自己健康、刚性的人格。

健朗刚性的自我存在:杨子丰

同样是知识分子,《散淡的人》中的杨子丰却像夏季原野上一股清新的风。虽然经历过文革,他身上却始终保持着“说不出、学不到的傲气”[3],他清新、健朗、刚正、自我。而这,正是我们传统文化中备受压抑和排斥的个性。

他年青时代的人生经历,从“东洋小孩”变成一个由教会学校造就的“西方少年”,再到由民族灾难孕育出来的“救亡青年”,从“牛津贵族”到归国追随“穷棒子党”(共产党)救国图存,他自始至终坚持真理、刚正不阿。他是桀骜不驯的,这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恃才傲物”,还表现在战争年代对党的事业的忠诚,表现在作为莎士比亚研究的专家、诗人、作家、翻译家的学界泰斗傲视群雄的独创性。在最疯狂的年月里,他遭受迫害,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但是敢讲真话、勇于反抗仍是他的原则。批斗会、写检查丝毫没有改变杨子丰的乐观性情和傲岸风骨,也从没有改变他的自信和自尊。

多少年来,他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独立不羁,光明磊落,不随俗从众,不妥协退让。虽经挫折压力,他仍然坚守自己的信仰。在年近古稀的老友聚会上,他宣布自己不要童年,不要青春,愿意一生下来就是老年,表现出他对往事、对历史的豁达态度。

可以说,在杨子丰的身上寄托了谌容的文化人格和审美理想。杨子丰的傲岸、豁达、磊落、健朗,正是其他知识分子身上普遍缺少的素质。在谌容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里,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反思和性格弱点的批判,一直是作者倾力关注的问题。杨子丰的形象无疑是她给广大知识分子树立的一个标杆典范。

今天,重读这一系列知识分子形象,在加深对谌容小说世界再认识、再理解的同时,或许从这些形象中,也能照见我们自身的某些弱性存在吧。

参考文献:

[1]相关引文出自谌容.人到中年.[C]谌容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10。

[2]吴炫.新时期文学热点作品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P53。

[3]谌容.散淡的人.[C]谌容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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