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初,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开创了心灵化叙事方式之路,他们的作品,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等等,为心灵化叙事方式提供了经典。心灵化叙事方式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最基本的叙事方式。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叙事方式主要有心灵化叙事方式、散文式叙事方式、意象式叙事方式、荒诞式叙事方式等,如果离开心灵化叙事方式的基本元素,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其他叙事方式就失去了“现代”意义,因此,心灵化叙事方式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叙事方式的根基。心灵化叙事方式通过多种创新的艺术手段,不同于已往那种从外部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方式,着重开掘人物心灵世界、发掘人物心灵世界的新大陆,使人类艺术化地表现自我获得了重要进展;心灵化叙事,对泛滥的拜物主义的挣脱,对内心世界的重视,对精神发展的关注,体现了人自身的又一次解放;心灵化叙事,注意表现本真、无意识,对艺术真实,对人类认识自我,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种心灵化叙事方式,以强大的艺术魅力吸引着中国众多作家,中国众多作家进行了创造性的艺术实验,创作实践证明,运用心灵化叙事方式进行创作,必须以民族化的磁石予以磁化,即从表现形式到思想内容,必须用民族化进行改造,这样,我们的文艺创作才能获得生机,求得发展,取得繁荣。
一、心灵化叙事的结构形态
叙事结构形态,关系叙事整体布局、叙事整体形貌,因此,中国作家关注这一重要课题。中国作家运用心灵化叙事方式,考虑中华民族的接受习惯,主要运用了射线式结构、行进式结构、开展式结构等叙事结构形态。上述各种叙事结构形态,都以引发的种种心灵活动作为作品的主体。各种心理活动的具体过程,都要突出揭示人物心灵的感受、感触、感悟。
射线式结构形态。由一个生活现象引发人物一系列心灵活动,如,回忆、联想、想象、推测、幻觉、梦境等等,以这些心理活动作为作品的主体,最后又回到引发心理活动的生活现象上来。叶广芩的《梦也何曾到谢桥》是这方面的一篇杰出作品。垂挂在衣架上的水绿色缎子旗袍与“我”默默对视,由此引发了“我”一系列心理活动:同父亲去桥儿胡同的谢家,见到了寡妇谢娘和她“长角”的儿子六儿;回家说漏了嘴,聪明的母亲洞察了父亲的秘密;同父亲又去了谢家,见谢娘哭了,原来母亲来过,谢娘要嫁人了,父亲很痛苦;一日,谢娘的六儿来“我”家报丧,谢娘死了;父亲相继也去世了,“我”到六儿家去报丧,他很冷淡,“我”很生气;到北京出差,到六儿家,叫他六哥,他阻止“我”这样称呼;但十天后,他打发儿子送来了这件水绿色缎子旗袍。水绿色缎子旗袍的意象揭示了亲情不死的意蕴。
行进式结构形态。人物旅行,沿途“触景生情”,相继引发种种思想活动,如,回忆、联想、想象、推测、幻觉、梦境等等,作品以这些思想活动作为作品的主体,最后,人物达到目的地,与开头相呼应。苗长水的《冬天与夏天的区别》是这方面有突出成就的作品。解放战争时期,一个叫李山的农民到孟良崮支前,在回返的路上,“触景生情”,引发了对抗日战争中一个个充满奉献精神的动人事例的回忆:赶路回家的李山在孟良崮北楼一带被一个国民党矮个子兵捉住,盘问他是不是村干部,引起了他的回忆:抗日战争时,区委书记武元和部队旅长刘浩送来了病重的女战士何青,他痛快地接受了保护、治疗女战士的艰巨任务;矮个子国民党兵要李山往蒙阴城赶牛,路上,李山见国民党军队营副一脸忧郁,于是感到骄傲,引起回忆:他高高兴兴给养病的何青做豆腐脑,摊煎饼,扫铺,抓药;赶牛走了一天,晚上,来到公路旁的一个村子里,李山露宿躺在外面,望着漫天星斗,又引起回忆:鬼子进山扫荡,他们把何青抬进山洞里,在那危机时刻,慌乱中没带棉衣,病重的何青坐在李山怀里取暖;李山赶牛进了蒙阴城,被放了,但又被国民党炊事兵捉住了,又不能回家了,又引起对家的思念:何青身体养好了,被接走了,他娶了媳妇,有了可爱的女儿瓦罐儿,适逢部队秦团长的女儿新生没有奶,武元又把新生送来了,两个孩子争奶,李山夫妻倾心关照新生,影响到瓦罐儿的身体,死了;李山后来被国民党炊事兵放了,急忙赶路回家的李山路遇一个老妈妈,老妈妈说李山家乡一带被国民党放了大火,急忙赶路回家的李山又想起了往事:鬼子投降那年,调皮可爱的新生能各处跑了,但被生身父母接走了,武元又送来六个骡驹,要他好好饲养;李山终于赶到了家,但只见一片瓦砾,妻子也不见了,他一片茫然,继而想了很多,其中也有回忆:按武元的紧急命令,他把长大了的遭人喜爱的六个骡驹送到孟良崮,见到了刘浩,了解了何青的情况。
开展式结构形态。随着事件的开展,人物“触景生情”,逐步引起一系列心理活动,如,回忆、联想、想象、推测、幻觉、梦境等等,作品以这些思想活动作为主体,最后又回到引发心理活动的事件上来。鄂梅的《索道》是这方面的优秀作品。随着移民事件的开展,小青年蛮子不断“触景生情”,引发一系列心理活动:蛮子起早上厕所,闻到尿里有股啤酒味儿,于是引起回忆:昨天,蛮子一伙小青年到安徽移民点儿去看看,一看特高兴,蛮子请伙伴们喝了啤酒,喝得人仰马翻。方便完了,蛮子突然发现妈妈爬陡石坡从后山回来,于是又引起回忆:蛮子记得,小时候,爹妈经常吵架,后来爹早去世了;孩子时的他还跟踪过妈妈,看到妈妈爬大石坡顶,直奔昌福家。三峡移民工作正在进行,可妈妈居然不愿迁走,于是引起蛮子对妈妈身世的回忆:爹死的时候,妈才三十五岁,上门给妈撮合二道亲的可不少,但都被妈一一回绝了,领着儿女耕田度日,还把家管得挺好。妈不走,要过一种新日子,于是蛮子化装到后山昌福家去走访,这一走访得知:昌福老汉为了修通妈妈上后山的道路,动用了炸药,炸掉了双手,妈妈甚至说要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一只给他呢。作品结尾,写移民动身要走的蛮子看到后山陡石坡上安上了铁索,凿了石阶。这是他出钱找人修的,山前后有通路了。
二、心灵化叙事的艺术技巧
心灵化叙事,不能赤裸裸地干巴巴地直抒胸臆,创作实践证明,那种赤裸裸地干巴巴地直抒胸臆,西方读者厌恶,东方读者反感。艺术作品以审美的方式愉悦读者,陶冶心灵。任何人阅读文艺作品都不是来讨没趣儿,找罪遭的。因此,心灵化叙事的文艺作品一定要艺术地展现人物心灵世界。心灵化叙事作品艺术展现心灵世界的基本手段是意识流。心灵化叙事方式的意识流的主体、形式和内容等方面,西方作家、中国作家,积累了不少经验,应该认真加以总结。
心灵化叙事作品意识流动的主体常常是视点人物。
视点人物。西方现代叙事理论奠基人亨利·詹姆斯提出视点人物的理念。所谓视点人物,就是在其视角下观察叙事世界、表现叙事世界的作品人物。亨利·詹姆斯主张小说家应该尽量采用小说人物的目光展示处于人物“观察下的现实”,使事物在人物意识的屏幕上得到最丰富的投射,“以最经济的手段创造最大限度的戏剧张力”,使小说成为“意识的戏剧”。这一理念经过珀西·卢伯克的系统化、理论化的处理,虽然遭遇斯科尔斯等人的尖锐批评,但相继引起了各国文艺界的广泛关注。这是因为视点人物亲临叙事世界,参与世界,有历历在目的感觉,有叙事世界自我行动的感觉,而不像全知视角下的叙事世界有种被消极介绍出来的感觉,因而“创造最大限度的戏剧张力”;这是因为通过视点人物透视镜透析,过滤网过滤,具体事物就会变色变形变味,从中就会深入折射出视点人物的心灵世界。
在叶广芩的《梦也何曾到谢桥》中,“我”就是作品中的视点人物,作品中的一切叙事,都是通过“我”的视角展现出来的。在作品中,由于淡薄亲情的六儿干涉孩子的“我”的行动,还骂了“我”,“我”气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还在那些袼褙上使劲儿踩,又把那棵树踩得哗哗响。当“我”拿起块砖头要向北屋的窗玻璃砸去的时候,六儿扭住了“我”的胳臂,“我”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狠狠地挠了一下,立时,那脸出现了几道血印子。由于视点人物“我”不仅亲临叙事世界,还参与叙事世界,这就把“我”厌恶淡薄亲情、强烈追求亲情的情思通过使性子叫真儿的贵族大小姐的个性历历在目地有戏剧张力地展现了出来。作品中对各种具体事物的叙事,都通过“我”心灵的透视镜透析、过滤网过滤,因而都打上了我心灵的烙印,进一步揭示了“我”的心灵世界。关于六儿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作品写道:树上的枣儿也结了,微小而丑陋,个个儿像没长大就红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由于我厌恶淡薄亲情的六儿,因而看他家结了一树红枣的枣树也不顺眼,觉得丑陋不堪,从中折射出“我”对亲情的强烈追求。
心灵化叙事作品意识流动的基本表现形式是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
内心独白。心灵化叙事作品的内心独白与非心灵化叙事作品的内心独白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有意识流。心灵化叙事的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动具有复杂性,跳动性、同时性等特点。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哈佛学子昆丁投河自杀前在桥边道路上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他们说父亲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内就会死的他是不肯戒的也戒不掉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父亲一死人家就会把班吉送去杰克生了我哭不出来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一分钟后她站到门口来了下一分钟他就拉她的衣服大声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像波浪似地在几面墙壁之间来回滚动
昆丁这段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动具有复杂性。其复杂性表现在意识流动不仅有顺流,还有倒流,不仅有明流,还有暗流,等等。明流,显意识流动;暗流,无意识流动。父亲嗜酒成癖,已经威胁到生命,但不肯戒,也戒不掉,父亲一死,可怜的白痴小弟班吉就要被送到遥远的地方。这是意识流动的顺流。回忆、想象这些事情的时间,是1910年6月2日。可是昆丁内心独白的进程中,又想起了同妹妹凯蒂的一次谈话,那次谈话在凯蒂结婚前一天,时间是1910年4月23日,凯蒂说:“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凯蒂不好意思说自从失去少女贞操,便改说“自从去年夏天”,事情是去年夏天凯蒂被海军退伍军人达尔顿·艾密斯所骗,失去少女贞操。昆丁又想起凯蒂失去少女贞操后他的极度痛苦、小弟班吉的大哭大闹。从时间看,这是意识流动的倒流。想起父亲嗜酒成癖,父亲一死,人们就会把小弟班吉送到远处。这是显意识在流动,是明流。想起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想起妹妹凯蒂失去少女贞操自己的痛苦和小弟的哭闹,这里蕴藏着无意识流动——昆丁在意识深处深深暗恋着妹妹凯蒂,因此,凯蒂失贞、结婚,他经受不了,这个神智敏感、脆弱、错乱的哈佛学子就要去自杀。这是无意识在流动,是暗流。
昆丁这段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动具有跳动性。其跳动性表现在意识流动不经过中介,就由一个情思跳到另一个情思。昆丁上述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动经历了三级跳:由想到父亲嗜酒成癖,威胁生命,跳到想起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由与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又跳到想起父亲死后小弟班吉的命运;由想起父亲死后小弟班吉的命运,又跳到想起妹妹凯蒂失去少女贞操自己的痛苦和班吉的哭闹。
昆丁这段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动具有同时性。其同时性表现在同时展现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观察所得:现在时态——父亲嗜酒成癖,但又戒不了;过去时态——同妹妹凯蒂结婚前的一次谈话,妹妹凯蒂失去少女贞操后自己的痛苦、小弟的哭闹;未来时态——父亲一死,小弟就要被送走。这同时性的意识流动,实现悲痛情思大聚拢,产生了巨大爆破力,驱使昆丁投河自尽。
自由联想。自由联想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有特定意义的概念,是他医治精神病患者的一种重要手段。他利用自由联想的方法鼓励病人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说什么,然后从这些杂乱无章的语言中寻求与心灵上的联系,寻求原始本真,找出医治方法。将自由联想引入文学创作,作品人物的情思就会如天马行空,上天入地,自由往来,从而在更广阔更深邃的层面上揭示人物的心灵世界。心灵化叙事的人物自由联想起来的事物,不仅往往与引起联想的原来事物相距甚远,甚至面目全非,并且,常常同突破客观必然性联系在一起。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在海边上有这样一段自由联想:
他停下来,我已经走过了通往萨拉姑妈家的路口。我不去那儿吗?好像不去。四下里不见人影。他拐向东北,从硬一些的沙地穿过,朝鸽房走去。
“谁使你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是由于鸽子,约瑟。”
回家度假的帕特里克在麦克马洪酒吧跟我一道啜热牛奶。巴黎的“野鹅”凯文·伊根的儿子。我的老子是鸟儿。他用粉红色的娇嫩舌头舔着甜甜的热奶,胖胖的兔子脸。舔吧,兔子。他巴望中头彩。关于女子的本性,他说是读完了米什莱的作品。然而他非要把利奥·塔克西尔的《耶稣传》借给我不可。如今借给他的一个朋友了。
“你要知道,真逗。我呢,是个社会主义者。我不相信天主的存在。可不要告诉我父亲。”
“他停下来”的他,指的是斯蒂芬。作品用第三人称叙事,当人物自由联想起的时候,又改为第一人称叙事。“我不去那儿吗?好像不去。四下里不见人影儿。”这是第一人称叙事,是斯蒂芬心理活动的叙事。作品由鸽房联想到《路加福音》玛利亚的故事,玛利亚由于天主圣灵降临其身而怀孕,鸽子是天主圣灵的象征。玛利亚的未婚夫约瑟问玛利亚,谁使你落到未婚先孕这步田地呢?玛利亚回答约瑟说,由于鸽子,即由于天主圣灵降临到我身上造成的。斯蒂芬又由玛利亚的“鸽子”联想到“野鹅”和“鸟儿”,即联想到芬尼社的后代,“我”的年轻朋友帕特里克。“野鹅”是人们对流落到欧洲大陆的爱尔兰亡命者的泛称。帕特里克是巴黎“野鹅”凯文·伊根的儿子,帕特里克自己会认为“我的老子是鸟儿”,帕特里克的父辈是芬尼社成员,芬尼社是爱尔兰革命家詹姆斯领导的革命组织,主张推翻英国殖民主义,废除大地主所有制,建立共和国,起义失败后,不少人流落欧洲。他们的后代帕特里特流落巴黎,回家度假同“我”在酒吧喝牛奶的时候,用粉红色娇嫩舌头舔着甜甜的热奶,还巴望中头彩。关于女子的本性,他说读了米什莱的作品,米什莱是法国历史学家,在作品中描述过参加法国革命的女斗士,但他却要我读塔西尔的《耶稣传》,他说自己是社会主义者,但却嘱咐我不要告诉他的信奉天主教的父亲。这些自由联想,揭示了一个有学识的爱尔兰年轻人面对祖国在英国殖民主义和罗马天主教双重统治下内心产生的深度苦闷、疑虑、失望。这由鸽房联想到的玛利亚的故事、帕特里克的精神面貌,与鸽房相比,真是相距甚远,面目全非。自由联想,还常常同突破客观必然性联系在一起。在安娜·菲立浦的《一声叹息》中,丈夫死后,“我”有时卖掉一件家具,或者变换另一件家具的位置,由此联想到没有卖掉丈夫的书,因为这些书会帮助我重见丈夫的音容笑貌,“我力图使时间凝固下来,使稍纵即失的事物成为永恒不变的事物”。这突破客观必然性的使时间凝固下来,使事物永恒不变的联想突出展现了作品主人公对丈夫的浓重情思。
心灵化叙事作品意识流动的基本内容之一是无意识。
无意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为人类认识自我开辟了新视野。弗洛伊德认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构成了人类的精神过程。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主要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以及这种本能所产生的种种欲望,它们常常被风俗习惯、道德情操压抑到意识领域所意识不到的心理领域。弗洛伊德所说的冲动、本能、欲望,主要指人的性冲动、性本能、性欲望。一般说来,人类不能直接认知无意识,但从一些特殊领域,如幻觉、梦境、呓语、口误、神话、文艺等等,经过分析,从中可以认知无意识的存在。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脑电波,在大脑努力工作时,表现为快波;在无所思虑时,表现为慢波;在朦胧状态时,表现为幅度更小的theta波,这时最容易出现幻觉。这种幻觉大大减少了理性意识的控制,人在幻觉中,思想最为活跃。因此,通过幻觉映射,往往能深入透视出积淀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内容。在安娜·菲立浦的《一声叹息》中,女主人公的丈夫死后,拼命用思索、讲话、工作来驱逐思念丈夫的痛苦,可是转眼之间幻觉又出现了,耳边出现了丈夫的声音,肩上出现了丈夫的大手,门口出现了丈夫的脚步声。这些幻觉的出现,是埋藏在女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对丈夫根深蒂固的情恋的无意识的表现。
三、心灵化叙事的民族化改造
引进西方现代文学艺术,涵盖心灵化叙事,不能“原装引进”,搞“大迁移式横移”,而必须用民族化的磁石予以磁化,经过选择、改造、创新,使之成为中华民族自已的东西。
形式有相对独立性,但它是内容的形式,同内容不可分割地联系着。“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具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强调指出。中华民族正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途上艰苦创业,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一史诗般的现实本身就具有鲜明的民族化特色,因此,表现这一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文艺作品,应以鲜明的民族化特点出现于世。
但是,民族化不是个封闭结构。耗散结构论认为,一个非平衡系统要维持稳定有序,就必须成为一个开放系统,不断与外界进行物质与能量的交换。如果把耗散结构论应用于文学艺术系统,不难看到,文学艺术的民族化是个开放结构,在其发展历程中,与本民族的现实生活、与各民族的文学艺术不断进行交流。在历史上,东汉以后传入的印度文化,汉唐时期输入的西域文化,宋元以后吸收的阿拉伯文化,“五四”以后引进的西方文化,都丰富和发展了中华民族文学艺术的民族化。
但是,由于各民族的文学艺术都有自己的民族化特点,因此,引进其他民族的文学艺术,必须经过改造制作、创新发展,才能同自己民族的文学艺术融合起来,成为自已民族的东西。如心灵化叙事方式意识流的运用,意识流已成为国际文学现象,不仅欧美作家运用,日本、印度、拉美不少作家也运用,但各有其民族化特点。从川端康成的《水晶幻想》、堀辰雄的《神圣家族》等作品来看,日本一些作家没有原装引进“乔伊斯”,而是在本国文学艺术传统抒情格调和美文趣味的基础上改造了意识流,以建立日本的“东方意识流”。印度一直存在着讲故事人、吟唱诗人的叙事传统,达拉巽格尔的《诊断所》、拉盖什的《关闭的黑房》等运用意识流写作的作品,不同于西方的淡化情节淡化人物的意识流作品,作品有生动的情节、鲜活的人物。拉美是个多种族群聚集的地方,这里,古代的和现代的,过去的和未来的,现代技术和封建残余,史前状态和乌托邦幻想交织在一起,这样的现实本身就具有魔幻色彩。马尔克斯的《家长的没落》、卡彭铁尔的《竖琴和影子》等运用意识流创作的作品就用魔幻色彩创造了“神奇的真实”。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最基本的叙事方式是心灵化叙事,中国作家引进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心灵化叙事方式的同时,注意用民族化的磁石予以磁化,以建树中国的心灵化叙事方式。从现在看,中国心灵化叙事方式有下列特点:
不搞晦涩。西方不少心灵化叙事作品为了表现无意识、非理性,常常有意搞朦胧、晦涩。而中华民族传统美学则喜欢单纯、明朗,厌恶繁杂、晦涩。我们的一些心灵化叙事作品,人物意识运行起来,时空方位明确,行走线路清晰。苗长水的《冬天与夏天的区别》,解放战争中,支前回返的李山,一路“触景生情”,引发了对抗日战争中一个个充满奉献精神的生动事例的回忆,其运行线路,清晰:疗养何青——养育新生——饲养骡驹;其时空方位,明确:一九四一年阴历九月二十,区委书记武元、部队旅长刘浩到锨板子崮李山家送来了病重的女战士何青;同年冬季的一天,区委书记武元赶着毛驴来到李山家,送来了部队首长没奶吃的孩子新生;光复那年阴历腊月的一天,李山到区上开会,在区委书记的部署下,李山赶来六个骡驹回家饲养。
不搞直抒胸臆。西方不少心灵化叙事作品赤裸裸干巴巴地直陈情思,缺失审美观照。而中华民族具有重世界轻自身的文化心理,人物意识运行起来,常常在人物感受具体事物中进行。苗长水的《冬天与夏天的区别》,新生能各处跑了,但被生身父母接走了,李山的瓦罐又死了,李山极度思念新生,在李山深切思念新生的时候,这样活灵活现地展现了新生的调皮、天真、聪慧、可爱的形象,更加深了李山思念的情怀。
不搞泛性论。西方心灵化叙事作品把表现性的无意识引入文学创作,并且给予应有的地位,这是人类艺术表现自我的一步重要进展。但是,意识运行,不仅有无意识流动,也有显意识流动,不仅有性意识流动,也有情意识流动。正确的作法应该是,依据现实生活,有什么性质的意识流动就表现什么性质的意识流动。而不应该像有些心灵化叙事作品那样搞泛性意识流动,不分亲情、爱情、友情、人情,凡是出现男女的地方,都搞性意识流动。中华民族长时间存在着重天理轻人欲的文化心理。轻人欲,是抵制人的过度淫欲,而不是消灭或看轻人的欲望。连朱熹的“灭人欲”也不是一概反对人的欲望。朱熹说:“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圣人与常人皆如此,是同行也。然圣人之情不溺于此,所以与常人异耳。”可见朱熹反对的只是过分沉溺于人的欲望之中。文艺作品表现意识流动,应该依据现实生活,而不应该一味地搞泛性意识流动。在苗长水的《冬天与夏天的区别》中,鬼子进山扫荡,在山洞隐藏的危机时刻,受着领导的重托,纯朴、厚道、善良的李山抱着病重的何青,并没有性意识在流动,他们之间充满了兄妹之谊同志之情。
心灵化叙事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最基本的叙事方式,从现在来看,不论哪个艺术门类,不论哪种创作方法,都深受其基本元素影响,我们一定要引用它,但要经过民族化改造,使之成为中华民族自己的东方心灵化叙事方式。
范垂功,文学评论家,现居辽宁岫岩。本文编校:洪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