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建水
1975年的冬阳慵懒地照在地上,力度差了些,多亏没有风,寒气不甚逼人。
刚吃过早饭,有财叔的门前便聚了一群人,一个个穿着肥厚的黑色棉裤棉袄,双手抄进袖子里,不停地原地跺着脚。有财叔家的大门紧邻大街,朝阳背风,是个冬闲时人们聚会的好地方。那年月,冬春两闲,生产队里没活了,在家里也无事可干,心里无着无落的,于是每天人们就像按时上班似的来到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拉呱,天南海北,古今往来,或听来的,或杜撰的,你拉一段,我拉一段,很是热闹。
“有财叔,拉一个,拉个稀罕的。”高个细脖子二牛说。
有财叔是个中心人物,以前当过教师,一肚子的珍闻逸事。有财叔肚子里的故事虽然多,但他很吝啬,每次只拉一个、一半,甚至一节。人们听得不过瘾,再求他,他就说:“下次吧,下次吧。”
有财叔个头不高,但肥耳乍腮,浓眉重目,很有福相。他的儿子在镇上粮站当副站长,街上人们卖公粮批返销粮,时不时求着他。父凭子贵,有财叔说话的分量自然也比别人重,好比金口玉言,说不拉就不拉了。每天,只要他在场,都是第一个先拉,这是惯例,也是规矩。
今天却出现了例外。还没等有财叔开口,海子叔抱着小孙子一步从人群里跨出来:“我给大家拉一个,前两天,东乡里发生这么一档子事儿,真是笑死人……”
大家都拿狐疑的眼神看着海子叔,谁都没有想到他敢挑战有财叔的首席发言权。
二牛发现了新大陆:“海子叔,早晨吃肉了吧?看你嘴上油麻麻的!”
“啊……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海子叔没有回答吃还是没吃,但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啧啧。”众人把目光盯在了海子叔油麻麻的嘴唇上。
“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后买肉可要走明子的后门了。他海子叔,明子回来可要嘱咐他,到时候可别不认人,光给些瘦的,没点油水。”一个谢了顶的红脸膛“咕噜”咽一口唾沫说。
半月前,海子叔的儿子明子托门子去了镇上食品站当屠宰工,虽然是临时工,但权力不小,卖肉时,想给你肥的就给你肥的,想给你瘦的就给你瘦的。庄户人家,平时吃不起肉,但逢年过节,娶亲生子总要买一些。当时人们都愿要肥肉,肥肉可以炼大油,“油吱啦”可以炖菜,一搭两用。
“他是喝咱村水长大的哩,还能忘了乡亲?”海子叔说得很自豪,很慷慨。
大家都围着海子叔说话,海子叔俨然成了一帮人的中心。有财叔心里很不是滋味,暗骂一句:“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嘴上却笑哈哈地问:“明子的媳妇有着落了吧?”
一句话扎到了海子叔的要害处。儿媳妇三年前病死了,四处托人说媒,可人家都嫌他家穷,还拖个孩子,说了几个都没成。正是为了让儿子好找媳妇,他才厚着老脸一次次去求一个三杆子搭不着的远亲,为儿子找了个食品站杀猪卖肉的差事。
海子叔的脸阴下来,本想说儿子的事还要麻烦大家帮帮忙、操操心,但他听出了有财叔的弦外之音,说出的话就走了板:“谢谢有财哥还挂念着你侄子的事。眼下说媒的不少,冯家他二姑,高庄他三姨,还有孙庙他表大爷……这小子,刚到外面工作几天,眼皮子就高了,还挑!”说到最后,语调里带出半是气愤半是得意的口气。
“啧啧!谁要跟了你家明子那可真享福了,还不整天煮肉吃?”二牛又一次望了望海子叔油麻麻的嘴唇,扯袄袖子揩揩嘴角说。
这时,有财叔的孙女跑过来,把大半块馒头塞给爷爷说:“爷爷,我要吃肉!”
有财叔看了海子叔一眼,哄孙女说:“好好,吃肉还不简单?等会儿我就去买,让你这小馋猫吃个够!”说着,瞥一眼海子叔。
海子叔挺直了身子,眯缝着两眼,看着天上滑翔的两只老鹰。
有财叔把目光投在海子叔的小孙子身上,见他手指含在嘴里,目光亮亮的,直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嘴上挂着长长的哈喇子。有财叔把馒头递过去:“给,不是啥稀罕的,吃吧。”
孙子正要上前去接,海子叔一下把他拉回来,训斥道:“咱家没有?回家拿去。”说着,抱起孙子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海子叔又回来了,摇摇头笑道:“这些孩子,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好的。”他本想接着前面的故事继续拉,但有财叔早已开拉了,而且滔滔不绝,拉了一段又一段,天快晌午了,海子叔还是插不上嘴。
正在这时,海子叔的小孙子慌慌张张地跑了来,手里抓块地瓜面黑窝头,一边跑,一边喊:“爷爷,不好了,不好了,你用来擦嘴的那块肉皮让猫叼走了!”
“啊?”海子叔听了,连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汗下来了,整个脸都像他的嘴唇一样,油汪汪的。
有财叔率先喷出一声响亮的笑,把大伙的笑引爆了,一个个弯下腰,拿手直揉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