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陟
作者崔陟简介
1949年,我生在北京的胡同里,并一直长在北京的胡同,对胡同有着非常深厚的情感。无论上山下乡还是在外地工作,最让我魂牵梦绕的就是北京的胡同。那儿有我的父母,我的街坊,我的伙伴……还有那一连串的故事。我曾经有个想法,把胡同里的故事一个一个地写出来,每个独立成章,又相互关联,就像电视系列剧那样。
1999年,我离开了胡同,住进小区,但是我的梦依然在胡同里,怎么也忘不了那里的故事,不管是经历的还是听说的。今天先写出一个来,如果大家感兴趣,我就接着写。我相信会跟挖井一样,越往下水就越清、越甜……
北京有条花神庙街,门牌第一号这户,是一户姓连的人家。这家人是清末从河北迁来的。最早搬来的叫连二拐,他拎着大半篮子花生,从老家扒火车进北京,饿得两眼直冒金星,篮子里的花生愣是一个豆儿也没舍得吃。
到了北京他就吆喝着卖花生,工夫不大,还真卖完了。他卖完了就到近郊趸去,就这么卖了趸,趸了卖,几年后,他在北京扎下来了,租了一间临街的小房,摆摊儿做起卖零食的小买卖了。他租的就是花神庙街一号。
买卖虽然不大,可他也是个掌柜的,大小得有个谱儿啊。他也置办了一身出门的衣裳,没事的时候出去遛遛。
这天晚上,他看了场全本的《红鬃烈马》,看完了,一边哼哼着一边往回走。连掌柜哆哆嗦嗦正走着,忽然看见一处墙根儿亮着盏油灯,原来是个出摊卖馄饨的。他走过去说:“来一碗,多放紫菜虾米皮。”“行啊!”
馄饨煮好了,连掌柜端起碗来正要吃,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哼哼了一声。他放下碗问:“怎么回子事?”卖馄饨的说:“一个要饭的,我一来就躺在那个门洞里,吃您的吧!”连掌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馄饨摊儿上的灯一挑,往门洞里一照,见是个女的,从穿戴上看不像是要饭的。他一把扶起那个女人,把馄饨端给她说:“你趁热吃吧!”那个女人还没冻僵,接过碗来三口两口就给突噜了。
连掌柜问:“你还能吃吗?”女人点点头。他就对卖馄饨的说:“再煮两碗,多放胡椒面儿,好热乎热乎。”连掌柜和那女人吃完,掏了钱,抹抹嘴往回走。到了家门口,掏钥匙开门,一扭头,那女人跟着他呢!
连掌柜问:“你不回家,跟着我干什么?”女人说:“我要有家就好了,您好事做到底,让我……借住一宿吧!”连掌柜心想:还是先让她进来再说吧。那女人进了屋,他就说了:“我实话告诉你,这屋里除了咱们俩,你歇口气还是走吧。”女人说:“您好事做到底吧,我就在旮旯将就将……”说完,她真的找来两个麻袋在墙角一铺,往上边一倒,不动了。
第二天,连掌柜起床就觉着屋里不大对劲儿,伸脖一看,女人不见了!他马上去看装钱的抽屉,一看,里边的钱没了不少。那还用问,女人拿走了。
他正在沮丧,门吱扭一声开了,打外边又进来一个女人。只见她头梳得溜光,脸红扑扑的,明眉大眼,一笑俩酒窝。连掌柜问:“您买东西呀?”女人笑了:“不认识啦!”敢情人一打扮就是不一样啊!女人挎着当年他进北京卖花生的那个篮子,里边有个罐子冒着热气,看样子是豆浆。罐子旁边,放着几根果子。她的举动,叫连掌柜的都看直眼儿了。女人扑哧一笑:“别看了,快吃吧!”
他俩正吃着,又进来一个人,三号门的铁匠老石买烟来了。他一看那女人,愣了:“这个……是谁呀?”连掌柜一时还真懵了,女人挺大方:“我呀,他老乡,进城看看。”老石也没多问,买了烟就走了。
这一天连掌柜出气儿都觉着顺溜,买卖也出奇的好。他偷偷地打量了女人好几回,他甚至想,这女人要是不走就好了。
到了晚上,女人铺好了被窝竟然脱了衣服,钻了进去。连掌柜一愣:“哎,我上……哪儿啊?”女人笑了:“傻子,还不快进来!”
就在连掌柜乐得合不上嘴的时候,女人说了:“谢谢你救了我……明儿个我就走了。”“不走不行吗?”连掌柜说了心里话。女人又了一口气,告诉他自己是南城杏华楼的窑姐儿齐芸香,因为有姐妹嫉妒,买通了一个地痞,大冷的天把她给赶了出来。要不是连掌柜仗义,她没准早冻死了。再不走,不成犯赖了吗?连掌柜一听,紧紧地抱住她说:“我就是不让你走了……你就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内掌柜!”
打这以后,连掌柜的日子就和以往大不一样了,一天到晚脸上堆着笑容。齐芸香总觉得有点儿配不上他,就问:“你要我,不吃亏吗?”连掌柜就用手去堵她的嘴说:“这是说哪儿去了?”
街坊四邻来买东西,齐芸香就张罗着收钱拿货。连掌柜就给介绍:“这是我家里的。”铁匠老石来了问:“哎,上回不说是老乡吗?”连掌柜嘴一时没跟上,齐芸香就说:“哪代朝廷也没规定老乡就不能成家里的呀?”没几天,花神庙街的人差不多有一半认识齐芸香,都夸连掌柜艳福不浅。
一天,有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来了,到了摊子前咧开破锣嗓子就喊:“嘿,来条烟!”连掌柜赶紧问:“您来条什么?”那个人白了他一眼说:“我要天王老子牌的!”连掌柜赔着笑脸说:“哪儿有这个牌子啊?”“我说有,就他妈的有,你要是拿不出来,我就砸了你的摊子!”
齐芸香打屋里出来,看了那人一眼说:“这不是钟二爷吗?”她又小声对连掌柜说:“就是他大冷天把我赶出来的。”连掌柜明白了,对那个人怒目而视。
钟皮椎冲着齐芸香奸笑一声,说:“齐芸香,我还以为你跑到天上去了呢?走,跟我回去!”“上哪儿?”齐芸香问。“您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呀!”齐芸香也不客气,瞪了他一眼说:“那天你想冻死我,可是我命大,怎么?还没完没了啊!”钟皮椎斜瞪着眼说:“你要是冻死也就罢了,没死就得回去。当初你那干妈可是花了银子的,忘啦?”说着话他抖落出一张卖身契。
连掌柜赶紧说:“这位爷,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吧,求求您了。”“是啊,他们也怪可怜的……”“就当做件善事吧。”四下里聚了不少人,有胆大的就说上好话了。钟皮椎看看连掌柜,说:“心疼了吧,那好,咱们都是爷们儿,咱俩摆平这事。”连掌柜点头:“行,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钟皮椎四下看看,走到对面的小饭铺说:“这是谁的买卖?”开饭铺的叫化翼明,四十来岁,他一看还有他的事情,赶紧接茬:“是我的,您有什么事?”钟皮椎问:“炸油饼吗?”化翼明点点头:“一大早炸,现在收摊了。”“把油锅支上!”“您说……什么?”“少费话,叫你支锅,不然的话就砸了你的门脸儿!”
化翼明一看惹不起。赶紧把放在门口的炉子捅开,火苗冒了出来。他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喊着“借光、借光”,端出一口油锅来,放在炉子上。工夫不大,油就冒热气了。钟皮椎从怀里摸出三个铜钱,随手扔进了锅里。他对连掌柜说:“你要是把铜钱全捞出来,今儿这事情就算了了。要是没这个胆量,齐芸香就得跟我回杏花楼去。”
连掌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来:“行,大伙做个见证,这铜钱——我捞!”齐芸香一见连忙拦住他说:“别介,你可不能……”连掌柜推开她说:“今儿这事情我说了算!”“等等,”钟皮椎伸手一挡,“怎么也得等油开了啊!”
火已经上来了,那锅油咕噜咕噜的。钟皮椎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可还有别的事情,不能老在这等着。我说这铜钱还有人摸没有啊?”只见连掌柜把棉袄一脱,又把汗衫一扒,来了个大光膀子,慢慢地伸出胳膊。齐芸香拉住他说:“你可……千万不能啊!”连掌柜没理她,牙一咬,心一横,把手伸到了油锅里。大家都听到吱啦一声,油花四溅,同时闻到一股难闻的焦煳味儿……连掌柜一口气捞出了那三个铜钱,扔在钟皮椎面前。他摇晃了几下,往后就倒。
化翼明端出一碗酱来说:“这东西治烫伤,先糊上吧!”这么一来,钟皮椎要溜,铁匠老石拦住他:“您就这么走啊,怎么也得把那玩意儿留下吧。”钟皮椎没辙,只好把齐芸香的卖身契掏出来。老石接过来,扔到火炉子里。
化翼明招呼大家把连掌柜抬进屋里,叫人都出去,对齐芸香说:“弟妹,打一盆温水,拿一条毛巾来。”齐芸香答应一声照办了,眼泪汪汪地看着连掌柜。化翼明问连掌柜:“兄弟,疼吗?”连掌柜眨眨眼说:“不怎么疼啊。”化翼明笑着说:“这就对了。”说着用毛巾把连掌柜胳膊上的酱擦干净。齐芸香定睛一看,只是有点儿红,连一个泡都没有,她奇怪了,问:“大哥,这是怎么回子事啊?”化翼明脸上放出光来:“那个地痞跟我斗,还嫩了点儿。我先在锅里放了多半下醋,上边放的才是油。醋一见热就开,把上边的油也弄得直翻腾,看着油咕嘟了,其实没有几分热。兄弟去捞铜钱,还能烫着吗?”连掌柜和齐芸香听了,都翘起大拇哥,夸化翼明有主意。
化翼明一摆手:“别夸我,大兄弟不明白这道道儿。你敢下手,这可是胆量加情意。弟妹,你下辈子也不能忘了啊!”“那是,那是,”齐芸香一个劲儿地点头。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我那会儿可是真闻到一股焦味儿啊?”化翼明一晃脑袋说:“我趁你们大家伙没注意,往火里扔了块猪皮。”
“哈哈……”三人笑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