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萍
研究余华与浙江地域文化的关系一开始似乎是一个命题作文,但是随着对余华理解的加深,我们越来越明晰地认识到从浙江地域文化出发是找到了一条阐释余华创作的路径的,以前对余华种种支离破碎的理解依此豁然贯通。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经历了一个广泛吸纳西方文学进而努力建立开放的民族文学的过程。作为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余华比较典型地实践了这一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浙江地域文化始终作为重要内源性资源支配了他的选择:余华以自己的南方气质接近了川端康成、卡夫卡等世界文学大师,并开始了自己先锋时期的创作。在吸收涵纳世界文学精华的过程中,余华精神也在茁壮成长,他深入本土,在浙江地域文化的深厚土壤中汲取了先民的血液与精魂,写出了他们的生存本相,为文学提供了既具有地域特征又具有人类普泛意义的人的生存样式,从而走向了世界。
余华真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建立他的独一无二性,是他的暴力书写。为什么余华笔下会出现这么多的暴力书写?一般人给予的解释是:童年医院生活的经历、“文革”记忆、1980年代吸收外来文学的环境。这种说法看似提供了一种解释,实际上只是隔靴搔痒,并没有触摸到作家独特的心灵枢机。余华这种特异的暴力书写,需要深入到作家的心灵世界才能找到较为准确的答案。从心灵世界出发,我们发现余华的暴力书写经过了一个曲折的心灵整合过程,南方气质发挥了内在的作用。
余华是浙江海盐人。浙江海盐属于历史上的吴越文化圈,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江南。吴越之地,在远古时期本是一个远离中原礼乐文化的蛮荒之地,民风强悍,但是随着从东汉末年到两宋时期三次北方人口大迁徙,大批文人学士举族南迁,逐渐形成了可观的世族阶层。江南温润秀美的自然环境也诱发、培育了文人精致、高雅的文化品格,江浙地区逐渐成为中国文人气息最浓厚的地方,中国文化世族群存在最集中、悠久、庞大的地区,形成了源远流长的世族文化传统和江南文人传统。人文的昌盛、山川的秀美使得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自然地濡染了一种细腻、聪慧、柔美的气质。余华不是出身于文化世家,他的受教育阶段与“文革”相始终,他没有获得江南文化世族那份高雅精致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性气质,他接受更多的是以民风民性的形式积淀在他生命结构中的细腻、聪慧、柔美的江南气质,或日南方气质。
细腻、聪慧、柔美的南方气质典型地体现在余华的精神自传性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在细雨中呼喊》之于余华的意义就像《野草》之于鲁迅的意义,它们都是作家“人生的血书”,是自我灵魂的告白。在这部小说中,余华敞开了自己最为内在的精神气质:细腻、柔弱、伤感,同时也以非常明确的信息告诉人们,他的精神成长过程充满了尖锐的痛楚,无数受伤害、遭遗弃的叠加的画面成为成长的记忆。
很显然,余华的心灵成长过程与其现实成长过程是不一致的。从余华的相关资料来看,他的经历没有超出一般人的常识范围。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非常平常的成长经历在余华的心灵记忆中却变成了尖锐的痛楚?答案当然只能到余华的内心世界去寻找。可以推断的是,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要归之于作家细腻敏感的南方气质在现实生活中的受挫。细腻敏感的精神气质造成了余华对外部世界的特异感受,对一般人来说可能很平常的事件、经历,在余华内心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引起内心断裂、坍塌式的感受。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余华的随笔里可以找到佐证。余华长叹:“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而引起这些情绪的不过就是日常生活中同事间的小摩擦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情。细腻敏感的精神气质使得余华在内心层面与现实的关系处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中,现实在余华眼中不是以通常人们眼中的理性、秩序、温情的面目出现,而是充满了非理性的混乱。
余华正是带着这种受到现实挤压的南方气质去接近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开启他特异的先锋时期创作的。余华在创作谈中多次谈到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对他的影响,但他更多谈的是技巧的影响,没有说出两者对他气质上、思想上的影响。余华之所以倾心于川端康成,能够一下子进入川端康成的世界,是因为川端康成身上有一种与余华相通的气质。川端康成的浸润到灵魂深处的“孤儿意识”,凄清、细腻、伤感、柔美的写作风格,乃至于更深层的那种大和民族与生俱来的对世界体察的物哀美与幽玄美都与余华的南方气质非常吻合。卡夫卡与余华在精神遭遇上同样有着某些方面的相似性。余华曾经这样解读卡夫卡:“卡夫卡一生所经历的不是可怕的孤独,而是一个外来者的尴尬。这是更为深远的孤独,他不仅和这个世界和所有的人格格不入,同时他也和自己格格不入”,“他始终以外来者的身份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四十一年的岁月似乎是别人的岁月。”可以推测,余华对卡夫卡的倾心,一个重要因素是卡夫卡作为一个世界的“外乡人”的角色切合了余华因为细腻敏感的内心而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境地。借助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技术与精神支持,余华开始了他的暴力书写。
经由卡夫卡、川端康成等20世纪文学大师的启蒙,余华先锋时期的创作不仅演练了写作技巧,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发泄式的暴力书写缓解和释放了他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在这一过程中,余华自己也长成了一棵足以自立的大树,他需要寻找新的写作方向。从创作情况看,余华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写作方向扎向了浙江地域文化的深厚土壤。余华90年代写作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靠的不是丰富的生活阅历,而是通过提取内存于他血脉中的浙江地域文化下人的生存的历史记忆和历史图景创作出来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两部小说就是从余华自身内部生长出来的,是从浙江这块土地上蒸腾出来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对苦难的直击以及福贵、许三观们面对苦难的方式都带有浙江地域文化色彩。
西方“意识批评”发现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都有一个比较恒定的意识活动基本型态,这个意识型态会支配作家的创作,贯穿他的全部作品。纵观余华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他的一个基本意识型态就是对苦难的关注。这种对苦难的特殊关注,一方面源于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也源于浙江地域文化中对苦难的文化记忆。当我们聚焦浙江地域文化时,发现这一区域对苦难有着比中国别的区域更为深刻的文化记忆,这种文化记忆化作神话传说、成语典故、自然景观延续至今。
浙江东部靠海,远古时期曾遭遇几次海侵,浪漫的海水淹没了靠海生存的古越人的家园,使他们不得不几次搬迁。在世界文化史上,各种族、民族创世纪的神话传说中大多有关于洪水淹没家园的记述,这表明了最初的水患给人类心灵上留下的苦难记忆。浙江远古时期的海侵,同样为古越人留下了最初的苦难记忆。大禹治水的传说就是越人苦难记忆的一个积淀;春秋战国时期的吴越争霸,双方经过了二十年的争斗,因为越人的硬介刚强之气,加重了越人对其中的苦难记忆,勾践的入侍为奴、卧薪尝胆都带有了苦难的气息,流传下来的成语“卧
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等等都是关于越人的;钱塘江潮是浙江地域中的自然奇观,而富有戏剧性的是民间传说其乃伍子胥的精魂所化。伍子胥,本是吴越争霸中的吴国大臣,但是民间却传说其死后化为钱塘潮神,成为浙江地域文化的一个象征性符号。伍子胥的一生充满了仇恨和苦难,以伍子胥的精魂对应钱塘潮的澎湃说明了浙江人对伍子胥苦难的深刻体认和比附。
这种对苦难的深刻记忆作为一种文化基因潜藏在浙江人的血脉中,所以当余华写作时不管是什么样的由头,余华最终都把它指向了苦难叙事,写出了福贵、许三观们的苦难人生。无论是像福贵式的无法逃脱的苦难命运,还是像许三观式的悲怆人生,都是对苦难境遇的丰富与聚焦。
苦难是人类的本质性存在,如何面对,不外乎三种:一种是皈依宗教,在对佛陀和基督的信仰中消解苦难;一种是哲人式的面对,认识到存在的荒谬,从而产生对苦难的超越;一种是忍受,在无可逃避的苦难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承受苦难。余华笔下的人物都是芸芸众生,基本上靠忍受这一条路。忍受是中国普通民众面对苦难时广泛使用的一种方式,但是福贵、许三观们面对苦难的方式与态度还是有着鲜明的浙江地域特点:以忍受做基础,在坚忍中带有一种英雄气,进而扩展为谐谑。
浙江地域文化中对苦难有一种坚忍的耐心,这种坚忍的耐心首先来自浙江人对生活本身采取的“以自苦为极”的态度,这种态度从他们的始祖大禹开始。《史记·夏本纪》中记载大禹为治水“劳身焦思”,《庄子·天下篇》中禹、墨并称,称他们都有一种“以自苦为极”的态度。除大禹外,对浙江地域文化精神起到了重要塑造之功的人物是勾践。勾践在对终极目标的坚信中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浙江地域文化精神注入了一股面对苦难时的英雄之气。鲁迅先生曾说:“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绎,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0如果说勤劳、勇敢是我们对中华民族性格的一个基本描述,那么“卓苦勤劳、坚确慷慨”八个字更突显了浙地民风超乎一般地方的勤苦品质,以及慷慨苍凉的英雄气质。
余华说他写《活着》的时候,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形象是在南方的夏天中午,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拉着一头牛在耕田,皱纹中满是泥土。这是余华对福贵形象的基本定型,也是余华对于浙江农民的经典印象。这一印象浓缩了余华对浙江农民勤苦作风的记忆,它不仅来自余华从小的记忆,也来自久远的历史,烈日下耕田的形象是久远的农耕文明赋予浙地农民卓苦勤劳的永恒造型。福贵在一次次亲人死亡的打击下,对抗苦难的生命力被一次次地强化,他的生命本身焕发了巨大的反抗能量,在人生的暮年他显示的是如大地般坦荡、平和的生命境界,虽然他无知无识没有对自身反省的能力,但是他的生命历程本身显现出英雄气息。同样地,《许三观卖血记》里的许三观,不仅具有勤苦的品格,也带有了一种侠义英雄之气。许三观兢兢业业地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每一次面临困境都靠卖血渡过难关,许三观的卖血举动带有仪式性,是他一生勤苦的象征。值得钦佩的是,在一乐这个“别人的儿子”生病之后,许三观从家乡一路卖血卖到了上海,这种举动带有疯狂的味道,但这疯狂显示出生命的沉酣与忘我,它坚确慷慨,富有了英雄之气。
随着对苦难承受过程中英雄气的加重,我们看到在福贵、许三观身上进一步地散发出一种谐谑幽默气息。这种谐谑幽默与越人的苦难记忆以及勤苦的地域民风紧密相连,相辅相成,体现出深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钱理群在谈到浙江地域文化对鲁迅的影响时说:“豁达与坚毅的结合,更准确地说,以坚毅为内核的豁达,正是‘无常式的‘诙谐的性格本质。这也是由吴越文化培育出来的鲁迅家乡地方性格的核心,这种地方性格在鲁迅个性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至少说,构成了他个性的一个重要侧面。”这个研究结论不仅揭示出浙江地域文化精神中含有的谐谑幽默特质,而且也进一步揭示出了坚毅是产生这种谐谑幽默特质的原因,与我们对浙江地域文化精神的观察可谓不谋而合。如果说大禹、勾践等浙地先贤的坚毅表现为在对终极目标的坚信中对苦难过程的承受,那么作为植根于浙江大地的一种文化精神,在更多诸如福贵、许三观这样普通百姓身上表现为一种对苦难天然的承受能力,这种天然的承受能力使他们身处苦难而不自觉,焕发的是一种乐天的精神,从而在局外人看来产生了幽默。像福贵,亲人一个个离去,常人觉得难以承受,但是福贵把它看做了自己的人生样式,漠视了这种苦难,反而在后来的人生中显示出幽默达观。像许三观,苦难是其生活的底色,但是他却把它安排得有声有色。许三观为报复许玉兰与林芬芳偷情,暴露后在家里忍气吞声;许三观为家人口占红烧肉等等充满了匹夫匹妇嘈杂的声响,但也产生了令人捧腹的幽默,这就是普通百姓对苦难的抗衡。应该说,余华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对苦难英雄般的直面迎击和漠视般的谐谑幽默开辟了人类在反省超越之外应对苦难的又一条道路,它既具地域特征,又具普泛意义,是余华对人类生存本相的一种揭示,不分国别的人们对《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感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此。
余华提炼浙江地域文化下人的生存的历史记忆和历史图景创作出了其90年代的重要作品,改革开放以来浙江的飞速发展正是其地域文化精神在新时代的焕发。为余华提供了极好的创作素材,如何提纯浙江新时代的生命力并把它塑形成一种单纯而又丰富的形式加以呈现也许就是余华面临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