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的梨树

陌上芊芊

我出生在河南省开封市，前几年外婆还没有去世时，我总是随妈妈回去看她老人家。那个城市，留给我一些泛黄的记忆。回想起来，在努力搜索的同时，那些存在过的影子却又渐渐模糊起来，如海市蜃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真想在心里放上一小块明矾，好沉淀出一点清晰。

七八岁的小女孩嘴巴里总是不停地要吃点东西。在开封，有一种比话梅更酸甜可口的小食品——山楂糕。

开封的山楂糕呈一种透明的亮红色，做出来时是桌面大小的一整块，卖时用小刀划开。卖糕的阿姨心地善良，即使只有一角钱，也可以买到三角形的一小块，足够我解馋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小块用透明油纸托着的、亮红色的、上面镶嵌着青梅丝和瓜子仁的山楂糕，慢慢品尝那一份沁到心里去的清凉。那种喜悦和满足感，让我多年后回想起来唇边还隐隐荡悠着一股余香。

那时我认识了一个叫小薇的小女孩，她爸爸去世早，妈妈改嫁了，她和奶奶一起过。“我奶奶恨我妈，她不让妈妈来看我。”小薇这样告诉我说。她黄黄的小脸仰着，小鼻头一皱一皱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在写作业，我抬头看见她的“三好学生”奖状沿墙贴了一排。

那些日子我天天和她在一起，外公给我削刻了两把长长的木剑，用红绸子系在鞘上。我每天都要很神气地在院子里舞一两下，小薇总是羡慕地看着我。她只有一个奶奶，平时又没有什么亲戚来看她，她没有机会得到这样别致的玩具。

那会儿我总喜欢腻着小薇，像个小尾巴。虽然她只比我大一岁，却已经很懂事了。

记得有一次，我随她去买葱，她很仔细地看了好几个小摊，最后总算决定了她要买的那一个小摊。回去的路上她开始剥葱，我当时很惊讶地望着她的动作，因为我一直认为这应该是大人们干的事儿。看她把葱剥得那么干净，像才洗过一样。我也学着剥了一根，却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我忽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一种惭愧、渴望、内疚、羡慕混合起来的复杂情绪深深震撼着我。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让我懂得了怎样去体谅别人，尊重别人的劳动，因为许多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要做好它们是不容易的。

北方的冬天真冷，我总是穿得像个绒线团似的站在窄窄的街口。那儿都是平房，门前的水管缠上了厚厚的草绳，我试着拧了拧，冻得真硬，路面上结了冰，白花花的，是些凝固了的肥皂泡，那是头天晚上泼出去的洗衣水。一连好几天，我总是出来看这些结了冻的肥皂泡，并用脚试着在上面滑行，直到重重地摔了一跤。

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如针扎一般，久了就没感觉了，等到这时我就把脸蛋儿捂在风帽里暖和暖和，我可以感受到脸上细细的毛细血管里血液流动的速度很快，很刺激，痒得像一群争先恐后的小虫子在爬。

当妈妈叫我吃早饭时，我看见小薇正蹲在水池边洗锅。我又一次迷惑了，这样的天气，我是碰都不敢碰冷水的，她却用冻得红红的小手在那儿一点点抠着锅边上沾着的面，任冷水哗哗冲着。

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丝毫没有抱怨的样子，依然一点点耐心地洗着。她那次洗了好长时间，我回到桌旁，早饭已经凉了。我在想，她怎么不用些热水呢，用抹布洗也比用手强啊……想着想着，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双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小手和一张黄黄的笑脸。

现在想来，也许是没有人教过她该怎样做好那些本来不应该属于她的事吧。她过早地担负起了这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连纠正她的人都没有的情况下做这些事，她的奶奶中风病在床上，一切都靠她自己。

小薇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被砍去的大树，小薇给大树嫁接了一段梨树枝，用白布缠绕着嫁接的部位。她告诉我过了年那棵树就可以发芽长枝了，我无比欣喜地望着那秃秃的树干，憧憬着哪天我能看到满树的梨花盛开的情景。高大的梨树下，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粉红衣裳，白白胖胖，冲我恬然微笑。那就是小薇吧。

这时她打断了我的遐思：“来帮我晾衣裳吧。”

看她把洗净的衣服晾在绳子上，风吹过来，白色的两片衣襟舞啊舞的，像一只大蝴蝶，可夹子把它夹得牢牢的，它怎么也飞不起来。我忽然觉得小薇就像这样，我站在绳前，慢慢取下了夹子，一阵大风刮过来，那衣裳果真在空中飞舞了起来。它自由了，我想。那衣裳飘过了小薇家的院子，如风筝一般，风住时它已经挂在了不知何处的树枝上，就让它做一只安闲的大鸟吧，自由自在的，不会再有牵挂了，我痴痴地想……又仿佛看见漫天梨花如飞雪般洋洋洒洒地落在故乡美丽的街道和城墙上，银装素裹。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那个古城了。那儿古朴的宋代龙亭，还有午朝门、包公祠和相国寺，千百年来一直宁静如昔的潘杨湖，潋滟湖光里早已不再有“清明上河图”的喧嚣，湖边的小柳树，已经长高了许多吧。还有小薇，是不是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那棵我儿时憧憬的梨树下，无牵挂地微笑着，悠闲如一瓣轻轻飘落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