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叙事情境中的家族文化思考

2009-04-07 06:14单小曦
南方文坛 2009年6期
关键词:黄家家族小说

单小曦

如同托马斯·哈代之于威塞克斯、贾平凹之于商州、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广西作家龚桂华也找到了一个讲述系列故事的独特载体——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桂北农村。近年来,龚桂华精心发掘着这片给他滋养和灵感的神奇土地,把这里的世事沧桑、人生悲欢演绎成了祖居高尚坪的黄、秦、令三大家族与不同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而经久争斗的现代“三国故事”。在最近发表的《苦窑》中,龚桂华以此前创作的小说《世情》、《寒秋》等作品内容为背景,再次为读者展现了三大家族争斗史上的一段传奇故事。笔者认为,小说较成功地使用了三重叙事情境与立体化叙事模式,讲述了十年“文革”期间桂北农民的现实人生苦难,背后蕴含着对中国农村家族文化恶性演进的隐喻书写。

叙事学研究表明,凡叙事文学作品必然具备两个不可或缺的形式要素,即故事和讲故事的叙述者,而故事与叙述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构成叙事情境。很显然,龚桂华的《苦窑》对叙事情境做了精心设计,它同时采用了人物、“目击者”、作者进行叙事的三重叙事情境,形成了三种叙事情境各显所长、相互交织、相互渗透的立体化叙事模式,如图所示。

人物叙事情境是小说《苦窑》的叙事核心与主体。所谓人物叙事情境即指小说的主要情节线索是由参与事件的众多人物黄解放、令旺福、秦土贵、黄元武、秦四俩、黄元文、六婶、黄吴氏等分别以第一人称视角共同讲述完成的(图中略去了每个人物重复讲述的情况),它构成了小说的核心故事层。这种以不同人物第一人称讲述同一故事的叙事情境的采用,使小说产生了良好的空间叙事效果。总体说来,《苦窑》还是使用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但它的情节线索不像一般的传统小说那样靠时间概念得以串联,而是通过不同人物围绕故事和主题讲述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依次排列勾连而成的。具体言之,小说人物的每一次不同讲述都各自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叙事空间,它们之间形成相交、相切或相离关系,由于这些既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叙事空间,是按照情节发展线索顺次排列并围绕同一主题展开的,就形成了一个类似橘状的环形结构。就像戴维·米切尔森说的那样:空间形式的小说“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橘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上。……小说应该按桔状构造,这就与空间形式发生了联系”。如果采取这样的比喻,该作每个人物的每次叙事和视点聚焦都可以被看成一个“桔瓣”,不同“桔瓣”以主题为轴心环绕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桔子”。此处类似桔瓣的空间形式,首先指作为人物活动场景的物理空间,最重要的当然是那座扭结了三大家族爱恨情仇的“苦窑”。再如咒骂秦土贵“断子绝孙”出处的小龙河边乌石坡,秦土贵意外发现四俩是个阴阳女的大队部,黄吴氏割掉四俩胯下怪物的黄家后堂卧房,阴谋和罪恶的衍生地秦土贵家,诸葛阳山开导元武的知青小屋,元武怀揣炸药勇夺四俩“尸首”的六婶家,四俩起死回生和重新点燃主人公生命希望之火的县医院病房,等等。这些人物活动的物理空间构成了人物叙事的物质依托,而随着叙事者和视角的变化,上述物理空间也在随之转换,故事时间得以展开,故事情节也逐层向前推进。此外,小说的叙事空间还指不同人物的心理空间。如令旺福的权力欲望,秦土贵阴谋得逞后的得意和快感,黄元武堕入陷阱后的苦闷彷徨,四俩历经磨难时的苦痛焦灼,黄吴氏得知中计后的自责与懊悔……小说的第一人称讲述仿佛电影的特写镜头,在物理空间轮换、故事情节演进的同时,纷纷聚焦于上述人物丰富情感与复杂心理世界构成的内在精神空间,向读者展示着一个个富于感染力的鲜活个体生命。

“目击者”叙事情境构成了小说的中间故事层。“目击者”叙事情境的形成是通过黄解放的灵魂转换叙事功能实现的。从第一章结尾处开始,黄解放(灵魂)退出了故事发生的现场,但并没有消失,而是由“卫星”事件(他与秦改朝的悲剧)的主人公变成了核心事件发展的旁观者。就叙事功能而言,他已经从人物叙事者演变成了“目击者”叙事者。小说出版封面导读提示得很清楚:“那个被秦家当作‘杀女凶手,活埋在高尚坪三大家族爱恨纠结的地方——苦窑里的‘我,死去活来的灵魂飘荡在苦窑中,默默地看着三大家族在这片古老而又苍凉的土地上演绎出一幕又一幕断子绝孙的绝户剧……”即是说,上述人物叙事完成的是小说核心故事——三大家族上演的“断子绝孙的绝户剧”,而黄解放的灵魂把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并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了第二层的故事讲述。这一“目击者”第一人称叙事功能是人物叙事所无法完成的。因为它可以超越其他人物视野的局限,其视点可以总揽全局并可以在把握故事发展总体进度的基础上前后穿行。小说第一章结尾处黄解放就讲到了他完全知道秦土贵把四俩嫁给元武是个“杀人不用刀、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以达到让黄家“断子绝孙”的目的。之后,他时不时地站出来把故事即将发展的线索告诉读者。这就造成了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的差异以及双重阅读空间的形成,从而丰富了读者阅读体验,这是置身其中的人物的叙事做不到的。与此同时,它与作者叙事也根本不同。在小说的第二十一章处,黄吴氏精心准备后即将给四俩做“手术”时,解放的灵魂讲述道:“我奶奶在做这件事情之前,表面上显得很平静,然而她的内心却很激动和兴奋。我也一样,我为奶奶的壮举激动着兴奋着,那天夜晚我躺在苦窑里,为我奶奶书写历史……我奶奶做的这件大事,如果做成了,将永远载入我们黄氏家族的史册,将永远铭刻在我们黄氏家族成员和高尚坪每个村民的心中。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奶奶没有把这件事情做成功,她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此处,解放的灵魂作为“目击者”,可以通过与黄吴氏的人物关系和情感联系窥见她的内心世界(如她的激动兴奋),这与像上帝一样全知似的作者俯瞰人物的心理具有很大差异;同时可以表达他的感受和体验(如为黄吴氏的壮举激动兴奋,对她行动的赞叹和做成大事的热切期待);还能从自己的理解和体验出发对事件进行主观解释和评价(事情如果做成了如何,实际上失败了的调侃),如果换成作者叙事将无法充分实现这样的审美效果。

最后是构成外层故事层的作者叙事情境,即作者以超越事件参与者、目击者身份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对整个事件的俯瞰讲述。如上所述,作者叙事无法完成人物叙事和目击者叙事的叙事功能,但在小说中它的叙事功能也是其他两种叙事情境不能实现的。首先,它具有更大的自由度,对故事中包括黄解放的灵魂这一目击者在内的所有人的活动都尽收眼底,并以全知视角进行总体讲述,如此才可以使作品在叙事层面上获得最后的整合;其次,与上面一点相关,多数情况下,作者叙事是蛰伏于后台的,但在不同人物叙事空间之间出现裂缝和目击者又受到限制时,作者叙事就从蛰伏状态显现出来,发挥锯补缝隙的作用。比如,小说第五章,聚焦对象是四俩,总体上由

四俩以第一人称讲述,但在描写四俩遭受秦土贵强暴过程时,关于秦的内心想法和背地里如何把四俩母女骗到大队部,支开六婶,在黑屋子施暴,特别是撞晕四俩,被四俩胯下的怪物吓得落荒而逃的经过,受视角限制,四俩的第一人称讲述是无法完成的。此时,作者进行了全知视角的叙事,从“其实,秦土贵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早就看中了四俩的美貌,曾多次预谋将她占有,但总未能得手”直到他把不省人事的四俩扛回六婶家里,“一溜烟似的跑出门去了,像个贼一样”。这段叙述不仅补充了四俩看不到因而无法叙述的情节,而且蕴含着作者的情感倾向和与其他叙事者不同的态度评价,这对主题的深化和多角度揭示具有重要意义。

小说关于三重叙事情境、多视角聚焦和立体化叙事模式的使用,对从不同层面、不同视角、全方位地展现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和丰富复杂事件过程,对的思想主题的多层次挖掘和充分地表达作家的文化思考,起到了积极的建构作用,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了不同于单纯采用一种叙事情境所能产生的审美体验。

小说《苦窑》具有一个相对精致的叙事结构。那么,这一精致的叙事结构中包裹着怎样的内容和意蕴呢?笔者认为,小说标题“苦窑”蕴含着破解作品思想主题的基本密码。“苦窑”首先指黄家祖上留下来烧石灰的废弃灰窑,这是这一语言符号的第一层所指。但人们将其称为“苦窑”,并不因为这里烧制石灰的所在,主要在于它是黄、秦、令三大家族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是插秧女秋红的人生悲剧的发生和见证之地。在“烧灰窑”向“苦窑”这一名称的让渡过程中,该词也发生了第一层所指向第二层所指的滑动,即指向了扭结和烧灼桂北农村高尚坪几代人命运与悲剧的苦难人生之“窑”。正是出于对小说标题这二层所指意义的解码,笔者把作品的主题之一是阐释为书写桂北农村的现实人生苦难。

小说书写桂北农村现实人生苦难是以黄解放和秦改朝的人生苦难与恋爱悲剧为序幕的。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出身于世代仇杀的黄、秦两大家族的一对男女青年黄解放与秦改朝的恋爱,没有给他们带来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带来的只是被乱枪打死和当众活埋的人生灾难。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不同的是,小说中这对无辜青年男女美好爱情与生命的葬送,不仅没有换来两个家族握手言和的结局,反而越发加深了彼此的仇恨,构成了新一轮仇杀的序曲与导引。以此为起点,仇恨与仇杀催动着沉重的人生苦难开始在小说诸多人物身上蔓延开来。

在众多人物中,秦四俩是背负人生苦难最沉重的一个。先天的阴阳人和哑巴,身体残缺使她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恰恰是身体上的这两个缺陷使她成为秦、黄两家博弈的筹码或棋子。秦土贵想要利用她的身体达到让黄家断子绝孙的目的;黄吴氏则企图通过切割她的身体来粉碎秦土贵的阴谋。在两家的战争中,四俩的身体成为最大的牺牲品,遭受着巨大的摧残,直至死去活来。与之相伴的必然是她的精神痛苦。当秦土贵在大队部黑屋子要强暴她时,当黄吴氏在卧房让她喝下“姜汤水”反复摸搜她的下身时,当她胯下的怪物被“咔嚓”一声割掉时,当她高烧四十度处于意识混沌状态时,她却有口无言,只能默默承受,这岂止是肉体上的苦痛,而是何等的精神折磨!另外,四俩的沉重苦难还来自其他人物人生苦难的转嫁。秦土贵为了摆脱不绝户的命运,曾经试图借她的“一亩三分地”强行种下自己的“种子”,黄元武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曾经想要对她实施婚内强奸,黄吴氏为了使黄家延续香火不惜强迫检查她的下身并对她进行土法“手术”……凡此种种,各色人等似乎都想通过把自己应该承担的痛苦转嫁到四俩身上的方式以获得解脱。因此说,四俩是小说中承苦难最多的最具悲剧性的人物。黄元武的人生苦难构成了小说书写苦难主体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作为黄家唯一可能完成传宗接代重任的黄元武,根本无法决定和左右自己的生活,先有热恋的情人令秋香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后是自己的婚姻成为秦、黄两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牺牲品。在违背自己的意志的前提下,答应娶秦四俩,新婚妻子却是个不能挨身和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阴阳人,眼睁睁看到自己陷入了别人设计的陷阱却不能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小说借知青诸葛阳山之口讲出了他的痛苦:“元武现在很痛苦,他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都很痛苦……元武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痛苦,仇恨……”准确说来,黄吴氏的苦难可以追溯到更早,三大家族的仇杀和激进时代政治使她的儿子元尚被政府枪毙,丈夫和孙女被活活饿死,孙子解放被活埋,她经历了人世间太多的生死离别和沧桑动荡。尽管她年迈体衰又双目失明,为了粉碎秦家的阴谋,她必须奔走相告,求助族人,操练手艺,冒着坐大牢、活“垫背”的风险给四俩做“手术”。计划失败后,她承受着内外双重压力,急火攻心,曾一度死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作为黄氏家族族长的黄吴氏的宿命,她必须承担,其他人无法替代。六婶和秦土生是被女儿四俩的苦难直接传染的对象。眼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欺侮、被利用、遭受磨难、生死悬于一线,做父母的却受族权、畸形政权力量控制而无力相助,这是何等人间悲哀!小说中夹在秦、黄两家之间的令旺福是挑起两家这场争端的关键人物之一。他本无意害人,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知不觉间做了秦土贵实施阴谋诡计的帮凶。他最终不仅没有达到当上大队干部的目的,反而落了个腿被打断、房子被烧、眼睛险些瞎掉的结局。秦土贵是前面提到的所有人物(包括他的老婆贵嫂)人生苦难的直接制造者,但就他本人而言,他依然经历了一场苦难人生。尽管他不择手段地坐上了高尚坪的“龙椅”,可以一手遮天,可以利用政治权力对黄家实施致命打击,但与黄家的争斗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生活。在小儿子夭折的情况下,唯一的女儿改朝竞因为与黄家儿子恋爱被亲弟弟乱枪打死了,发了疯的老婆随时折磨他,甚至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秦土贵的老婆贵嫂是小说中另一个值得同情的人物,女儿的惨死使她精神失常,常常被丈夫用棍子打晕、用铁链锁起来,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如此看来,在小说中,无论是悲剧的当事人,还是制造者,无论是故事中的“好人”,还是“恶棍”,当然还包括许多处于中间状态的第三类人物,几乎所有人的现实人生都被涂抹上了悲剧和苦难的颜色。这也许就是一种提示,作品并没有仅仅满足于书写一段亲者痛仇着快、善恶有报的通俗故事。在讲述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余,作者开辟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思考空间:造成几乎所有高尚坪人人生苦难的根源究竟何在?

当我们对造成高尚坪人苦难人生的根源做更深入追问时,实际上涉及了关于“苦窑”这一语言符号第三层所指的解码问题。“苦窑”的第三层所指可以被理解为:使世代繁衍生息在高尚坪封闭的地理环境中的人们,因世代仇杀而备受煎熬、长期痛苦挣扎却无法摆脱某种宿命似隆圈的中国农村传统家族文化。这样,小说的标题“苦窑”就形成了一个三级符号所指链:石灰窑—苦难人

生一家族文化。随着符号所指向第三层的滑动,作品《苦窑》的深层主题一中国农村传统家族文化的恶性演进和遭遇“文革”所发生的文化畸变,亦即造成高尚坪人苦难人生的根源也得到了揭示。

中国传统家族文化是以儒家伦理思想为核心、以宗族血缘为纽带、以家族利益为本位建立起来的一套管理制度、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念。它实行从族长到家长再到不同辈分、身份和性别成员的层级管理制度;家法、族法是硬性规范,传统风俗礼仪、伦理道德是软性规范,制约成员的行为;辈高位尊、传宗接代、孝悌节义、光宗耀祖等思想是其主要价值观念。在传统中国社会特别是广大的农村社会中,家族文化已经成为深入中国人集体无意识深处的文化因子,在人们的实践行为、思想意识、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发生着长期重要影响。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家族文化以家族利益为本位而非家族成员个体和社会为本位,这就可能带来两个方面的冲突和悲剧:一是家族内部具有超越性诉求的成员的个体人生与家族集体利益和传统礼法的冲突,往往以成员个体的人生悲剧为结局;二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冲突与悲剧。因为家族与家族之间是各自为政的,当一定社会历史阶段的政治制度不能协调好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时,当某种社会政治体制出现混乱或出现极权政治统治状态时,家族之间就有可能因利益和资源分配问题发生争斗,严重者可能导致世代仇杀的悲剧。这就是小说《苦窑》写作的文化背景和所表现的主题思想。

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机缘巧合,当然最大可能是来自于作家的文化无意识积淀,小说《苦窑》被赋予了较强的文化隐喻性。三大家族中的黄家,尽管也有通过告密使仇家子弟被抓壮丁这样不光彩的行为,但主流情况却是,世代本分勤劳,靠种田卖大米开场子做米粉发家致富;“发了财之后,修桥铺路,接济穷人,做了许多善事”;抗战时候,黄开福率领全村老少毁村杀敌,消灭了鬼子三百多人;三年自然灾害时,黄元尚为了解救快要饿死的百姓抢了军粮,结果被枪毙;为了达成与秦家的和解,黄吴氏答应健康的儿子娶秦家的哑女。新中国成立后,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又敢作敢当的黄吴氏主持黄家家务,尽管“文革”事件和期间的极权政治也对这个家族的现实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黄氏家族基本保持了正常秩序和良性运转。黄家的勤劳、善良、正义、和谐、母性等行为品质(黄元武则代表了非主流的武力、好斗的一面)和运转状态表明,它是中国传统家族文化积极的和正向的文化精神的载体。秦家是刽子手世家,因为杀人砍头的技术高而闻名整个桂北地区。尽管秦家也因时代变化和不名誉的出身,一度金盆洗手,秦世贵也有与黄家和解的愿望,也对此做过努力,但嗜杀本性似乎与秦氏家族如影随形。不做刽子手了,却改行做起了杀猪生意,“干杀猪这一行的确不错,有吃有喝有财发,但远不及杀人砍头痛快”,于是秦家从城里搬回农村,参加土改。“文革”期间,秦氏兄弟联手造反,逼死老书记令喜才,控制了大队财、政、军大权,以阶级斗争名义在高尚坪大施淫威,进行极权统治,甚至残酷地将仇家子弟活埋。在家族内部,秦土贵以政权篡夺了族权,支书的身份可以使他在族人面前飞扬跋扈,一手遮天,七叔公等秦家长老在他面前没有一点权威性,族长五太公对他破坏了“有女不嫁仇家郎”的族规的做法也无可奈何,不敢言语。这说明,秦氏家族内部的秩序已经在畸形政权强行介入下出现了紊乱和失序,已经不能按传统家族制度规范正常运转。总之,秦家总是与杀戮、血腥、残酷、破坏、畸变等行为品质联系在一起。因此秦氏家族应该是中国传统家族文化消极、负面精神的载体。令家处于中间状态,也可以说亦正亦邪,既有受人拥戴的支书令喜才,又有一心钻营,为了可以当上村干部不惜揭发告密他人的令旺福,更有正邪集于一身的光棍烂。如此看来,黄、秦、令三个家族分别承载着中国传统家族文化的不同侧面,它们之间的“争斗-妥协-争斗”故事不过是中国传统家族文化内部矛盾运动的一般情况的文学性展演。在几千年的沧桑历变过程中,杀戮、破坏、邪恶面不断聚集力量,冲出限界,挑起争端,与仁义、和谐、善良面发生矛盾冲突。当这一矛盾运动进入到了十年“文革”的历史时空巷道时,混乱的时代政治为前者提供了肆意泛滥的现实环境。特别是当极权政治与家族文化的破坏面纠结在一起时,双方相互鼓动、交互推波助澜,其邪恶性被进一步放大,进而人性中的邪恶也获得了充分释放的空间,一场场人间悲剧就在所难免了。

在隐喻层面,秦家生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四俩),这是家族文化长期恶性演进与积淀的必然结果,同时也为家族文化内部的邪恶面向仁义、和谐、善良面发起进攻准备了最致命的武器。当秦土贵促成了秦四俩与黄元武的婚姻以达到使黄家“断子绝孙”目的的阴谋得逞时,黄家面临着“绝户”的危险,亦即家族文化积极面遭遇毁灭境地,进而整个中国传统家族文化即将陷入全面失范失序困境。面对困境,只有自我拯救。这首先需要有个“替罪羊”来做“牺牲”。作品中的四俩必须成为这个“替罪羊”,这是她的宿命,只有通过剔除她胯下的“毒瘤”,家族文化才可以获救。其次,耍选择不辱使命的实施者,具体完成这个自我拯救的伟大任务。这个人只能是黄吴氏,象征着家族文化积极面的黄氏家族的族长,体弱眼瞎,但上天已赋予她惊人的胆识、坚强的意志和一双洞察一切的天眼,由她完成这项任务也是她的宿命。再次,还要寻找一件可以完成使命的武器。它就是那把具有传奇色彩的香刀。小说中有两把刀意象在反复出现,一把是黄开福从日本军官手里夺来的军刀,黄元武企图用它向秦家报仇,它是仇恨、杀戮的象征;另一把是黄家先人极具女性魅力的大奶妈,通过拼酒方式战胜彪悍土匪得来的小巧锋利的香刀。由于有了这把香刀,高尚坪八十年来未遭过匪患。可见,它是家族文化中古老的、健康的、母性的自我保护能力的象征。更值得深思的是,小说没有对家族文化的自我拯救进行简单化处理。黄吴氏对四俩的手术几乎失败了,当她使用那把香刀割去四俩胯下的“怪物”后,也差点要了四俩的性命。倘若结局如此,这一神圣的拯救活动将蜕变为更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在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古老的家族文化的拯救无法在自我封闭的循环中实现,它必须借助现代文明的外力方可最终完成。小说中的知青诸葛阳山、王小芸担当了这一文化援助功能。他们来自城市,是沟通高尚坪封闭农村家族文化与外面城市文明的桥梁。最后,在诸葛阳山的帮助下,四俩被送到了县医院,在现代医疗手段的作用下起死回生。小说以黄元武背着“希望”(四俩)徒步六十里多路回到高尚坪为结局,其隐喻意义当是:“文革”结束了,中国农村家族文化在现代科技文明这一外力协助下完成了一次自我拯救,高尚坪人可以暂时摆脱“苦窑”的痛苦煎熬,走向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然而,谁能保证不会有新的人生苦难也在等待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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