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蓝
9月8日是父亲的忌日。在炎热的气浪里,我距离这个限定越来越近。我估摸着什么时候起身返回老家?是不是带女儿一起回去?公墓里的小树苗长势如何了?那些簇新的台阶是否已经退去燥性,被舒慢的青苔浅浅覆盖?但单位决定让我尽快出差。打乱了我的时间表。正好,一个朋友要回我老家办事,我就与之一起,在黄昏时分急急上路了。
街边上有不少卖香蜡钱纸的小贩,我停车买了一些。今天是8月27日,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都说“七月半,鬼乱窜”,因此都会祭奠先人,但不会去上坟,因为坟地已经成为鬼魂的狂欢广场,农历七月十五也是道家所言之“中元节”,此名起自北魏,又称鬼节或盂兰盆会。佛家也在这一天举行超渡法会,称为屋兰玛纳。盂兰盆的意义是倒悬,人生的痛苦有如倒挂在树头上的蝙蝠,悬挂苦不堪言。倒悬的蝙蝠,在民间其实是“福满而溢”的意思,不但不苦,反而是幸福如水银泻地,真个无孔不入。所以,很多人甘愿倒悬着,向蝙蝠学习。这种以本末倒置的身体姿态来靠近幸运其实是可笑的,皮囊里本就空空如也一贫如洗,又如何渴望倾泻出金粟来撒豆成兵?
到达内宜高速公路自贡出口,右转,驶上了通往南山公墓的乡村公路。此时已是晚上10点多,明晃晃的月亮停在天上,光线像雪粒,看起来很不真实。到达公墓大门,没有路灯,但月光把不锈钢的门框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我用力推响大门,金属发出巨大的吱嘎声。半晌,一个老头牵着两条狗从里面出来,他问了我一句:有事?我说从外地来,要上坟。他将大门打开,就退回到黑暗中。我原估计会有一番周折,没有想到这么顺利。也许,守墓人就把我当作出来云游的鬼魂,得罪不起。
我没有带电筒,但月光太好,在台阶上反照,如同一条飘着微火的甬道。我在松林间蜿蜒而上,山坡并不高,我逐渐从山洼走向山顶。天气已经退凉了,川南地区,夏季夜间也常闻蝉的怪叫,但现在它们一起禁声了。那些水田里的青蛙呢,树林间的蛩声呢,好像都休息了。风从林间穿过,在树巅颤抖,站立,然后又哗哗哗地跳到另外的树桠上旋转,风保留着异样的形象,让人联想起针尖上的天使。我寻到父亲所在的位置,是在山顶上最高的一排墓穴当中。一切都很安静,墓地收拾得很干净,纸屑没有乱飞,方砖墓道整齐而平坦,与我3个月前来时毫无二致。哦,我看见父亲了。
我身上没有手绢或纸,就用手擦去墓碑上的灰尘。手上有汗,一拂,墓碑就干净了。墓前的小香炉里,有不少烧过的香烛,那些烧过的竹签如钉子一般崛立,黑色的断口,又像高举的火柴,在等候着一个时刻。我点燃蜡烛,三支线香立起三条影,一飘,就从腰部折断。月光在大理石碑面游弋,像吃不住脚力往下滑,在墓台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霜。我一磕头,霜消失了。我模糊的身影印在碑面,俯仰,几乎要倒悬过来,然后又回复到正立的姿态。父亲从6寸大的照片里注视我,是不是日晒雨淋,你有些抗不住?照片在烛光里泛黄,又在月华中得到了漂白和澄清。父亲这张照片是他39岁时所拍,那时他头发黝黑,平静而清瘦。与如今的我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的白发已经很多了。
我带来了一本《思想存档》,父亲生前最为挂念这书,一年半前就与出版社签订了合同,但阴差阳错,一再延期。我把书点燃,火把封面舔卷,把书名嚼烂,一点点吃到正文。火焰在亮红中逐渐转蓝,泛白,烟雾的翅膀向两侧摊平,很快把两点烛火压下去了,我看见焰口中的父亲,书往他脸颊打上火的印记。
我立起身子,火从墓碑下滑,月光从火中剥离,伴随我的起立的速度而上升,升至墓碑上沿,就像为父亲加了一层茅草房檐。我转过身来,几千个墓碑在反光,整个山中淌着碎银,在夜风里恒定,沉默。天穹下的山峦,一层层跌宕出去,让大地与最高的星辰融为一体……
我带着浑身的烟味,慢慢走下山。回头看看父亲的墓碑,那薄薄的石头,被余火略微放大,像一块铁。上万个墓碑整齐划一,像失效的档案停在那里。我从碑林里穿过,脚下没有一丝声音。那个守门的老头再没有出现,两条狗安静地坐在我的轿车边。我打开车门,狗立即站到大门旁,一边一个。我高声喊了几声,是希望那个沉默的老头出来关门。我等了几分钟,突然发现他就站在我身后。哦,我回想起一个民俗的说法,说是中元节晚上,听见有人招呼自己,万万不可应声,这是鬼魂的伎俩。我发动了汽车,车灯远处,山林依旧,我回望那山顶,山正退回到阴影的羽翼下。看见一个广阔的水面,月亮倒挂在水里,把明亮反面的秘密层层铺排开,有点像神的地窖。
我当夜返回成都,心地空空,但平静,什么也想不出来。偶然想到歌德31岁时,题在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汉山山顶的别墅壁上的诗《游子夜歌》。30年后歌德再登山顶,只是把壁上题诗的笔迹加深了一遍。又过了20年,歌德最后一次登山看到题诗,自语:“稍待,你也安息。”次年3月,歌德终于安息了。诗的全文是: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记得二十年前我就可以背诵了,老早就觉得这诗无需再读。奇怪的是,现在一默诵,浑身嗖嗖漏气,总有无边的空虚,扑人我体内,在额头上结冰。
女儿青青与2007的暖冬
在成都平原,暖冬改变了季节的整体布局,腊梅花早早就凋谢了,农历的“大雪”时节,桃树已然举起了焦急的蓓蕾,胞衣里的血红,如烛泪,令平原的风逐渐滞弱。一些人已经开始踏青,我所在的单位也组织外出。我想带青青去,与她妈妈联系,她以女儿感冒为由予以拒绝。返回都市的翌日,不幸的是,我的美尼氏综合症复发了,车开得摇摇晃晃,还是决定去看望女儿。
自分居到最后离异这半年时间里,我希望她妈妈能够平静下来。但是,她的情绪似乎在进一步极端化,因而,我没有单独带女儿外出游玩过。我每周只是去看望女儿一次,每次大约15分钟。记得上一次去时,我告诉她,爸爸过两天带你出去玩,她高兴极了。一再反复念叨着“大邑、安仁”的地名。临走,她抬起头:爸爸。你要来接我哟!我要去大邑、安仁。我说,爸爸一定来接你。
在幼儿园大门前,我想到至少十种方法,解释我的失信。我见到青青了,她厚厚的冬装仍然没有脱掉,也许热。脸红得像完全摊开的花。她仰起头,暖冬的阳光倾斜下来,她不得不眯缝着,阳光彻底流进她板栗色的头发,蹲下身,我闻到蜂蜜的味道。
她一直盯着我,我突然头昏起来,我蹲下来,一阵阵恶心。她走过来,坐在我腿上,盯住我的脸。我把脸扭开,阳光在大理石走廊反射起诡异的花,与护栏上的盆栽一起摇曳,宛如游动的空中花园,很不真切。她伸出手,手指如蜡,光把她的手加入到融化的春色里。护栏如行进的女墙,在持续的耳鸣声中突然减速了。她开始摸我的脸,脸上的胡须,她摸到了我额头上的冷汗,我觉得她的手有水果的沁凉,我转过脸,看我的女儿。
我说,爸爸不好,爸爸没有来接你,因为爸爸病了。她的眉弓皱起来,眼角向上飞:“爸爸病了,爸爸病好了,要带我去大邑、安仁。”我说,好!但不敢再说“一定”。
看见我在不停吐酸水,她立即跑回教室,端来了一个小痰盂。我赶紧站起来,对她说,爸爸很忙,爸爸走了。她端着痰盂,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该端回教室。她怔怔看着我,可能觉得我变得比较陌生。我说,给爸爸再见。
她端着痰盂,水面吸纳冬日的斜照,在她胸前形成了一团白火。痰盂的水开始倾泻出来。滴在鞋子上,水将地上的花影逐一熄灭,但阳光迅速填补了这一短暂的空缺,在她周围热辣辣地升起了一层带焰的火。她没有跟我说再见,直到我走到拐角,她仍然端着痰盂……我忍不住,再回过头,墙壁的拐角把我的头劈成两半,她把痰盂放在地上,她蹲在我刚才呆的地方,一边用手擦鞋子,甩手,水花飞扬,像熄灭的火柴;一边仰起头,眯缝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