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梦寒
倒霉的树
没见过心亮那么笨依赖感那么强那么没有主心骨的女孩子,什么事情都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像那种必须攀附着树木、无法独自生长的青藤。而曾经,我便是她攀附的那棵倒霉的树。
原因很简单,我们是老乡,都来自苏北那个不怎么有名的小县城。而且,她是我积极主动地在新生堆里淘出来的。要知道,她既不和我同班,也不和我同宿舍。
那天,一个人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好不容易办完了入学手续,看着偌大喧嚣的校园,找到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忽然,心里蹦出前所未有的孤单感,还有一点点不安。就是那一刻,动了寻找老乡的念头。
没想到那么容易,第二天晚上,在公共水房,忽然就听到了我熟悉的乡音。是个声音柔软的女孩,在询问着别人什么。等我扭头,她已端着水盆走出去。一路追赶,却在我宿舍的隔壁门前,看她抬头看门牌号,足足看了三分钟,才伸手推门。
我笑了。这个笨丫头。只是那一刻,觉得她的笨,是一种可爱。
敲门,里面沉默片刻,终于用普通话说了请进。走进去,那女孩一个人在,圆圆的苹果脸,刘海齐眉,眼睛也是圆圆的,带着略略不安的神情,你,你找谁?
我说明来意,试探着问她,家在苏北吧?
她应了一声,说出一个地名。我大叫起来,啊,我也是,咱们一个县城的,我家住东风路,你呢?
我、我家也是。她结结巴巴,东风路东、东头。
我家在西头。我们两家,隔了大概三公里的路程,因此读了不同的高中,因此之前不曾相识,却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碰到了。
苹果脸的女孩就是心亮,她兴奋得语无伦次,似乎比我更加盼望着一个老乡的出现。她说,你不知道,我都想要买票回家了,一个人在这里谁都不认识,我快受不了了。这下好了。
是啊,这下好了,那时候,我也这样想。于是当天晚上,我就厚着脸皮跟还不知道名字的室友说尽好话,把心亮调到了我们宿舍,用家乡话絮叨到半夜。
叫苦不迭
之后一段时间,自然是结伴,结伴上课结伴回宿舍结伴逛街,我们的课程安排相差无几,时间上也吻合。只是慢慢地,开始发现我们之间的不和谐。她太爱问,好像口头语一样,苏可,咱还吃早饭吗?苏可,天凉了还能吃梨吗?苏可,这件衣服能送洗衣房吗?掉不掉色?苏可……
起初还是很有耐性,慢慢地,觉得她这样问是有问题的,是下意识的却又不能自控的。那天下午,待在宿舍,我看书,她收衣服,然后又问,苏可,你帮我摸摸这衣服干了没?
是她挂在外面已经两天的毛衣,突然地,我觉得很烦,脱口说,干不干你自己不会摸啊?
我摸过了。她说,但是我摸不出来,觉得干了,又好像不干。
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一把把衣服扯过来,冲她嚷,干了,再晒就“煳”了!然后一把掷到她的床上。
她却不生气,把毛衣拿过来折叠,我妈说了,我就是没有“干感”。
你不光没有干感,你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干脆说,你什么都要别人替你做主。
她却丝毫不惭愧,仰起圆圆的小脸,又微微叹口气:我就是这样的,在家里,什么事都问我妈,在学校,什么事都问老师,要么就问同学……现在要是没有你,我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目瞪口呆,然后叫苦不迭。
树对藤的敷衍
知道了心亮这个“毛病”,对她的问题,我开始很敷衍,比如,她在问我衣服是否干了的问题,我会头都不抬地随意摸一下,干了。若是逛街选衣服,不管她穿哪件,我会说,还不错。她便欣然买下。
她从不自己分析,好像别人的意见永远是对的。
但有些事,却是不能如此敷衍她的。大一下学期,我选修了古典文学。只是我自己的爱好。心亮却做不出决定,反复问我,那我呢?那我呢?
你喜欢什么?想学什么?我耐着性子问她。
她想半天,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继续纠缠我,你就帮我选一门吧,你选啥都行。
王心亮,你不能事事都这样!有些事你总得自己处理,就算你真是一根藤,别人也没有义务当你的树。
是真的烦了,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看书。
她听出来我生气,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见她打电话,妈,我想选修一门专业课,你说,我该学什么呀?
依然背对她,我无奈地笑。她总会找到一棵树攀附上去,这是她作为藤的本能。
打完电话半个小时,感觉她扯我的衣服,苏可,我那个了肚子疼,要不要吃点芬必得?
我彻底没了脾气。
一棵新树
更啰嗦的事却在后面,大二下学期的一天下午,课间。心亮忽然跑到教室找我,一脸的无措,没等我问,有些慌张地说,那个谁,那个谁约我晚上去看电影,你说我去不去?
那个谁,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心亮说,男生对她挺有好感的。
那天下午,我和她分析她对那个谁的感觉,结果分析了一下午,无果。她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竟然问,你看呢?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最后就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分析中,心亮错过了约会时间。然后,那个谁发来了试探性的信息,问:是不是不方便去啊?
我看着信息,叹口气,拍拍心亮的肩,算了,他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需要一个说了很算、很有主心骨、事事能替你拿定主意的男人,而不是和你商议的人。看来,他不了解你。
心亮想了想,啊,苏可,你说得真对。随后释然。
然后时间不长,那样一个了解她的男孩出现了。体育系的男生,亦是我们的老乡,在一个联谊会上和心亮认识,随后轻而易举地将她追到了手。他的轻易在于他性格里那份果断和霸道,几乎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
心亮说,苏可,你不知道他,什么都能拿主意,吃饭的时候都不用我点菜,他说什么,都是命令式的,苏可,他是不是有些霸道哦……
微微嗔怪的口气,分明是一种幸福和炫耀。似是这个笨女孩的福气,碰到了适合她的人。从此我解放许多,那男生是接替我的新树,心亮飞快攀附上去。
纠缠人的家伙,再见
之后,我也恋爱,大家各自忙碌,心亮偶尔也会啰嗦我,如果她和她的霸道男生闹点什么矛盾,我就成了最遭殃的那一个,不给她拿个主意,她绝不会放过我。一次次逼得我在他们之间周旋。她自己,是解决不了的。而我,却总是在最后的时候忍不下心彻底拒绝她。或者我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她太不依不饶。
终于熬到毕业。心亮和男友一起回到家乡的城市,对一根藤,家乡无疑是最好的归宿,会有很多棵树供她依附。
我却留在了武汉。
分手的场面令我惭愧,她一直抱着我哭,我一直拍着她的背,口
上安慰着她,心里却有种轻松的解脱感,听见自己在说,心亮,你这个纠缠人的家伙,再见。
半年后,心亮结婚了。她说,因为他想结婚。她还是那样,习惯按着别人的轨迹走。
分开后,几乎每次,都是她打电话给我,依旧是絮叨,家长里短。闲了,我也耐着性子听,若没有心情,就会敷衍几句挂断。她结婚,我没有回去,象征性地寄了份礼物。过年回去,原本打算去她的新家看看,又懒得出门,她邀请了好几次,终究是找借口推掉了。
在我的有意无意地疏远中,关系也终究渐渐显得疏落了。然后,知道她怀孕了,又过一年,生了宝宝。想象着,已成为一个越发寻常的小妇人吧。
青藤也有柔软的爱
2008年秋天,我在深圳进修,三个月的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小姨打来电话说,妈的身体出现异常,县城医院检查结果不太明晰,决定去市里重新检查,问我能否回去一趟。
小姨说,妈不让她跟我说,但她不放心。
我正是要考试的时间,如果回去,三个月的进修就算白费了,不回,却是放不下心。情急中,忽然想起了很久没有联系的心亮。
试探着,我打电话给她,听到我的声音,她开心不已。然后我问她市医院可有熟悉的人。并不太确定她能帮我什么,没想她问明白事情缘由,一口应承,说,放心吧,咱妈的事交给我了。然后要了我们家里的电话。
晚上,我打电话给小姨,和心亮先联系。小姨却说,你那个同学已经打过电话了,说好了明天开车来接你妈去检查。
第二天,心亮就真的开车去接了我爸妈,她一个人,开着车,将他们接到了市里,又和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一起,陪着妈做了整整一上午检查。中午,带爸妈吃完饭,拿了检查结果,买了药,送他们回家后给我打电话说,苏可,放心吧,咱妈没什么大事。你在外地,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就交给我。
是那种很确定的、大包大揽的口气,是我陌生的口气。记忆中的她,永远是在征求意见,做不了任何决定的。
妈也说,你那个同学,办事利落心地又好,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只是这个谢字,我却怎么都不知如何说出口。后来绕了一大圈,才故作轻松地说,心亮,你现在成熟了啊,也独立了,婚姻历练的吧?
她笑,哪有什么独立啊,他都快被我烦死了,又没办法。她又想起什么,问,那时候,你也快被我烦死了吧?
半天,我没有回答。这样的时候,我不想撒谎,没错,那时候,她真的快把我烦死了。可是幸好,我没有冷漠地推卸她对我的依赖。现在,我明白过来,那依赖,是她对我的信任和情感。而一个女子的不独立,只是她的性格,她的爱和良善,从不缺乏。而在爱面前,她同样果断并勇于承担。只是当时,我只敷衍着她的依赖,把最美好的情感忽略了。
我忽略了青藤虽然要攀附着其他植物生存,却也有它柔软的爱。
编辑/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