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一
秋天的时候,我衍变成了一片橘红色的枫叶,离开母体随风飘零,我不知道这片已有些发了枯的但看上去还算鲜亮的叶子会飘向何方。
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色的枫叶告诉我,我的生命已走过了一个轮回,还有那个冬天也将如期而至。这时我的眼前便会浮现父亲的影子。父亲在我的生命里占着很重的位子,不仅仅是父亲和母亲在共同的制造下生产了我的生命;也不仅仅因为他很老式、很倜傥、很尊严,教会我诠释生命的方法以及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的能力。父亲就是父亲,一个生命的永恒符号。尽管父亲离开我们已有近20个年头了,可常觉得父亲与我总有着某种无法言谈的方式在远远近近地和我保持着联系,就像那片飘落的枫叶,在不断地飘向父亲的背影。
在这个行走的过程中,我还常常会遇见自己的两位叔叔。父亲和他们都是很平常的人,七情六欲,生儿育女,沧海一粟,然而,他们同样是循着生存法则走完人生的。大叔叔在上海是小有名气的职业医生,经他手治好的病人成百上千,可他却无法把自己的病给治好,十年前他自知不久将离开人世,经常打长途电话给我,嘱我写一些关于他的清白的文字;在浙江海宁小镇授教语文与体育生涯的小叔叔,只比我年长十多岁,金黄眼珠,体魄英伟,一身浓密的汗毛,小叔叔就像我的一位潇洒而博学的兄长,他谈吐磅礴,吹气如兰,每年给我写来不少信函,一手大气刚劲的钢笔字不比父亲娟秀的蝇头小楷逊色。小叔叔谈恋爱时,我已听得懂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追求小叔叔的女性总是很多,不乏刚分配到学校的女教师,缠缠绵绵,泪湿衣襟,很有味道很小女子的样子,把小叔叔说成是与西洋人杂交的混血种。一晃小叔叔离我们而去已五个年头了。时间仅仅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父亲和两位叔叔的生活底子在他们同龄人中应属小康,但人寿在天,他们都没有活到70岁,真应了《红楼梦》中那句“寿夭都因诽谤生”的古训。其实他们在潜移默化中早就传授给我某种行为方式与生活态度,使我在那些行走过来的日子里不断复制着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
鲁迅在一篇《导师》的杂文中写道:“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无奈了。
这又使我想起唐代的良宽禅师,他清贫如洗。一天晚上一个窃贼翻遍他的茅屋,除了那破蒲团外一无所获。这时良宽禅师修行回家,见状,脱下身上惟一的衣服说:“别白跑了一趟,这件衲衣你拿去吧。”小偷羞惭而去。良宽禅师对着小偷留在月光下的背影感叹:“我如果能将这一轮明月清风送给你多好。”良宽禅师安贫乐道,道行深不可测。晚年时,姐夫、姐姐过世,外甥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父亲靠手艺辛苦挣来家产被儿子糟蹋光了。良宽禅师跋涉十天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与素未谋面的外甥相见,良宽禅师只字不提外甥的不良行为,只是与外甥抵足夜话,体味浓浓亲情,人间冷暖。第二天良宽禅师告别外甥,也许是他真的老了,两手哆哆嗦嗦系不上草鞋的带子,外甥见状忙蹲下帮舅舅系好鞋带。良宽禅师说:“人总是一天比一天老,风烛残年时,有一个关心我的外甥,足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趁年轻时把人做好。”说完良宽禅师头也不回上了路。从那天起,如昨日死今日生的外甥拾起了父亲的手艺,又重操旧艺,振兴了父业。
下雪的时候,落木萧萧,写上这些感悟与私语,不为别的,算是给父辈和自己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