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那个女人的脸半掩着——被说不清颜色的围巾和她的头低垂的角度,遮着。因而,我只能看到她大致的轮廓。况且,大巴匆匆闪过,还没来得及捕捉到更多的信号,就已经经过——她踏实地坐在北京的房顶上,在那个深秋的下午,在渐渐西斜的日影儿中,她被我用心记得。她不可能东张西望,在她手里,需要她操心的是刚刚成熟、刚刚收获的玉米,她那么专心致志、死心塌地,身边的景致和声音都与她无关,她自己就是一座轰鸣的加工场,玉米在她的指间悉数纷纷落下,一条人工河的源头。
北京的后面,是连绵的波浪的远山,似乎有一层游动的太阳的辉光罩着,这样那样的飘忽着,看不清明,有几分朦胧诗不确定的美。记不准该是千山的余脉,或者也有可能是燕山吧——对于我来说,它只是“山”。山前是新近空下来的大片田野,它们不仅交出了果实,而且把天空抬得更加辽阔、高远。不知道种过玉米还是高粱,因为没有一点枝叶能让我链接上它们的前尘。但是看得出,土地是暄的,软的,仔细闻一下,大约还会有新翻出来的土腥味儿圈圈波纹一样扩散。“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冉冉的,像日头褪去暗沉的夜。这一次,是夜成了主宰。心境似乎比土地更加荒芜。远远近近的树丛,多是瞪着大眼睛的白杨,或槐、柳、榆。不会更多了。在北方,只有它们才敢与土地无声地纠葛,并最终勇武地胜出。因此,它们是这块黑土地上真正的英雄——无论直立还是倒下,它们都在唱一支赞歌和不屈的哀歌。
在这个暖洋洋的下午,我是知足的。阳光透过移动的车窗,晒着我的脸和身子,有一种意外的喜悦和偏得。
好久没有独自坐车了,因为要去参加一个论坛,单位的车出了毛病,所以冒冒失失地探向售票窗口随随便便地要了一张票。目的地是准确的,但却并不知道将会开始怎样的行程。车子是没有想到的旧,而且不走风驰电掣的高速,只是像个不被重视的孩子,溜着乡村和城乡结合部的“墙跟儿”走。更要命的是,随便谁招一下手,它都会扭扭搭搭地停下来——说停就停,相对来说,好像走的时候并不多。先前,我还为如此少的零星几个乘客担心车主的支出和收入是否平衡,等一路下来,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
在停了两三次之后。我身边的空位被一位老者填充。我不知道他老不老,但他的装束和身上的气味。让我只能如此定义。他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去,把我放在座位上的风衣压了个正着。我郑重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也并不算太老。
我拾起风衣,望向窗外——这个时候,除了“望向窗外”还能做什么呢?
那些“喧哗”就是这时候到来的,虽然,它们的声音隔着玻璃、潜在图画的下面。但我分明能够听到。
最初,是可口可乐湛蓝、鲜红、雪白的波浪儿;是手握手的中国移动;是高顶红篷、彩旗飘飘的加油站;是光着膀子的海尔两个亲兄弟;是某个柔情似水的女星配戴着白金饰品;是某某学习机,轻松学英语……
然后,是窗子上贴着撕掉半片儿木糖醇和超女、小美人儿广告的小卖店;是大墙上粉刷的“要致富。先修路”、“一对夫妻一个孩”的响亮标语。慢慢地。就出现了田野,成捆的稻谷还躺倒在田地里,晒着;接着,就出现了河流,静静的,似乎是睡了,只有车轮转动,变换着角度,才会发现它暗藏着的灵光。还有空落落的葡萄藤、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敬老院、看家护院的狗吠、隆隆作响的草帘机在作业……那个坐在房顶如坐自家炕头儿的女人,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她将坐到多久呢?会不会在我刚刚经过的时候,她就直起身来,表情夸张地转动着僵硬的腰?而那个时候,葡萄正在变成酒,面包正在充满酵母和空气,地下的小虫子正在挖修地道,稻粒正在更紧地锁住水分,色彩正在逐渐稀释淡泊,腹中的胎儿正在吮吸,母亲正在义无反顾地老去,危险正在悄悄降临……我相信,落日也是有声音的,它慢慢地滑向西天,滑向深谷——虽然,它们都是并不确切的,但是我仍旧执拗地相信:它们在,一直都在。那些声音定然是喧嚷的,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惟独没有仇恨和怨怼——作为似乎强大无比的人类,我甚至有几分羞愧,有几分感慨和感动……
深秋是一个奖赏。对给出体力和智力的人,有一个沉甸甸的秋就够了。然后,再重新洗牌,重新怀着喜气和不太过分的要求。重新展开洁白的床铺和纸张——把大地的底片再加洗一遍吧。就像怀里始终揣着一只毛绒绒、暖软软的小兔子那样,暗含莹莹的秋水和模糊的向往,等待可知与不可知的一切,降临……
如果不是牵着父辈的衣襟,大约我应该也像他们一样,依然还在向土地辛勤地浇注汗水,祈盼阳光和雨露。但是,我不能保证是否有着他们恬淡的心性和平展的笑容,会不会早早就成为逃兵。这样的假设让我心虚,不敢再想下去。我偷眼去看身左的老人,却也觉得他并不是难以忍受——如果,我有一个乡村的父亲,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吧。他的厚大衣、他的手提包、他的眼神儿和面容,分明就是父亲的!
这时,不断有人上上下下,但没有一个是我的熟人,我的心就松了一下,像平坦的晒谷场,只有响晴的碧空和白花花的阳光。车里的喧哗持续地此起彼落,奇怪,我竟在这样的热闹中,睡着了。是前座那个新上车的女人与夹着票夹子的售票员认真地计较,才弄醒了我。“昨天怎么比今天多要了五毛钱?难道一样的路还有长有短吗?”她们各说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如果把五毛钱和付出的辛劳换算,谁也没有理由轻薄她。我又一次为自己平日里的好吃懒做心存不安。
在这样的来言去语中,大巴进入了另一个城市的边缘——宽带上网,一网打尽;某某海景别墅,还你一个温馨的港湾;某某美容院,重塑一个完美的你;某某军医大学医院专治各种皮肤病疑难杂症……城市似一夜蚕食,沙沙地包围了乡村。以文明和繁华的名义,步步近逼,不管你是否真的愿意迎接。车笛声、叫卖声、建筑声……这一切,竟与两个小时前,一模一样。
太阳依旧,只是比刚才低了几分,弱了几分。这个冬天会不会又是暖冬呢?暖是心里愿望的,但是想到接下来的春、夏,接下来的秋,接下来的明天和未来,还是希望它正常些吧——如今,“正常”,已成为一个相当奢侈的词了。那么,惟愿希望——在内心,建造一个桃源,有着乡土本意上的晴耕雨织、马嘶车喧。
我是沉的,萎靡的,竟然抬不动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秋声浓郁的下午,没来由地,想起海洋馆里、厚厚玻璃罩内,那个众鱼飞跃的欢腾世界:摇曳的水草、残损的船帆、倾斜的瓦罐、破孔的礁岩、虚设的木桥……恍惚着,仿佛是在看一场精妙的幻灯。
钟声四散,倦鸟归巢,牛羊穿过林阴,野花草的气息悠悠荡荡。众神的黄昏来临。而我,面对高高在上的神明和未知的所有,耳塞目盲,面露无知。但我尊重并深信——我们是同一个种族,同一个帝国。……看似平静后面,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该怎样表述我的心情呢?那天,与朋友们去了家乡的大苇荡,那本是我年年能见的景致,却又分明是意想不到的震撼。你看呵,周遭的一切都是静的——安静的、干净的,纤尘不染。大片大片的苇荡和空旷的原野让出来,让出来还给寂静,还给尚未南飞的鸥、鹤。还给优雅的鹭和那一湾白亮亮的水。鹭在那儿直直地立着,丝毫不知倦怠,一动不动的,像在等谁。等谁呢?终归是有些盼头儿的。风吹动苇荡,白茫茫的苇絮一例倾斜着,轻轻地倾斜着。起风了!似有细小的声响,但要侧耳、用心地听,才能听到。大美无言。我想,喧嚣的都市和吵嚷的人群,是担承不起苇荡的安恬和涵养的——这时的芦荡,除了日常的品质之外,更多了一份向内探进的幽深通渠。斑驳的古舫、没有褪尽颜色的碱篷、含情脉脉的湿地、百川汇涌的人海口、闲下来的散逛的渔人、歪斜的度假村的牌匾和刚刚散去的篝火以及欢笑,都留在这里,都离开了这里……也许借此,才会找到自己的出处。就像看到父亲,才能找到我们存在的根据。人类破坏掉的,自然全还给你。那一天,我们大笑、留连、感慨、摇头叹息;那一天,我们都是最幸福的人;那一天,我们不经意地珍藏了晴空、碧野、鸟鸣、友谊和爱,收获了我们和它们共同参与完成的人间卷帙。
我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油画,浓得化不开的大团大团的明黄、桔橙、暗褐挤在一起,挤挤挨挨的,吵吵嚷嚷的,你争我抢地都有话要说。仿佛,俄罗斯的秋天隔山隔水地来到我的眼前。“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秋天呢?”我愣怔着,眼睛直勾勾地不敢放言,而内心的汹涌只有我自己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些浓稠的色彩啊,像浓烈的伏特加,让我气短、浩叹。只有树叶掩映不住的不规则的零星湛蓝的天空,让我忍不住眼眶温热……它是那么蓝,蓝得心醉,让我把一直堵着的气,轻松地泄出来……画是画家朋友盛夏送过来的礼物,画上的题款是:五月。那么就是说,五月,我已提前过上了属于我的秋天,它恰好与我心中的秋天契合——每一人个,不都有一个喧哗的季节藏在身体里面吗?它不出声、不抢占地盘、不吃不喝,却时刻提醒着你:回来吧,诗人啊,你的天职,就是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