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六六
上海度过的童年
中共中央调爸爸到上海担任中共上海局书记、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1954年8月下旬,爸爸忙完江苏省一届一次人代会等工作,深情地挥别了休戚与共五年的南京人民和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前往上海。
抵沪后,安排我们住进湖南路262号。这是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由市军管会接收的房子。1949年10月至1950年11月,上海市市长陈毅在此住过,之后他搬往南京主持华东军区的工作。二野政委邓小平亦曾居于此处。
和在南京一样,我们的家具都是公家配备的。走进上海的新家,只需把随身带来的铺盖打开铺在床上,把衣服收进壁橱中,把书整齐地码放在书柜里,这个家就一切安排妥当了。所以,当1983年底我们家搬到北京时,第一次需要置办家具,在中直管理局的仓库中选购了一些从董必武同志的家、从人民大会堂等处淘汰下来的旧沙发、桌椅等等。
刚到上海时,夜空中经常闪耀着防空部队雪亮的探照灯光柱。上海跟南京一样,解放初期,时常受到不甘心失败的国民党军用飞机的轰炸与骚扰。蒋军飞机从舟山起飞到上海易如反掌,因此随时要提高警惕。一天晚上,爸爸不在家,妈妈和陈扬秘书的夫人孙立娟在屋里边织毛衣,边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我和妹妹五四在阳台边唱儿歌边跳绳,一派平静轻松的和平景象。突然,灯灭了,收音机哑了。是防空部队因发现敌情而实行灯火管制。一个五岁的幼小心灵永远无法忘却那一瞬间:在一片黑暗中的惊慌和对光明的渴望。
爸爸说我们姐弟三人是三个小土包子,需要见见世面。
爸爸请孙阿姨陪同初次来到上海的妈妈和孩子们见识见识大上海。
爸爸说,带她们去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公司看看自动扶梯吧。看见人们站着不动,就能随着一条长长的梯道升上了楼,小土包子们大开眼界。这台自动扶梯在当时的中国,只此一处。
爸爸为了帮我摘去土包子的小帽儿,带我下馆子。这是爸爸唯一的一次请我吃饭。这家馆子太气派了!大理石的地面,大理石的圆立柱,带浮雕的墙面,富丽堂皇。这就是上海茂名南路锦江饭店对面的文化俱乐部,是上海工商界人士的活动场所。小土包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世面,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紧握着爸爸的食指随他走进宽敞明亮的西餐厅,一边走一边不断有人跟爸爸打招呼握手。我们终于在一张摆着鲜花铺着雪白台布的小桌子前就座。
站在不远处落地窗前的一对衣着整齐、举止文雅的中年夫妇,向我们走来。男士中等个子,戴眼镜,他就是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潘副市长和夫人微笑着与站起身来的爸爸握手,然后把微笑的目光一齐转向我这个5岁的小土包子。在爸爸的指点下,我与他们握手问好。潘夫人听说我是第一次吃西餐,关心地告诉我,使用叉子时要慢一些。注意别被扎到。面对寒光闪闪的刀和叉,我不由得不小心翼翼,那把三齿钢叉可以毫不费力地穿透炸猪排,扎伤舌头一定同样轻而易举。回到家。妈妈问西餐好吃不好吃,我说好吃,还胜利地宣布,没有被刀叉伤到。爸爸带我去武康路潘副市长家中作客,家中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没有孩子的家庭才能如此清洁规整。潘夫人请我吃糖,剥开晶莹的糖纸,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巧克力的魅力。
1955年初,我们的家搬到武康路2号,与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办公的丁香花园仅一墙之隔。丁香花园里有一幢红顶白墙的三层楼房、一座喷水池、一弯碧波、一座小木桥、一只小木船。青绿色琉璃瓦筑就的巨龙伏卧于院墙顶端,在阳光下闪烁绿色光辉,气势非凡。
丁香花园里还有一架秋千,引得我们家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们乐而忘返。我虽然自幼胆小,却十分喜爱荡秋千。秋千高飞,被我荡成了与天地平行,也丝毫都不胆怯。一天,我正在荡秋千,突然一个幼小的男孩朝秋千架跑来。秋千上没有煞车,我急得大声叫:“别过来……”停不下来的秋千碰倒了那个小孩,我吓得要命。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虽然那个小孩并无大碍,虽然我的父母没有因此斥责我,而是告诉我今后的注意事项,但我惊魂难定,很多天都不敢去丁香花园。
我和妹妹五四经常发高烧,医生建议把惹事的扁桃体割掉。动员我们两人开刀的工作是这样做的:开完刀需要吃冰凉的东西,比如冰激凌。于是我们两个人住进上海市公费医院外科病房,由胡懋廉教授动的手术。当我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台上,看见白衣白帽白口罩,突然觉得,不吃冰激凌也罢。我看见眼前有个带有药味的东西,护士教我数1、2、3、4……我漂浮着进入金星闪耀的无垠世界之中……当我醒来,咽部火辣辣的,吃了一口冰激凌就再也不想吃了。甜的东西吃进去,咽部的异物感更强,每吞咽一次就多一份痛啊!爸爸为了照顾妈妈的身体,对她有言在先,孩子们住院期间不要前去探望。华东医院的护士吴丽娟阿姨,对病床上的我们悉心照料,我们永远难忘,永远感激。爸爸晚上下了班赶来了,他戴着大口罩走进公费医院,来到我们住的外科普通病房。为了哄我们开心一些,他微笑着神秘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件小玩意儿:一只带音乐的打火机。这小东西是很新奇,但是咽喉部的痛楚更加能吸引我们姐妹的注意力。
爸爸关爱自己的孩子。他白天忙于工作见不着子女,晚上无论工作到多晚,一回到家,都要先去看望孩子们。看看有谁把被子踢开了,他轻轻盖好被子后,才能安心地去睡下。爸爸常说:“打被子容易感冒。”安徽口音把“踢”字说成“打”,爸爸和妈妈为了这四个晚上睡觉总爱“打”被子的孩子们想出一个办法,在被头的两边各缝上一对小带子,睡觉时系上,既可以保护双肩不露出来又可以防止“打被子”。但是,当孩子们长大一些后,力气大得可以把紧系着的带子也给“打”断了。还是爸爸亲自查铺的办法最好。
那时,我们随妈妈去南京路、淮海路买东西,只留心价廉物美的商品。而且尽量物尽其用,不大手大脚,不挥霍,不浪费。这些家庭传统留存至今。我们四个孩子穿的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的穿不下了小的接着穿。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是:笑破不笑补。因此,我们家的四个孩子,都能坦然地穿着虽然打了补丁,却干净整齐的衣服上学去。
妈妈要求女孩子们,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才可以走出家门,她时常亲手为我们梳理小辫子。她自己也是衣着齐整,干净利索,头发一丝不乱。满族人就是讲礼仪、重规矩。
1957年上海的夏天闷热难当。晚饭后坐在小阳台上望着一动也不动的树叶,更加燥热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还是没有一丝风。忽见爸爸的那辆老式黑色别克轿车开了回来。是警卫员秦尚荷叔叔,他说:“首长派我来接你们去友谊电影院看戏。”
妈妈说:“都八点钟了,不去了吧。”妈妈从不参与爸爸的工作,
更不喜欢出头露面。
秦叔叔坚持:“首长说了,一定要请你带六六去看戏。”他就是不说,毛主席也去看戏。
妈妈常对我说:“你爸爸的嘴太严。”爸爸说话一贯谨慎,在家里从不谈论工作,从不议论上级、同事与部下。毛主席到上海的事,他也从不告诉家人。
友谊电影院位于中苏友好大厦北侧。我和妈妈在冷气开放的剧场的右侧边就座,神奇华丽的顶灯在进行灯光表演,忽明忽暗、忽红忽蓝,绚丽多姿。显然,是在等待重要的客人。忽然,后面的观众站了起来,接着全场观众们都起立热烈地鼓掌。
我看清与爸爸并肩步入剧场的、身材同样高大魁梧的那位重要客人是毛主席。这是在我记忆中首次见到毛主席。从小就会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全场观众激动的气氛,也深深地感染了我。
灯光转暗,戏要开演了。秦叔叔走来说,爸爸要我过去。我走到毛主席的座位前,在他身旁就座的爸爸见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便微笑地说:“给毛伯伯行礼。”
我轻声说:“毛伯伯好!”并向他行礼。
毛主席慈祥地向我微笑,亲切地握住了我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晚演出的是什么戏,一无所知。事隔十几年后,遇到市委招待处的一位职工,他又向我提起那晚的事,说大家当时谁也不在看戏。一心只想多看看毛主席,所以连我去向毛主席问候那一小会儿功夫的事也看在眼里。
工人新村的家
1959年春节前,爸爸从北京开会回来,他十分满意地走进了我们的第六个家,上海南部近郊的东庙工人新村。东庙一村早已住满工人住户。我们住在东庙二村一幢三层楼房,一层住的是警卫员秦尚荷和司机郝俊两家人,秘书陈文一家住在三层。我们家在二层,房间都不大,会客室里摆不进沙发,但爸爸就是喜欢这样的家。
时任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党委书记的史坚叔叔来看望爸爸,他问:“柯老,你为什么要搬到工人新村来住?有人有意见的。”
爸爸说:“你不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党员干部的作风,不抓不行。”
东庙一村与二村之间,未筑高墙,未设门房,工人们都知道邻居是市委书记。难得一个星期天,爸爸兴致勃勃地走出家门,工人新村里的沙土路尚未平整,新栽的小树苗嫩生生的。他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春光明媚的工人新村里轻松漫步。工人们的家庭近在咫尺,一扇扇窗户敞开,传出孩子们的欢笑声;收音机里播放的沪剧,唱腔悠扬动听;下班回家的工人与市委书记相遇,互相致意,邻里之间暖融融的。爸爸有时带全家人走出工人新村,马路对面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农田。到了5月,金黄色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边,在阳光下闪耀着欢乐的光芒,传送着丰收的讯息。
孩子们也喜欢东庙工人新村的家:这里的邻居多,小伙伴也多,可以开心地在院子里追跑打闹;这里没有高墙的限制,没有门卫的盘查;一出门就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上车就有座位。经常有孩子来找我们玩儿,家中总是热热闹闹的。
工人新村有家小商店,妈妈常常带我们去买东西。这家商店真好,不像淮海路上的商店人挤人。三八妇女节的那天,我和五四商量要送妈妈礼物。没钱买怎么办?只好向妈妈“借”。女售货员热心地推荐那些印着可爱的小娃娃的儿童手绢,我说这是送给妈妈的,售货员更加和蔼可亲了。花了两角五分钱,神秘地买下一条天蓝色提花女式手绢。用一张花纸精心地将手绢包好,工整地写下:“祝亲爱的妈妈节日愉快!”将这份礼物兴奋而隆重地献给了妈妈。
我们的家庭温馨、和睦、融洽。
妈妈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爸爸的生活。午休时,爸爸安心地睡着了,因为有妈妈替他掌握时间。快到上班时,妈妈就会轻轻地倒杯开水或走上步,用这些精心设计出来的些许动静,把爸爸从疲乏的睡梦中慢慢唤醒。猛然地被吵醒,容易产生心慌。夏天的中午,妈妈就派我们用竹竿驱赶窗外树枝上吵闹不休的知了,让爸爸能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爸爸常说:“家常便饭最可口。”为了让爸爸吃到可口的饭菜,妈妈经常亲自下厨房,她能将平平常常的豆腐、青菜做得有滋有味。有时爸爸工作到深夜,妈妈就为爸爸和他的同事们下碗热呼呼的面条。
每年爸爸过生日,妈妈不顾自己有风湿性心脏病不能劳累,亲自去厨房为爸爸做他最爱吃的北京风味打卤面。先要做拉面,这是个细巧活,又是个力气活,面要和得硬一些,要用力地揉面团,直到十分滋润;要用力地反复在面板上抻拉面条,直到被拉得很长却不断。这种做法抻出的面条吃起来既筋道又滑爽。煮熟一块有肥有瘦的猪肉,切成薄片加上冬菇、木耳、黄花菜用小火熬成浓汤。临出锅时再勾芡打入蛋花、淋入花椒油,香喷喷的卤子就做好了。妈妈坐在爸爸的身边,看着他用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她笑了。
孩子们过生日也吃打卤面。爸爸会微笑着对小寿星说:“你今天长尾巴了!”家乡的习俗,孩子长一岁就叫“长尾巴”。
妈妈从不会忘记给全家每一个人过生日,唯独记不起她自己的生日。有一次,爸爸乘车下班路过花店,忽然想起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他想买一束鲜花为她庆贺,一摸衣袋内分文皆无,只有妈妈为他准备的手绢、香烟盒与火柴。爸爸从来就身无分文,连人民币都认不全。爸爸一回到家就说起了这件事,我们一听都乐了。但我想,妈妈一定收到了这束美丽芬芳的鲜花。那天晚上,家里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我第一次见到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是爸爸出差时买的一条有着两千年悠久历史的四川蜀锦丝织被面,墨绿的底色衬托着银色的团花,高雅大方。
妈妈珍藏着几封爸爸写给她的信。
爸爸在一封信中说:
“寄来的毛裤收到了。北京这两天已经冷了,上海如何?”
“会议开始几天比较紧张,又要开会,又要准备发言稿,这几天已好多了。有可能我就抓紧休息。所以来北京后虽然经常有晚会,我只去过两次,也没有去街上跑。我身体很好。”
“六六来信收到了,我很高兴。要她不要同妹妹弟弟打架,等会议完了之后,我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买些带回来。祝你好!”
康平路的家
爸爸在上海工作十年,经常搬家。除了工作等方面的原因之外,主要由于爸爸不喜欢独门独院的花园洋房,他认为国家尚处在一穷二白的经济条件下,住这种房子脱离群众,心中很不踏实。
住在工人新村虽然很合爸爸的心意,但作为市委办公厅存在不便之处。我们又要搬家了。
1959年冬天,妈妈与上海市公安局黄赤波局长等同志一起寻找房屋,她选中康平路165号的爱棠公寓。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自从1960年初,我们家搬到康平路之后就再也没有搬过家,直
到1983年12月底,我们随妈妈离开寒风刺骨的上海,搬到室内温暖如春的北京定居。
爱棠公寓在1940年代是法国工程技术人员的公寓。我们搬进来以后,这里成为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处的集体宿舍和市委办公厅。
爸爸非常满意这个家:住房面积不大,上下班不用坐车,与同事们互为邻居。
朴素无华、占地不大的三层办公楼在北院。走进办公楼是处小巧的前厅,地面铺着墨绿与紫红色双色相间的方形草垫。楼上的过道也铺着同样的草垫,走上去的感觉虽然远不如羊毛地毯,但同样可以消除脚步声,保持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处办公机关的宁静与庄重。
走进家门,有屋三间,面积基本相同,约十多平方米。当中一间是餐厅,有一张圆餐桌、靠墙有一台苏联外宾送的黑白电视机和一架租借的立式钢琴。爸爸和妈妈带着四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六口之家围桌而坐不显拥挤。
我们家楼下三间屋的另外两间,最里面是客厅。靠近大门的那间是“多功能厅”。说“厅”太夸张,“多功能”,就很确切。屋内窗前摆着一张双人写字台,是工作人员的值班室。爸爸的秘书、卫士、司机,只要昕到爸爸的召唤,一律有力而利索地回答:“有!”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作风。
这间房又是爸爸的会客室,还是爸爸的休息室。晚上难得闲暇,爸爸坐在写字台前玩几把扑克牌。他的牌局有固定的人选,他与司机郝俊打对家。秘书陈文与警卫秦尚荷打对家。人手不够时,固定的替补队员是同院住的市委办公厅的副主任苏超或方扬。孩子们可以站在一旁观战,但是要严守观牌不语的原则,更不能做小动作。爸爸最容不得的事情是不光明正大,背后做小动作,他称之为:搞鬼!
值班室写字台上有黑、红两部电话机,党中央、华东六省和上海市都通过这两部电话,同爸爸时刻保持联系。
有时,孩子们陪着爸爸在康平路大院里走走。康平路的院子,被市委行政处管理科花园班的师傅们,打扫修整得既干净又美丽。从龙华苗圃调来的蒋思远师傅心灵手巧,人又勤快,使得院子里的草坪青葱,花儿盛开,树木枝繁叶茂。
放学回家,一走进康平路的大门,若发现在通向办公楼的道路两旁摆放着一盆盆盛开的鲜花,办公楼大门两侧也有美丽的盆花,我就知道爸爸要在小礼堂会见外宾或内宾。
一天下午爸爸要出发,当他走出家门临上车时,朝喧闹的后花园草坪望去,发现小弟正被小伙伴骑在了身上。半个月后,爸爸从外地开会回来,一下火车就问去车站接他的小弟:“被人骑在身上的滋味好受吗?你为什么不反抗?”
后来,妈妈经常提起这件事,说:“你爸爸心中虽然装满了工作,但是小弟‘胯下受辱之事一定引起他很多思考。出门半个月,心中还惦记这件事。”
市委办公厅南门外面对着一条小径,两旁栽种着各色花草与绿树,这是爸爸上下班必经之路。夜幕降临,孩子们常常站在小径南头的路灯下,紧盯着北头的办公楼,大家称它作小礼堂的那扇透明的玻璃门,眼巴巴地等待爸爸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
等得实在又饿又烦,只好跑回家拿起电话,请总机王阿姨接通一号分机——爸爸的办公室。是秘书陈文叔叔接电话,麻烦他去催催爸爸下班。总机班王阿姨业务熟练。爸爸晚上在家里有时想找同院住的同志谈事而秘书不在身边,就自己拿起电话对总机说要找谁谁。我在一旁好生奇怪,爸爸不知道分机号怎么也能马上接通?总机真有本事!也不知道陈文叔叔帮不帮助传个话。反正还是要待到望穿秋水之时。才见小礼堂的那扇玻璃门被卫士秦叔叔推开,爸爸高大魁梧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孩子们奔跑过去,扑向爸爸怀中。爸爸一手牵着小弟一手牵着小妹,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我们家的餐桌可以说是反映中国国情的一只小小的晴雨表。爸爸立下严格家规,谁也不许违背:老百姓家里吃什么,我们家就吃什么。爸爸吃饭时,常向炊事员询问市场当天的菜价和供应情况。他把上海人民的一日三餐,时时记挂在心。
爸爸吃饭从不讲究,妈妈更是如此,所以孩子们也就不知道什么叫挑食。记得我发明过一道高汤,用开水冲雪里蕻咸菜,喝起来味道蛮鲜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家的餐桌上不见了荤菜。
一天中午,我们姐弟放学回家正围着餐桌吃饭,刘少奇夫人王光美阿姨来了。她见桌上只放着一碟青菜就对妈妈说:“你给孩子们吃得太简单了,会影响孩子长身体。”妈妈告诉光美阿姨:“柯老要求很严格,不许在生活上搞特殊化。他连供应我们家的鸡蛋都不许买。”
爸爸常说:“作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们一定要使自己心里没有什么个人得失,没有自己小天地的得失,只有整个革命的利益,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他坚决反对党员干部脱离人民群众,坚决反对以权谋私。他以身作则。从一点一滴做起,去外地、去基层视察工作,坚决不允许设宴招待他;下乡蹲点,坚决不接受生活照顾;没有人敢给他送礼;他召开家庭会议,减少按照规定为他配备的工作人员。几年中,家里没有炊事员。直到他去世,家里没有公务员。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为了早日渡过难关,毛主席带头减少自己的工资,爸爸也减少自己的工资,直到他去世也没有恢复。
妈妈完全理解和支持爸爸。妈妈的行政级别和工资水平,自从50年代初国家实行薪金制时给她定下行政级别后,始终没有变动过。直到80年代初,按照国家制定干部离休制办理离休手续。因为每到妈妈工作的上海市委办公厅的干部们要晋级加工资时,爸爸总会同妈妈商量:“你还是再把提级的机会让给其他人,好吗?”1980年,妈妈的心脏病情加重,心动过速,心率不齐,出现了“房颤”,住进上海市华东医院北楼(原上海市公费医院)内科普通病房。一间病房内住着近十位来自工厂农村的病人,与妈妈邻床的是一位来自江西的女工。这位女工三十多岁,身患重病,她的丈夫日夜守候在病床前。妈妈见他一天三顿饭都不舍得买菜,只吃干馒头,就把自己那份饭菜先给他盛出一半。
爸爸以前能喝点酒。1954年到上海后,他心脏不大好,就很少喝酒了。宴请外宾时,服务人员专门为他准备一瓶白开水,以水代酒。
后来,爸爸只喝妈妈为他泡制的酒。妈妈每年都要亲手泡制一瓶枸杞酒,在酒瓶上注明泡制时间。当这瓶白酒变成晶莹美丽的深红色,就可以喝了。望着那杯酒漂亮迷人的颜色,不知为什么觉得一定又甜又香。
爸爸说:“尝一口才知道啊。”
我接过杯子,闻到了酒的醇香。抿一口,哎哟,真辣!
爸爸开怀大笑!
小弟、小妹也想尝尝了。
爸爸拿起一根筷子放进酒杯中点了点,让小妹尝了尝筷子头上的酒滴。
年幼的小妹立刻皱起秀丽的双眉,迫不及待地也学着爸爸样子,长哈一口气。
爸爸又笑开怀!
每当爸爸晚上要亲笔起草文章或报告的提纲时,他总要倒上一小杯枸杞酒,就着一小碟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喝着。只此一杯。他先浅浅地抿一小口酒,接着就会夸张地扬一下眉头,长哈一声,表示对酒的赞美,和对妈妈的赞美。一见到餐桌上摆放那只小小的刻花玻璃酒杯,就知道爸爸又要加班了。
妈妈为了让繁忙劳碌的爸爸能得到片刻的放松,总是建议他出去散散步。妈妈说,这是让他换换脑子,意思是希望爸爸暂时把工作担子放下来歇一歇,换个肩再继续挑。直到1998年8月,我在黄山目睹挑夫们不时地停下来,把担子换个肩挑这一情景,对妈妈的话才有了领悟。否则。挑夫们无法坚持走到目的地。
妈妈有时陪着爸爸从康平路的大门走出去,沿着竹篱笆院墙外的人行道散步。一般都是在晚上九十点钟出门,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了,秦叔叔不远不近地跟随在身后,他独自一人,就能担负一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夜间出行的警卫工作。据说他的枪法在警卫处里数一数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