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疙瘩

2009-03-26 08:47赵红继
散文百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村头老槐树面食

赵红继

南米北面,自古以来中国人的饮食习惯。

这习惯的形成大概是由气候及地理条件所决定的吧。南方多雨,多丘陵,多山地,气候湿润温和,适合稻谷生长。南方土质偏粘,稻田里的水漏不易渗漏,浇一次水能管十天半月,正好又满足了水稻喜水的欲求。华北平原干旱雨少,种稻米不行,不但气候不宜,且华北平原土地系黄河冲积而成,多为沙土,漏水。

种大寨田那年月,我的家乡中州平原就曾经试种过水稻,可上午往田里浇满了水,下午就没了,于是不得已每天浇一次水,几个月下来,水稻倒是有了一些收成,但社员们一算,乖乖,打一斤稻谷差不多要用掉几十吨水,一粒米的价钱快赶上一颗珍珠了。第二年说啥都没人再种了。

北方栽水稻不行,南方种小麦也有些困难。小麦习性却不喜多雨,南方一年四季偏偏就唏哩哗啦雨水不断。小麦易大面积播种,南方丘陵山地难有像样的平川。小麦扬花时渴望阳光充沛,南方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季,常常湿漉漉地把个小麦花粉弄得一塌糊涂,难以授粉充分,最终结出的麦粒瘪不啦叽,一点都不饱满,蒸出的馒头像年糕,粘牙。

种啥吃啥,几千年几百年就这么过来了,于是就形成了饮食习惯。

当然,现代社会与以前是大有不同了,至少现在两大流通正在改变或者影响“南米北面”状况,一是人口的广泛流动,二是粮食互通有无。但是,这范围主要是在机关、高校、企业,真正的本土居民和老百姓,到了吃饭时,北方人还是要吃馍馍,南方人还是要上米饭。

北方吃面,对米就不大研究,但面食的讲究可谓花样翻新。中国烹饪,世界叫绝,归纳起来,无外乎两案。一曰红案,一曰白案。红案嘛,想象得到,红色的,带血的,简言之,指肉类。白案嘛,当然就是以面粉为原料制做的主副食。

在我的印象中,北方人似乎重白案而轻红案,南方人似乎重红案而轻白案。我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多年,是有些体会的。从宾馆饭店到单位食堂,再到家庭厨房,对白案的轻视是显而易见的。在四星级乃至五星级酒店里,甚至招待很体面的嘉宾宴会中,在主食食谱中冷不丁会出现一种面食,叫“面疙瘩”。

据我的体验,面疙瘩的制做大致是这样的:弄适量的面粉搁碗钵中,再加适量的清水调和,搅拌呈糊糊状,略带粘稠,以能挑上筷子为宜。待锅中水烧开,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就近锅沿,快速把面糊连挑带倒弄于锅中,加少许盐或少许青菜或少许葱花等,煮熟即可食用。

面疙瘩可能是面食制作中最为简便的一种,因此,在我们老家的乡俗中,面疙瘩还有一种叫法:“懒人饭”。

娃娃时,常听大人这样教育孩子:娃呀,可要用功念书呀,读了书有了本事,才能娶到巧手媳妇,没本事只能娶个笨媳妇,笨媳妇天天给你做面疙瘩吃。

是呀,中原农村上溯五十年,用实用的眼光,判断女人的标准好像也就是两三个,一会生娃,二能做饭,三懂针线活。故乡早年有个习惯,吃饭不大爱呆在家里,喜欢聚集村头。外地人称这是河南人的陋气。是不是陋气且不说,依我看,这村头吃饭也有好处,重要一条,是男人们“显摆”的场子。显摆啥?摆媳妇的谱吹。就是看谁家媳妇的手巧,面条擀得薄,切得细,下锅不糊汤,久煮不烂,挑起不断,吃起来劲道;馒头蒸得形状好看,个头匀称,色泽鲜亮,发得虚泡。面食数百种,这两种是乡下最家常的。擀面条蒸馒头,这两招也不用太精,手艺有个差不多,做女人就能少招至闲话,少些白眼,多些尊重。

村里一普,时下是位暮年老者,我少年时他正是壮年,他娶一媳妇叫娴,心灵手巧,长像也耐看,好女人三样看家本领她似乎都占了。她生娃四个,两男两女,而且一男一女叉花而生,不知道叫那些不会生育或光会生女孩的村妇砸去了多少嫉妒的眼光。她针线活儿做得也好,家景并好不到哪儿,但春夏秋冬,大人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总随着季节在变,干净、可身。衣服上也常常打补钉,可补钉打得恰到好处,颜色搭配得自然贴切,看着体面。娴最拿手的还是做面食,据说这面粉在她这个村妇手里就能做百十种花样,但日子过得不富裕,平日里用不着那多讲究,因此,村上人经常能看得见的也还是面条和馍馍。

一普最爱到村头吃饭,他蹲靠在一棵弯腰老槐树前,手端一白瓷大碗,脚前放一高粱秆扎的馍筐,馍筐里放几个馒头。一普善吃面条,且总习惯性地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挑得老高老高。到底能挑多高,这就看他老婆娴那天把活儿做得如何,如果那天心情好,面粉成色好,和得好,盘得好,擀得好,切得好,出锅火候好,一普兴许就能把这面条挑过头顶。这样高高地挑着,脑袋歪着,眼睛眯着,用嘴呼呼地、匀匀地对着一挂热腾腾的面条吹气。起初,还以为一普挑那么高是为了散热,后来才觉得他是在展示自己老婆的手艺,是夸老婆,当然也是夸自己。

村里二亮也喜欢到村头吃饭。二亮四十五岁才娶了个媳妇,家乡话说这个女人“不全精”,实际上也就是有轻微智障。二亮常常蹲靠着另一棵老槐树,这棵老槐树与一普靠的那棵相隔不足丈远,这两个年龄相仿,论辈又是五服内兄弟。为啥二亮和一普喜欢比肩而蹲呢?因为二亮的娘手巧,面食虽不及娴,但也并不逊色多少,因此二亮与一普吃饭常有一比,当然这种比试都是内心较劲,潜意识活动,面上吃饭拉家常一点事没有。

但后来二亮娘突然因病死了,二亮家里没了做饭的女人,于是,二亮就不再蹲一普旁的那棵老槐树了,因此二亮一家常常吃“懒人饭”,也就是面疙瘩。他还是忍不住要到村头吃饭,但他悄悄躲在一角,默默地不作声,闷头闷脑吃自己的面疙瘩。吃了一年多,村上人说,老吃面疙瘩总不是办法,得给二亮找个老婆,结果老婆娶进家了,但这个女人却只会做面疙瘩。

久而久之,面疙瘩情结就这么植入我的血液中了。说句实话,面疙瘩的确不好吃:其一,面为死面,无弹性,无张力,有嚼蜡之感;其二,大小不匀,大者,如枣似桃核,小者,如黄豆如米粒,口感不适;其三,也是面食最要命的缺陷,身为“疙瘩”,即有不开窍之愚称,哪里能进得油盐酱醋之香鲜味,因此,含在口里,不免有些木讷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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