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新娘的台湾生存

钟岷源

经十几年来坚持不懈地维权，大陆新娘在台湾的生存境遇有望改变，马英九的当选也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台湾相关部门已修订或计划修订不合理政策，放宽陆配取得身份证、工作、继承财产等权利的限制。

今年“三·八”妇女节前夕，台北的天空大雨飘落，天气突然变冷，风雨中，上百名大陆新娘一早就赶赴台湾“立法院”陈情，她们期盼台湾当局消除对大陆新娘的一切歧视。她们穿着雨衣或打雨伞，在群贤楼外，手举海报，高喊“我要工作!”“我要公平!”

主导这次陈情的是台湾“中华两岸婚姻协调促进会”，会长钟锦明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刚刚从现场回到家中。言谈中，方知他是记者的客籍同乡。他和上任会长黄江南娶的都是大陆新娘，由于妻子没有集会权，协会300多名会员皆为大陆新娘的台湾丈夫。这个位于台北万大路一条弄堂里的民间组织，成立10年至今，工作的唯一目标就是为大陆新娘争取权益。也正因此，钟锦明耳闻目睹了许多大陆新娘的悲凉境遇。

“目前大陆新娘累计约有26万，在台人数约19万。自1987年兩岸打破隔绝，开展交流交往以来，她们先后背井离乡，漂过海峡，本以为觅到金玉良缘，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但实际的境况却让很多人美梦破灭、艰难生活。”钟锦明说。

多年以来，尤其是在李登辉和陈水扁执政时期，从探亲、团聚、取得“身份证”到就业，大陆新娘都要遭受执政当局的严格限制，甚至比同样遭受歧视的“外籍配偶”还要差。她们生活于社会的边缘和底层，面对无奈的现实，常常有人发出愤怒的谴责：“我们的奶水哺育台湾孩子，但我们的人权在哪里?”“难道爱情有罪吗?”

她们嫁到台湾，令她们苦不堪言的，是台湾社会对她们的种种排斥。

先与当局面谈隐私

陈水扁当局从2003年9月开始实施大陆配偶入境面谈制度。询问者一律先将这些配偶视为“假结婚者”、“卖淫女”，面谈内容涉及当事人极度隐秘的私生活细节，比如“两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第一次性关系”、“一个晚上跟先生做几次?”、“第一次做爱时床单是什么颜色?”等，面谈后动辄以面谈有重大瑕疵，无积极事证认定其婚姻为真实等为由，不许大陆配偶入台与夫婿团聚。

钟锦明向本刊记者讲述一个真实事例，有个叫汪德标的国民党老兵一生未娶，2004年回湖南探亲，认识小他27岁的梁女士，不料他们结婚后，没能通过台有关当局的面谈审查，理由是“说词有重大瑕疵”，他陈情再面谈，仍未通过；再陈情也终究未过。结婚3年多，梁女士还没能赴台。去年6月，可怜的汪老先生在家病逝，隔天才被邻居发现。

钟锦明说，面谈的对象也包括大陆配偶的台湾丈夫。曾有一名老年丧偶的台湾男子因为女儿都30岁了，大陆亲友希望他能有个老伴，所以帮他介绍一个50多岁的离婚妇人结婚，整件事都悄悄进行，他也没有跟女儿说，可在他接受面谈时，面谈官要求他给家人打电话说明，他鼓起勇气跟女儿说了，女儿却坚决反对，最后以死相逼。

尽管一些面谈官说得明了，称面谈制度主要是用来测试学历低、表达能力差的大陆新娘。而事实上即便是那些水平较高的大陆新娘，也难逃被盘问的尴尬。曾有媒体报道，台湾歌星吴奇隆和大陆女星马雅舒结婚后，因为马雅舒的入台证迟迟办不下来，两人无法在台正式注册，为了替妻子办这张证明，吴奇隆已经往返两岸3趟，每次都被不同理由“打回票”，而且问话内容还触及私密的房事问题，结果吴奇隆被气得不断炮轰台湾“移民署”。

“面谈制度对两岸婚姻不仅没有帮助，反而伤害很大，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改成访视制度，让所有大陆配偶可以尽速赴台团聚，然后由官员家访，了解夫妻相处情形，同时也可以给大陆新娘赴台后的生活适应给予最好照顾，否则当局继续故步自封，对谁都不好。”对此，钟锦明的态度甚是强烈。

钟的观点得到了两岸学者的呼应。台湾政治大学法律学系助理教授廖元豪指出：“大陆新娘嫁到台湾与人口贩运没有关系，不能因为有潜在违法者，而祸及合法者。”中国社科院台湾研究所研究员刘红认为，“面谈的内容实质上都带有政治、文化和经济歧视的，是对人格的一种侮辱，实质上这也是陈水扁当局限制两岸来往，限制两岸通婚的一种具体的手段。”

居留与工作的双重歧视

嫁到台湾的大陆新娘，其身份和就业，常被歧视。

按照台湾的法律规定，大陆配偶在台湾的身份被划分为4个阶段，结婚的最初两年被称为“团聚”阶段，此时是被禁止工作的；接下来是4年“依亲居留”阶段，这期间只有符合台湾“劳委会”规定的8种对象，即在台配偶属于低收入户、年满65岁以上老人、身心障碍者、家中有未成年子女或遭受家庭暴力等，才能申请工作许可；之后两年是“长期居留”期，再之后才能申请台湾身份证，获得永久居住权，拥有和台湾本地人一样的权益。钟锦明告知本刊记者，“目前在台的19万大陆配偶中，只有约4万人获得永久定居。”

大陆新娘在台湾呆上6年之后才能取得居留证，她们称居留证为“工作证”，因为只有拿到居留证才能合法地参加工作。但是，当局的有关规定却限制了大陆配偶的工作种类，仅能从事营造业、制造业、监护工及家庭帮佣四类。所以说，她们即使找到工作，往往也是又苦又累的活。

一些有较高学历的大陆新娘同样只能从事这四类工作，因为大陆学历不被承认。一名原某直辖市肿瘤医院的主任医师，嫁到台湾后却只能当护士。“台湾一直标榜所谓的人权、自由，但工作权是最基本的人权，台当局却剥夺大陆新娘的工作权，这是多么荒唐的事。”钟锦明直言。

他还对记者说，家住花莲的老王是一名外省老兵，前些年通过中介娶到了大陆新娘小梅。虽然两人年龄悬殊，但小梅不嫌弃老王，情愿跟着他过清苦的生活，还为他生一孩子。老王没有工作能力，每月靠当局发放的1.35万元新台币“荣民津贴”生活，起初倒也勉强过得去，后来老王不断生病，一家三口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小梅想去打工赚钱，却受到所谓“6年条款”的限制。不得已，她就偷偷地去市场卖菜赚取微薄收入，可最后仍被执法部门以“非法打工”为由将她驱逐出境。从此夫妻两人分隔两地，直到老王病逝也没有再看到小梅一眼，他们的孩子也被台湾的社会福利机构收容。

对于王家的遭遇，钟锦明很是感慨，“尽管2008年台湾当局开放有婚生子女的可申请工作，但对老王家而言，一切为时已晚。”

记者联系到家居台北的大陆新娘谢女士，1991年她与台湾夫婿成婚，1996年获准来台湾居留并于1998年取得了台湾身份证。2001年2月，她参加当地公务员的初等考试，获得通过，录取后被分配到台北市某学校任职员，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参加就职前培训时，因自我介绍来自大陆，竟引来被迫

离职的风波。为此，她数次申诉，至今仍无结果。

这位颇有才华的大陆新娘对记者说：“我凭自己的能力参加考试竞争，我考上了，没想到就因为我来自大陆，就突然说你不能做这份工作，据说是台湾有什么规定，可是我已经嫁到台湾这么多年，也领取了这里的身份证，这样的规定对我实在不公平，这也暴露了当局对大陆新娘就业歧视的事实。”

是异族还是间谍

在李登辉和陈水扁当权之时，在他们心目中，大陆新娘就是“异族”，不仅不顾她们的艰难处境，还给她们戴上“帽子”污名化。

尤其在陈水扁执政的8年期间，在“去中国化”最厉害的时候，大陆新娘背负着“中国人的身份，就成为一种“政治不正确”，甚至被怀疑是大陆对台的“第五纵队”，把“大陆新娘”看成了“大陆间谍”。

当时的台湾“国防部长”汤曜明在一个公开场合宣称，台湾军人不准娶大陆籍女子。此后，又下发一份文件暗示说，“来台大陆女子都可能是大陆的特工。”另外，“台湾公务员忠诚查核办法”也规定，拥有大陆配偶的台湾公务员禁止从事“国防”、“外交”、科技、情治、财经、大陆事务等敏感工作。

对此状况，钟锦明对本刊记者说，“那段时间，在极力阻挠两岸关系发展的台独人士的眼里，大陆新娘全是洪水猛兽，这些人阴暗的心里已容不得任何有利于密切两岸关系的事情了。”

“让人不解的是，台湾一些媒体也热衷于用污名化扭曲大陆配偶的形象。在这个群体中，也有不少本分、优秀、高能力的大陆配偶，却因现今当局政策，无法得以发挥，但她们为了家庭与子女，默默承受着委屈和压抑。对这些客观正面的事实，媒体没什么声音，而一说到配偶中有‘假结婚‘卖淫女，媒体就拼命放大和渲染，以少数人的行为来中伤一个群体的形象。”说起这些，钟锦明的口气显然有些激动。

他说，去年台湾大选，民进党候选人谢长廷在嘉义一个造势场合上“语出惊人”，他说，台湾男性不要“猪哥(好色)”，以为娶大陆新娘“便宜”，就期待两岸开放交流。“像他这样的言论，对我们大陆配偶及她们的台湾丈夫真是伤到极点。这种丑化和污名化的做法，都有他的政治目的。”钟锦明一语道破。

对此，刘红研究员分析，绿营执政时，大陆新娘在台湾被称为“第五族群”，台湾不是有闽南人、客家人、外省籍、原住民四大族群吗?他们就把大陆新娘称为“第五族群”，这明摆着就是一种政治上的担心，总觉得这些人站在他们敌对的立场，他们担心每年两岸通婚都上万对，10年以后怎么样?就像有些“台独”分子讲的，只要两岸通婚搞下去，以后就不要“三通”了，大陆新娘就把两岸通起来了。再过15年，第一代大陆新娘的孩子，就有选举权了，他们会投谁的票?所以他们从政治上就缺少对大陆新娘的信任，把她们视为异路人，可事实证明，他们的结果适得其反。

感情脆弱的婚姻

从90年代至今，数以万计的“大陆新娘”中，“幸福的人能有幾个”?基于种种原由，很多婚姻并没有感情的基础，有一些还充满暴力、虐待、痛苦和耻辱。

有学者这样分析两岸通婚的特点，一是两岸婚姻年龄差距偏大，以中老年婚配为主。据台北市相关单位的统计，,两岸婚姻中，台湾新郎平均年龄为46.2岁，大陆新娘平均年龄为31.1岁，年龄相差为14.9岁。丈夫六七十岁，妻子只有20多岁，这样的两岸婚姻，在台湾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二是两岸婚姻的性别与阶层或职业构成有较大区别。台湾配偶在性别上，男性占80％以上；在职业上，以劳工、老兵、残疾人士等弱势群体为主；在地区分布上，农村与中小城市较多。大陆配偶主要以女性为多，中青年比例较高，社会阶层较为广泛。三是两岸婚姻结合的基础一般都较脆弱，加上生活习惯、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离婚率偏高。

钟锦明对记者说，有些嫁给老荣民(大陆老兵)的大陆配偶实际上主要扮演着护士或保姆的角色，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自己年老多病的丈夫，还得遭受别人图谋遗产的议论。有的台湾丈夫认为妻子是“买来”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很多配偶打电话到协会，才接通就哭了，喊着“救救我”。

因为婚前缺乏必要的了解，许多大陆新娘在台湾过得并不幸福，甚至美梦变成噩梦。

钟锦明说，曾有一名陈姓大陆配偶嫁到台湾后，发现一切并非丈夫描述的那么好，而且丈夫还吸毒，因此提出离婚。夫家的人顿时变成凶神恶煞，她常遭殴打辱骂，还差点被丈夫放煤气害死。陈女士逃出来后与丈夫离了婚，由于儿子户籍在台湾，她只能带着对亲生骨肉的无限牵挂独自踏上返乡之路。

钟锦明为本刊记者联系上一名帮人做家佣的大陆新娘，这名来自福州的胡姓女子，其夫下身瘫痪，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推着轮椅车陪丈夫去医院做理疗。在记者答应不透露她的身份之后，原本她愿意接受采访，可当记者与她电话联系时，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他非常敏感地问了记者之后，即刻挂断了电话，断然拒绝采访。钟锦明告知记者，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说这些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更为甚者，大陆配偶没有完整的继承权。除非是持有台湾身份证，否则大陆配偶的遗产继承以200万元新台币为上限。而现在大部分住宅都超过200万元新台币，所以一旦在台配偶去世，就会出现大陆配偶有家归不得的困境。而且如果在依亲居留的阶段没有婚生子女，先生不幸死亡就会被要求离境回大陆，如发生在长期居留阶段会被要求5年不得再改嫁且1年要有183天在岛内，这规定犹如贞节牌坊一样。

如今值得庆幸的是，大陆新娘的生存境遇有望改变，她们十几年来坚持不懈地维权，马英九的当选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台湾相关部门已修订或计划修订不合理政策，放宽陆配取得身份证、工作、继承财产等权利的限制。这些政策修订经“立法院”通过之后，有望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