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啸
在我十五六岁时,我拥有一条纯黑色的属于自己的大狗,像是远古时代的一种猎犬,或者像我后来才认识的藏獒。但可以它定,它不是藏獒,它是猎犬,却又不同于一般的猎犬。我是很早就失去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孩子,童年与少年的孤独至今让我凄怜。黑狗犹如忠心的奴仆跟随我左右之后,令我忘掉了许多忧伤、烦恼和孤独。于是,我非常喜欢它。
大黑狗从它小的时候起,它就喜欢舔我的脸,喜欢舔我被石头划伤或被荆棘刺伤的伤口,润润的舌尖从我的伤口滑过,湿湿的、痒酥酥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仿佛,它舔的不是我的伤口,而是在舔我的心尖。父亲说,狗舔伤口,伤口不会恶化,狗的舌尖及其它舌尖上的唾液是疗伤口的最佳良药。事实正如父亲所说,我生在山村,在山林里石岗上用脚丈量童年和少年,难免会刺伤碰伤,但从没有让伤口恶化过,化脓的现象几乎都未发生过。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有黑狗的舔舐。黑狗大了,我依然还小。它除经常给我舔舐伤口外,还喜欢把它的前脚搭在我的双肩,力量还特别大。那会儿,我就知道,它是求我带它进山追逐野兽。我们常去山里,不用带猎枪,总会猎获几只野兔、刺猬、穿山甲、黄鼠狼、黄羊之类的野物,运气好的话,还会猎获会飞的山鸡。我从不贪心,猎获的野物都会分一些给它,或生或熟,视野物而区别。
那是我和黑狗最愉快的时光,也可以说,是我的童年少年最愉快的时光。我不用花钱,也不用依靠别人,就可以品尝到山珍美味,我如此,它也如此。当然,不仅仅这样,我还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黑狗在一起的快乐。我的童年少年因它而少了许多的寂寞。
当黑狗还只是一个小狗崽的时候,遗弃在我家门口那条小溪的大石板上,全身濡湿,一只耳朵仿佛被更大更强悍的同类或异类咬没了,耳朵根上有牙齿的痕迹,我分辨不出是谁的牙印。身体上也是遍布伤痕,石板上淌着一滩乌黑的硬血。我不知道它是谁家的,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更令我没有想到,我把它抱回家后,奄奄待毙的它竟然长成一条庞大威猛的猎犬。
可能,小黑狗是一条命运多粲的狗,拥有顽强生命力的狗。
后来,小黑狗刚长成为大黑狗时,又遭到了它的命运的不测,它被山村猎人当做野兽令猎枪子弹穿肚而过。那时是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将远山近村覆盖,世界一片洁白肃杀。对于山村猎人而言,这是上山打猎的最佳季节,野兽们大都游弋在洼谷和村外,昔日驰聘山林的野性大为收敛。干完一年农活的猎人,就在这个季节里,把没有使完的力气全都用到赶猎之中。有猎枪的、没有猎枪的,家有猎犬的、没有猎犬的,都会不约而同地走进大雪覆盖的山里。漫山皆白遍野掩膝的大雪丝毫阻挡不住猎人们上山打猎的那种欲望,且近乎狂热。我的黑狗去了。我没有去。我要上学。
黑狗带着枪伤从山里回来,洁白的雪地上,流下它洒下的一路鲜血,点点滴滴,犹如映在雪地上的梅花瓣。我放学回家,它已颤巍地蜷缩在家门口,它进不了家,在家门口痛苦地尖声嗥叫。我立即把它抱到胸前,双手抚摸着猎枪子弹洞穿的伤口,伤口已结血痂。我安慰它。毫不在意我的衣服上沾满血迹和它因疼痛难忍所渗出的尿液。而它睁着眼睛,前爪颤动地挣扎着。舌头机械且绝望地舔着自己的伤口。
父亲回来了。他也去上山打猎了。那天,猎人们空手而归。父亲在山里听人说过,一位猎人用猎枪击中了一条似狗非狗的野兽,看着倒地身亡的,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位猎人疑窦丛生,以为碰到了山神。不过,从那会儿起,所有的猎狗不在嗥叫,野兽们仿佛深藏大海绝了踪迹。连一只小鸟飞过的身影也没有。这是猎人们最垂头丧气的一次。父亲空手归家时,发现了受伤的黑狗,才知道猎人所说的其实是击中了我的黑狗。父亲想得更为实际,对我说,受伤这么严重,活不成了,不如把它打死吃了,趁它没死。它要死了,肉就不好吃了。还趁早结束它的痛苦。
我没有同意,而且,态度非常坚决。我母亲生下我因病去逝后,也许因为我的可怜,父亲很少违背我的意愿。
我不但没有抛弃黑狗,还把它安置到火塘边,给它还铺了一件旧棉衣,让它躺在棉衣上。我又烧起大火,把它的身子烤暖,驱走它体内的寒气与疼痛。那个冬天,黑狗几乎躺在旧棉衣上面,用它那双褐色的眼晴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和我的一举一动。
父亲对黑狗的气味以及我的精心呵护与花费的时间,也有怨言。但在我的执意下,父亲也慢慢地习惯了黑狗的存在和它身上散发的气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是一个冬天,还是比一个冬天的时间更长,它身上的伤口明显地以某种方式愈合了,它的身体也逐日恢复。同样,显而易见的它已成长为一条更为忠心更为持重的黑狗。它高大威猛,犹如我后来见过的藏獒,可能比藏獒还要庞大,可它后来精神抖擞却从不骄横张扬,身体庞大却从不恃强欺小,异常警惕却不虚张声势的乱吼乱叫。更为奇怪的,受伤那么严重有可能伤及几根胁骨的它,黑色的毛更加黑亮,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就连它受伤的伤口以及它的前爪后爪都是浓密的黑毛。这种纯色的狗,山村的老辈人都说没有见过。都说奇怪,又都说可爱。
黑狗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它的时间几乎就与我形影不离了。我去上学,它也去。我放学了,它也回。我上课时,它就在教室门外守候着我。星期天了,我们一样去山里,我砍柴、采野果、找蘑菇、拔野菜,它就嗅着野兽的气息,去追逐野兽。它一路追逐,一路吼叫,似乎时刻都在告诉我它所在的方位。我要回了,朝它吼叫的方位呼唤几声,它就会箭一般的回到我的身边。而且,回到我身边的路上,它便不再吼叫。似乎告诉我,我回来了,你别着急。
之前,我呼唤黑狗时都把它叫“小黑”,但黑狗那次受伤又奇迹般地恢复后,我就给黑狗取名为“良民”。当然,取这名字得益于那时候我看的电影。在我童年少年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满山村地追着看电影。那会,电影不来时,半年都不来,来了,又十天半月地不走,一个村一个村地放映,我们就一个村一个村地满山村追着看,说白了,电影到哪我们到哪,无论远近,无论山里山外,我都去,黑狗也跟着我去。当然,跟着我去或我跟着去总有五六个小伙伴一同而去。我的黑狗既是我的保镖,也成了伙伴们的保镖。那时候的电影,几乎都有那么几句“你的大大的良民”的台词。黑狗的名字就是源于此台词。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实际上是戏谑或侮辱中国百姓的话。可那会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句话挺好玩挺上口,看完一次电影,我和小伙伴们都要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又一遍的,我们不敢对大人说,只有对我的黑狗说。我对黑狗说,伙伴们也学着我对黑狗说。起初,我们把那句话说完整了,黑狗似乎并不愿意。当我们把整句话删至到“良民”的时候,黑狗似乎才接纳了这个名字。它很兴奋,把前爪搭在我的双肩,舌尖热切地舔舐我的脸颊。望着黑狗激动不己的模样,我也很激动,觉得给黑狗取此名实在是太正确的事。而且,黑狗于我来说,无异于我的最忠实最忠诚的“良民”一般。有它在身边,我的胆壮了,我的心踏实了,我的童年少年生活也充满了快乐。
假若,按取名来划分我与黑狗的快乐生活,应该就是从这时候真正开始了,因为,单纯地从名字而不是从其他来说,我们都有了区别于其他的最显著的特征——名字。当然,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就其现在而言,黑狗——我的“良民”,依然是我生命中记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那个夏季的一天,是星期六。电影来了,却在另一个很远的山村里,放到我们家所在的小村恐怕是五六天后的事。去那个村,要穿过五六里的山谷,翻过一道山梁,然后再走山谷才能抵达。虽然很远,几个小伙伴还是决定去看,理由是星期天下午不上课,第二天是星期天,反正是夏天,看完电影找个草堆宿一晚也就过去了。于是,吃完午饭,我们带着黑狗“良民”便出发了。
夕阳西下,雾霭迷蒙。我们将越过那道山梁,便离那个放电影的小山村不远了,我们为即将取得的胜利叫着、唱着、喊着,试图一路小跑而穿越山梁。这时,我听见上方传来某种声音,抬头一看,一条似狗非狗的身影赫然显现在山头,那是山梁的制高点。它居高临下,俯视我们。偶尔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狰狞而恐怖。
当时,我们竟然没有意识到已经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了。依然毫无顾忌地还朝山顶奔去。与此同时,蹲在山顶上的身影在夕阳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直扑我而来,飞腾的脚步带着阵阵风声,凉嗖嗖的,巨大的前爪朝我的双肩压来。一路小跑已经耗费不少体力的我,措手不及又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倒。就在那同一时刻,我的黑狗“良民”猛冲而上,扑向了那只似狗非狗的身影,黑狗很愤怒,超常的凶猛中带着狂热,或许是职责。黑狗撕咬对方的面颊,扯裂它的下巴,咬断了它的喉咙,咬掉了它的耳朵。我惊呆了,或者说被这场前所未见的血腥撕杀吓呆了,我从未见过黑狗“良民”有如此张狂的野性。它几乎是在咆哮,是在疯狂,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当即毙命方才罢休。之后,它还在毙命的尸体上嗅了一圈,还含着对方被它咬掉的耳朵,依偎在我的身边,嗡嗡地叫着,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可我并不明白。
我和我的伙伴们目睹了它们撕杀的全过程,惊慌失措,惊魂慑魄,尽管我们的双眼都张惶惊恐地“活动”着,但我们的嘴巴都说不出话来。那会儿,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做,胆小的伙伴的裤裆已是一片潮湿。不敢前行,也不敢后退。我们颤抖着蜷缩一堆,同时还担心还有这似狗非狗的身影显现。不过,待我们恢复神情也不再有任何身影出现。天已渐黑,此时的山林里,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声音。只听见夜风呼呼拂过,顿时,一阵松涛声由远及近而来。
过了许久,我们都终于惊魂初定,便商量是把那似狗非狗的东西带回去,还是弃之不管,或者请几位见识广泛的猎人看后再说。可是,弃之不管又不甘心,既然已被黑狗“良民”将其毙命,也就不再会对我们的生命构成威胁,最后我们商量,在天黑尽之前,抬着走出山谷,回到村里。是否去看电影,不再有人提起。
回到村里,猎人们一片惊呼,这是一条野狼,村里的猎人追了许多年了,但都未见其踪影,甚至有人怀疑这种事实的存在。可从许多的迹象判断,大山里又确实生活着一条咬猪咬牛也咬人的山狼。村里人得知经过,都说我们命大,要不是黑狗“良民”说不定都葬身狼腹了。听了此话,我冒了一身冷汗。
父亲甚至说,他很疑惑,说不准我养的黑狗“良民”是山狼的后代。这很危险。
我说,不可能。我相信黑狗咬死的是山狼,但我的黑狗绝不是狼的后代,尽管它也长得似狗非狗,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能说明的是它保护了我们的生命安全,哪有狼的后代与同类为敌的道理。这道理说不通。能说通的,它是我的有名字的“良民”,它在我身边总是温顺、持重、和善、忠诚,从来都未发现有一丝一毫的山狼的野性存在。
父亲没有理由可说了,但他还是嘀咕说,合适的时候还是把它卖了,舍不得的话,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没有吭声,但心里说,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经历过这场生死劫难之后,黑狗“良民”与我,或者我与黑狗“良民”,依然相处甚好。甚至我对黑狼“良民”心存感激之情,可以这样说,是它在山狼口中救下了我和我的伙伴。因此,我对黑狗“良民”则更好了,犹如生死之交的伙伴一样。
这样过了一年,或者是两年,到了一九七六年八月底,我以为父亲已经把黑狗是狼的后代的疑惑彻底消除了,没想到父亲在这个时候却又提及杀了或卖了黑狗“良民”的话题。父亲似乎有了许多许多充足的正确的理由。不像以前仅仅只是一种疑惑。而现在,他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感动。
父亲说,孩子,九月一日你就要去镇上的中学读高中了,镇上离我们家有好几十里路,你得住校,黑狗也不可能随你一块住校吧。再说,我经常会去修公路、修大桥、修水库、修园田,也照看不了你的黑狗,不如把它卖了。
父亲说,孩子,你也知道,我们家虽只有你一个孩子,可现在是生产队,又不让挣钱,你去上高中是我们家的大事,我得给你准备学杂费,生活费,把黑狗卖了,你的学费就够了。
父亲说,孩子,我的命苦,你的命也苦,你过早地失去了母亲,你知道吗?你母亲临终那会交待说,要我抚养好你,让你今后出人头地,一个男人总不能与狗相伴一辈子吧。为了你今后的前程,黑狗“良民”必须杀了。
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入情入理,我无法反驳,也反驳不了。而且,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是我将要面对的。这个一九七六年啊!真是令我伤心透顶的年份,时间为什么不停滞呢,让我突然之间要离家上学,要舍弃黑狗“良民”?它可是相伴我的童年少年的好伙伴啊!我的眼角流出辛酸的泪水,喃喃地对父亲说,您看着办吧!
也许是父亲说完那些话的第一天凌晨,也许是第二天的凌晨,我还在床上躺着,就听见微微的晨曦里传来黑狗“良民”的悲惨的嗥叫,不,那不是嗥叫,那是它的哭泣,那是它悲鸣地求救和生的企盼。在这种声音中,我的心一阵阵痉挛绞痛。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尽管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但我努力地不让这种声音传入我的大脑,更不想见到黑狗“良民”惨死的场景。在我的心里,我宁愿它无痛无疾地默默死去,也不愿它惨死棒下。可是,惨叫的声音还是一阵又一阵的传来,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头发、眼睫毛、汗毛都一根根地竖起,浑身的毛孔一个个地张开放大。
黑狗“良民”悲惨的嗥叫声没有停止,似乎有一个世纪般的长久,这条失去耳朵险些要了生命的黑狗,这条与山狼拼杀保护我和我的伙伴们生命的黑狗,还在用它顽强的生命意志拼死地呼号着,一声比一声悲鸣,一声比一声凄惨。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临死前挣扎的呼号,便翻身起床,大步迈到我父亲杀死黑狗“良民”的现场。
父亲用一根粗粗的棕绳套在黑狗“良民”的脖颈上,并把它吊在家门口的桃树上。我走到跟前时,它的另一只耳朵也被父亲打掉了,头上血迹斑斑。它还在呼号,我发现那声音似乎不是从它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它的心脏里迸发出的,我看见它的心脏一鼓一张的跳动,仿佛要迸裂整个胸膛。它睁开血水漫流的双眼,终于看到了我的到来,一下停止了它的呼号,我看见它的泪水瞬时蓄满了眼眶,随之喷涌而出,滴落在地上。
我哀求父亲,放了黑狗“良民”吧!父亲挥舞木棒还准备打下。我一下跪在父亲的面前,边哭边说,父亲,您放他一条生路,我不要学费了………父亲挥舞的木棒在空中抖动了几下,便扔到了一边,然后,转身走了。
我忙起身将黑狗“良民”从桃树上抱下来,平平地把它放在地上,解开套在它脖颈上的棕绳。它在地上躺了好长时间,之后,它便吃力地爬了起来,舔了一下我的脸颊,就扬长而去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一日这天,我踏上了山路,去镇中学报到,开始我就读高中的学习生活,我想像自己在那儿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到了那儿,我的学习生活会像在弯弯的山路吗?会一人形影孤单地向前走着吗?当然,在这条山路上,我碰见许多过往的行人,可我都不认识,我只知道,这是通往山外的山路,山路上自然会有很多的行人。因此,我并不害怕。
忽然,我的身后传来呼呼的声音,我扭转身看,竟是我的黑狗“良民”。我惊喜地呼唤道,良民!良民!!它没有理我,在那儿蹲着,离我有四五米远。我返回去,它也返回去,我往前走,它也往前走,若即若离,始终与我保持那么远的距离。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了镇中学。当我要走进镇中学校门的时候,它在校门口转了一圈,便“嗖”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黑狗“良民”。只记得,分别的时候,它的两只耳朵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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