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句

2009-04-13 06:58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黎 晗

●鱼儿也有发呆的时候。

隔着水波,望着岸边那个寂寞的人,她问自己:“那是我前世不辞而别,令生归来还愿的爱人吗?”或者,“将来我得道,上岸,进化为人,也会像他那样留着让人讨厌的胡须吗?”

●犯傻,发呆,走神。有时候是同一种表情,有时候是三个人坐在一起时的不同表现。

他们是谁?为什么坐在一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看起来一样,其实根本不同的表情?

●宋朝的一张古画,背面写着:今日余侍君,他日谁侍余?

一定是宋朝人写的。现代人没心思写这个。他们早揣着古画到拍卖行签合同去了。

●动物的可爱在于:只要活着,从来不肚皮朝天。人不可爱,明明活着,却把丑陋的肚皮不断朝向天空。

然而我盼望看到奇迹发生:一只鸟儿肚皮朝天飞翔。

●到底在想什么呢?当星星眨动眼睛的时候。

我问的是星星。不是问你。

●中国南方男人最爱听的恭维话是:哇。大哥豪爽,不像南方人!

中国北方女人最爱听的恭维话是:呀,妹妹心似江南雨!

不知道美国人是怎么恭维人的。英国人呢?非洲人呢?老挝人呢?

中国南方的女人北方的男人呢?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新娘脸上的羞涩表情了,很久很久了。

当然,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结婚了。

●座谈会研讨会上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是不可爱的,第一个也不可爱。

谁最可爱?我不知道,我也不可爱。

也许是倒完萘躲在走廊发短信的服务员,也许是缺席的那位。

●井水不可能不犯河水。河水也是。除非多年干旱,大家都没水了。在此之前,井对河,河对井,怎么发誓我们都不能当真。

●一阵风欢过。书页翻动。窗帘飘拂。烟灰飞腾。我没动,但我看见我的影子向后退了半步。

●轻功、吉他、打呼哨,我少年时代向往而不可得的三项本领。每当想到这,我就倍感绝望:我更向往的本领是写作。

●婚纱和圣诞树的美丽时限为一个夜晚。

比牵牛花要短得多。

●镜中的人啊,你为什么对着镜子发呆?

“我不对着镜子,难道要对着你吗?”

●和李白同学。想想也挺郁闷的,如果他考研,我只好大三就实习去。

可导师最后还是把我留下了。

我还是郁闷。最好的结果是,李白做我的导师,原来的导师实习去。

我是李白的导师也不错。●马儿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响鼻。豹子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你的脸。为什么这些原来美丽的瞬间,现在想来却如此悲伤呢?

●“脑子里”想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脑子里想的是事情。心里想的是人。当爱情需要脑子来想时,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我的这些话,先是在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后来又在心里想了一阵。

你读到了,会想些什么呢?用心,还是用脑?

●无聊可以这样通俗理解:就是碰到好朋友,你也没有什么好跟他聊的。而朋友奉来想跟你说说心里话。看到你的样子,他突然失去了兴致。

写这句话的人,比谁都无聊。

●跟朋友聊天,我喜欢听“从前”的事。他们一说“以前”。我就上洗手间去了。回来的时候,他们又说起了“从前”,我就放松地坐了下来。

●我发短信问三千年前的远房表亲(传说他是一个爱花如命的人):是先有一种花叫“菊花”,还是先有一个让你思念的女人叫“菊”?梅花呢,兰花呢,桂花呢?

他回复:它们原来都没名字,也不叫“花”,都叫“后现代”,后来大家觉得拗口,就统一改为“草”。至于何时改为“花”,就不关老夫的事了。

●考你一个问题,笛子有几个孔?如果不足十个,十根手指中多出的用来做什么?

在我家乡流水围庄,笛子不叫笛子,叫“飘笛”,好听极了。

●“切磋”“琢磨”在《论语》中的原话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听多了。其实“切磋”“琢磨”也蛮好听的,只是后来用着用着变得难听了,特别是“切磋”二字,我经常听到打麻将的这么说。

●就像一个杀不死的病毒,我无数次地试图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句话替换成别的句子,可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特别恶心?

那就让他继续恶心。永远恶心吧,我也真是吃饱了撑的。

●男人做兄弟是从交流各自外遇艳遏的故事开始的。女人做姐妹是从控诉自己男人外遇艳遇的事故开始的。

●人生如赌局,到头都是输,所以我不赌博。赌徒也承认这条箴言,但是他们又说,既然已经租了地方。交了包间费,设了赌局,而且三缺一,怎么能不凑个热闹反而扫兄弟们的兴呢!

●从前,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就会为他打一件毛衣。一针一线密密缝,缝进去的都是女儿家细细的心思。让人感动的就是这份心思啊,两边袖子不一般长也没注意到。

现在,女人们不爱打毛衣了,这项手艺失传了,就是有女人打好了。也没有男人愿意穿了。有谁愿意为我打一个眼镜套吗?

●冰箱在半夜里呻吟……我知道那不是机器的震动,是傍晚剁下的那块肉,它在喊:痛,很痛,爱可以被冷却,痛永远不会消失。

是的。我懂,亲爱的,这种感觉我在你的眼神里已多次读到。

●自从有了电脑,我不会写字了。自从有了手机,我不会说话了。自从有了你,我到哪里去寻找我自己?

●老虎午睡时从悬崖上滚了下来。老虎没事,我吓得醒了过来。●暴雨滂沱之夜,有人跪在我家门口,把刚刚浇灌不久的水泥地磕裂了。我惊讶万分,撑伞出去,淋得咳嗽连天。“我不是信访局长,也不是纪委书记啊,你赶快起来吧!”,此君坚持不懈,口中连呼师傅师傅。我由惊讶转吃惊。恍然记起,二十年前我曾吹嘘,我乃南少林传人,拥有独门秘技……

遂请他入门,给他干衣服换,站在电视机前,领受了拜师之礼。

天亮时分,此君出师,几天后,参加世界先生大赛,荣获终身成就大奖。

●窗外,人家的墙角,自己家的露台上。更远处的沟渠边,不是有那么多的花草吗?那么绿,那么鲜美,那么茂盛,抬头就看得见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在屋子里养盆栽的小花呢?瓶子里也插了,折的是刚才散步时的野花,没几天就会枯萎。为什么要这样呢?

归属感?占有欲?本能?非得要离你三足近才好,三尺近了也经常忘了浇水,剪枝,虫子长得满地跑。

可是,唯有这样才是“我的花”呢,“我的花”长了虫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事,不然,难道我要跟人家说,看,你们家的花长了虫子呀,原野上的花叶子都掉光了。

谁听我讲这个呢?

秋天如此漫长。

●归属感。我的。我的花。我的家。

我的老婆。不然,街上不是有那么多女人,广场上更多,旅游景区,公交车上,酒店,到处都有。不是都看得见吗?她们的脸如花开放。可是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在“我的”家里。在看着“我的”花。最后一个“我”是她的自称。这个“我”不是我。

●聪明和愚蠢的能量不一样,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聪明人很难让愚蠢者变得聪明起来,相反,聪明人只要想到要改造愚蠢者,他就变得比愚蠢者更愚蠢。

●爱恨情仇,最值记挂的当然是爱。恨,情,仇,皆由它起。有时候,很多人,终生奋发图强,图谋,图名,图利,图做人中豪杰,人上人,最上面的王,这一口气为的就是挽回爱曾经让他丢的脸。这个脸面回来了,恨也消了,仇也报了,当然,情是回不来了。爱呢。顶多就是睡梦中留出的口涎,顺着脖子淌下来。冰凉。

所以,墓志铭上什么秘密都不泄露。某人,某地人,生于某年,卒于某月,如此而已。官位倒都记得。

爱呢?全世界的墓碑,没有一个刻着:我,某某,曾经爱过某某。

那爱呀,曾经多么地惊天动地,乃至名垂千古。

●关于墓碑。再说几句:

倒是有生者对死者表的态——爱妻某某之位,某年某月某日立。

死者的遗嘱里没有“爱”字,所谓遗嘱,说的都是钱财。

然而,生者的表态是给死者的吗?

我从陵园走过,以为都是说给我听的。

●长夜漫漫。这句话说的是以前,从前,十六世纪,公元前。现在夜不长了。我们有夜生活。

●古人为什么都忧心忡忡呢?我本来和夸人一样整天乐呵呵的,每当念及于此,就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匠气”一词与木匠、石匠、泥水匠有关。现在没有了木匠、石匠、泥水匠,只有木工、石工、泥水工。所以现在连“匠气”都见不到了,随处只有“工气”。

●昨日返乡,听说那个衣襟上戴满毛主席像章的疯子死了。他一直活到21世纪啊?我以为他在几十年前就死了。

我们村不大,原来和他同一种痛根的疯子有六个,一个是他。衣襟上戴满像章,在一棵老树下站着。神情肃穆,几个时辰不说话。再一个喜欢唱戏,样板戏一句一句唱下来,从天黑唱到天亮,到了半夜,万籁俱寂,啊啊啊,他忽然又唱了起来。再一个喜欢背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就是因为逞能,倒着背才犯了事的。另外三个的样子,我记不起来了。

戴像章的据说是六个疯子中最后一个死的。

六个疯子全死了,那个时代终于过去了。

听说他终于死了,收藏“文革”领袖像章的古玩商纷涌而至。

●头上多高有神明?是三寸,三尺,还是三丈?总之不远,就在头上,古人说的。现在飞船上天。他们,神明们。是搭船而去,还是被火箭撞得粉身碎骨?

●飞机狂奔,忽然发现前面黄灯闪烁。减速,缓行,乘客跟前的咖啡倒了。这时我们都看到,月亮在天边,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不见了,洲还在,盖起了水岸别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速。淑女依然窈窕。登上房产广告。君子好逑,依然求不到。

求不到才有诗,再流传三千年。三千年后,洲一定还在,君子求淑女。还是求不到。

当然,雎鸠六千年前就飞走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层算一层的钱。越高越责,好地段每层三百元,全国如此,行话称“层次差”。依山而尽的白日,入海而流的黄河,看得到的地方都要加钱。也是全国的行情,叫“朝向差”。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的。

●古琴录音。搭飞船升天。到天庭,放出采,无人应和。

宇航员写报告:一,宇宙大到无边,古琴无知音是空问原因。二,再次证明,别的星球不存在生命现象。三,人死了要么灵魂消失,要么灵魂八了地(不是早先说的升天了)。

音箱里放出来的古琴真的是古代的琴声吗?

我有疑惑的还包括佛教音乐、书法、中国画、太极拳以及红红绿绿的唐装。

责任编辑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