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毓
我是鱼玄机。我问你,你杀过人么?没有吧!这正常。因为不是谁生来都会走到杀人这一步。但我杀了人。杀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爱着的人。没人知道我的心。但她,被我杀死的爱人知道。你看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如一把柳叶刀,即使是生死永诀,也不放弃努力,想要把我心上的腐朽割去。她的血殷红,溅洒在我身上,如花瓣盛开。这一年,我二十四,她十八。这一年,我做咸宜观的女道已经三年。绿翘跟从我也近三年。
抚摸着她的尸骨慢慢变凉,我感觉片刻的安详。也许死会使生显得高贵,而生的混乱也恰恰使死变的简明洁净。我把绿翘埋在紫藤花下,像春天我们埋下那些桃花和蔷薇的花瓣一样,只是那时我们同做一件事,此刻,她却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但我不再嫉妒她,嫉妒如火退去,使我感到清凉。
从前我总是嫉妒她的,嫉妒她的单纯、她的宁静。这些品德附在她身上,使她那样的安详、贞静、有力量。这样的女人,男人爱,女人也会爱。
我有时候觉得咸宜观是属于绿翘的,她能享受它庇护下的宁静,她清楚记得观内四季风景的变幻,她说活在这样的地方是有福的。“午后移榻对山眠。”那是绿翘的诗句,也是她在现实中的创意。而我,总是期待盼望的,又是深怀焦虑与失望的。我在期待中绝望,在焦虑中恨。恨多由爱生。
我十二岁时,还是长安平康里陋巷中一懵懂少女,那时我还不是鱼玄机,我是鱼幼薇。那一年我邂逅长安城大名鼎鼎的诗人温庭筠,他听坊间传言我善吟咏,就找到我,像考学生一样以“江边柳”三字为题,让我即兴赋诗一首。于是我写: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老师像被火灼了,又像是被冷水泼了。他反复吟读我写的诗句,长久打量我,如初相识。他言辞激烈地夸我聪明睿智,叹息我的贫苦和艰难,赞叹与怜爱使他从此常常出入我家,他教授我诗词歌赋,使我从此像在寒凉中依恋炉火一样依恋他的温暖馈赠。
一天,他带一年轻人来,说是名门之后李亿。像老师希望的那样,我嫁了。和李亿的日子是短暂快乐的,访名山,游江湖,日子如诗如歌。但是李忆的妻子裴氏妒不相容,惧内的李亿被逼把我安排到咸宜观做女观。空门守望,再见无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某天我从从前的熟人那里得知李忆早已去外地赴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悲愤之余,我在咸宜观外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我要让那些早
已仰慕我美名的“风雅之士”从此踏低咸宜观的门槛。
像蝴蝶访问春天一样,咸宜观旋即门庭若市,我想我的艳名大概也传到李忆耳朵里了吧,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我依然在心深处在意他,在意他的无情,他的伤害。
我老了。从那天起,我看见我的身体长出苔藓一样的痕迹。擦不掉,洗不净。
绿翘来了。她把鲜艳和生动带到了咸宜观。我喜欢绿翘。她的明亮与快乐,她对世事没来由的信赖和好感。她是周全的,周到的,细心的,来我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把她当成我身边最美的风景。他们送她礼物,写诗赞美她,使她的笑脸如花开放,使她俏脸上现出少女的晕红。
我比绿翘明白男人,了解男人。和她相比,我觉得我是明白人,但我又深感绿翘比我幸福,因为她相信,而我不信。“想好就有好。姐姐。”绿翘说。“干吗把人说的可怕,世上哪来那么多坏人。我一无所有,他们干吗坏我?”绿翘无邪地、郑重地说。
咸宜观的海棠开时,我像往常那样去怡心观拜会。照例在傍晚归来,我不知道这一次归来会是我与咸宜观的永别。
“姐姐不在的时候,陈韪公子来过了!”绿翘在门口接住我,淡淡地说。
“不是叮嘱过你:‘若是陈公子来,即刻派人来接。么?”
“公子说只是路过小坐,不曾多留。”
“怕是你留住他了吧?”我听见我的怒吼里夹着冷笑。
绿翘返身就走,这不在意激怒了我。也许我早已魔鬼附身,我看见我旋即藤棍在握,只是一棍,绿翘柔美的身子就匍匐在地了,她抬头看我,似有万分的不解,但是依然倔强地挺着她的脖子。这使我绝望,无路可退。藤棍仿佛着了魔法,在我手中翻飞,灼烫的,鲜艳的花朵从绿翘身上飞出来,绽在我的手上,脖子上。世界安静如死,直到我再也抬不起我的手臂。这一天由来已久,这一刻迟早发生。
晚秋的长安城金西门外的刑场边,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冠被风吹动,如吹响一树灿烂的金币。高过树梢的,是一片青碧的天空,但愿我死后,我的灵魂能抵达那一片青碧,但愿在那干净的去路上,有绿翘在那里等我同行。愿死亡终止一切,又新生一切。我祈望在绿翘那里得到救赎。
作者简介:
陈毓,记者。居西安。热爱字词,写字是职业要求,也是心灵需要。已出版《篮瓷花瓶》、《爱情鱼》、《谁听见蝴蝶的歌唱》。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