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 然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很寂寞的小城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几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四岁时坐火车去过一次南京,八岁时见过一场节日焰火,这些,都成了点缀在我平淡生活中的伟大星光。如果我是个知足而安分的小孩儿,一定可以过得比其他任何孩子都轻松自在。可我不是,我总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那时,因为生病,我不能上学,却偏要拿着本字典学认字,还让家里人找来学校的考卷给我做,做完了还要爸爸给我打分。但我做这一切,不像一些人所说的,是在与病魔斗争,我只是需要一个游戏,一个可以不停做下去的游戏,好让自己在那么多又漫长、又安静的平淡日子里,感到一点点惊奇。我就是这样在无意中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一个书里的世界……
一、小人书
小人书,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和夏天的热风,噼啪作响的竹帘儿系在一处的。放暑假的日子里,交换小人书,对我们这栋居民楼里的孩子来说,算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外交活动。我们家在整栋楼里是没法和别人家比吃比穿的,可书却永远是比人家的多。而且由于爸爸的爱好广泛,我和弟弟的小人书也不拘一格,从《白发魔女》到《十字军骑士》,从《吹牛大王历险记》到《人鱼泪》,从《封神榜》到《泉水叮咚》,几乎无所不有、无所不包。年幼无知、不懂爱惜书本的我们每每会在这些书里加上自己的“润色”,给侠女涂个红嘴唇啦,给解放军添杆长矛枪啦,虽然事后看看,也觉得自己的那几笔在书页上显得十分滑稽,可一扭头就又会去书架上寻找自己喜欢的书来作牺牲品了。
现在想想,我那精通经济学的爸爸真是英明又狡猾,他看到我和弟弟乱涂乱画的时候,从来不对我们发火,而是很平静地告诉我们,这样被画过的书就不能再算是收藏品,以后就不能值大钱了(那时候我和弟弟认为,多过一块钱的都是大钱,那可以买多少根五分钱的冰棍啊!)。然后,他又给我们想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拿信纸蒙在书上描着画,这样,怎么涂颜色也不会弄脏我们的藏书。这个办法当然立刻就被采纳了。
可后来,我就发现,其他孩子拿过来的小人书没有我们家的书干净了,再后来,我又发现,我们家借出去的书常是有去无回,或者回来了也是面目全非,被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事情也就是这么奇怪,书被自己弄坏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看到自己保护得那样完好的“藏品”被其他孩子弄缺了一角或弄脏了一页,那心就别提有多疼了。我就这样渐渐变成了一个小气鬼,每次借书给别人,必定三令五申:“别折书角,别用笔乱画,别转借给人家,别在吃饭的时候看,别把书带进厕所……”这样唠叨的次数多到让借书的孩子和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的时候,爸爸又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一书架的小人书分为三档:一档是供交换出借之用;一档只供就地阅览;还有一档是藏在那两档之后,既不借也不给别人看的,其待遇相当于国家一级保护文物。追本溯源,直到如今,我还能保存下满满两大盒的小人书,也全亏了这个管理制度被良好地执行了下去。
不过,当长大后的我再把这些小人书翻开,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书,还就是那些破破烂烂的、涂满了乱糟糟铅笔画的。反而那些受到精心保护的——比如有几套舅舅从北京买了寄来的——《红楼梦》《儒林外史》……全都是绘画精细、印刷精美的好书,可它们就和放在食品店做摆设的塑料水果一样,引不起我任何食欲。而我破旧的小人书虽然没有变成值钱的收藏品,却幸运地在一次次搬家中被保留了下来,我知道,即使有人给我比一块钱多得多的“大钱”,我也是决不会出卖它们的了,因为,它们已经和我最快乐的童年回忆永远连在了一起。
二、童话书
小时候的童话书,几乎大都是过儿童节时买的,因为每逢那时,书店的童书都会打折卖,这么一来,平常可以买一本书的钱,就可以买到两本、甚至三本书了。我每年可以得到的童话书并不多,因此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自己喜欢的书一定会反反复复看很多遍。只不过,每一遍看的次序可能都不一样,第一遍是从头看到尾,第二遍就可能按照我喜欢的程度排序,先看中间的某个章节,第三遍,可能又会先看我开始最不注意的那一段……
所以,一些系列故事往往成了我读过次数最多的书,比如《淘气包艾米尔》,这本书是用日记体写的,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一天的故事都可以独立成章,也就是说,可以随我去组合排序。当这样的重读游戏玩多了,我就发现了一个奥秘:即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是由许多个小故事组合起来的,只不过,有的组合方式非常巧妙,环环相扣,让你不加注意就找不到那“接缝”的地方。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变成了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我可以不用拿书,就给我的弟弟、表妹还有那些邻居家的孩子轻松讲述一本几十万字的《全不知游月球》,因为我只讲其中最精彩的片段,还总是故意在关键处打住不说,引得他们一个劲儿求我,而我的小小虚荣心,就在他们如饥似渴的目光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那些童话书的书页,大都是很薄的纸印刷的,经不住很多次的翻看,所以,我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几乎没有一本是保存完好的,不是掉了封面,就是内页松动,还有的书,甚至只剩下半本,另外半本也不知塞到哪儿去了。可因为我读过那么多次,所以,即便只有那一半书了,我还是能看着前面的文字,清楚地记起后面的内容,而那些读过次数最多的,我几乎都不需要翻开书,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故事。
后来,由于开始研究儿童文学,我又买回了很多崭新的童话书,有一些过去只读了缩写版的童话,我又去买了全译本。可那些被我成套买来的童话书,却反而不再如那些不完整的旧书一样,能让我反反复复看很多遍都不厌倦了。自然,有很多美好的故事,也曾让我感动,可那种感觉,只是在阅读的瞬间才有,而当我闭上眼睛,重新回到自己心灵的角落,我能看到的每个微笑的句子,每个含泪的词语,都仅仅和我的那些破书有关。我由此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书,其实和人是一样的——你会一直喜欢、想念着某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比谁优秀,或者是特别可爱,而是因为你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三、生活之书
除了小人书和童话书,科幻小说也让我深深着迷,我的书架上至今摆着凡尔纳和威尔斯的全集,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我还读了很多科普书。后来,爸爸妈妈的单位有了自己的工会图书馆,我能借来读的书就更多了,勃朗特、梅里美、纪伯伦、泰戈尔、密斯特拉尔……一个接着一个,跳到了我的眼前。这些书,伴随着我不安分的心灵,让我在沉默内向的伪装下,做了无数次奇妙的历险。如果,我能满足于此,或许可以就这样在一个书页遮蔽的伊甸园里,生活一辈子。可我不是,我总想要更不平凡的东西。
我常想,也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也会有一个孩子,和我一样渴望一点奇迹的发生,那时,谁又能专为他点燃一场节日的焰火?于是,我就为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个不安分的小孩儿,写下了一些像焰火般的文字:《四季短笛》。我发现,写作,就和读书一样,都可以让自己超越时空的限制。而写作,又比读书更加自由,因为我不用再重复书上的句子,任我排序组合的,是一本更奇妙的大书,它的名字,就叫生活。
我的生活,别人的生活,所有平凡的小细节,都可以在一本书里,变得不再平凡;每一张书页,都可以变成神奇的翅膀,带着心灵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为自己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而感到无比惊奇。可我知道,这还不是这本大书中的最后一个秘密,它还需要每一个梦想奇迹的孩子,不停地读下去……
[作家登台]
漪然,原名戴永安,生于安徽芜湖。四岁时因意外致高位截瘫;八岁开始自学,先后自学过英、日、法等多国语言,以及绘画、剪纸和计算机编程;从十四岁开始写作,十八岁时完成第一部作品《四季短笛》。后又自学电脑及网络知识,于2004年建立“小书房·世界儿童文学网”。长期从事儿童文学翻译、创作,致力于儿童文学的阅读和推广,著有童话《皮皮和皮球》《牛仔的绳索》《小灰熊的红灯笼》,翻译著作《莎士比亚经典戏剧》《花朵的故事》《海精灵》《月亮的味道》《不一样的卡梅拉》《鬼怪森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