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可能

2009-03-26 08:47王月鹏
散文百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稿纸蜗牛事情

王月鹏

因为镰刀的无情,麦子才拥有了成长的最终意义。

人与自我的告别,存在与本质的分离,对精神贫血的麻木和漠视,越来越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作为一个不愿白白到这世上来一遭的人,除了写作,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知谁还会带来真正的慰藉?

夜正浓。很多诱惑在不远的地方萤虫般明明灭灭。我没有追随而去,也不曾拒绝。一段冷静的距离,让我知道自己正在怎样地活着,以及应该怎样继续活下去。

苏格拉底的“毒酒”,卡夫卡的“城堡”,萨特的“恶心”,艾略特的“荒原”……他们赋予那些词语新的生命。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愿意始终怀揣梦想、理性、爱与真诚。这个本来很是寻常的选择,一直罩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我走着,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自知每迈一步都在为着什么。我觉得“为着什么”比“在做什么”更为重要,因为还有来日——自己的,或别人的来日。生活常常就是这样,我们做着这件事情,往往更多地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本身,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而所谓“别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倘若这般追问下去,等待我们的将是更多的迷惘。

文学是我预支了生命中所有勇气和力量搬起的一块巨石,倘若不能奋力投向天空,便只有向自己的双脚狠命砸去。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这理智而莽撞的“一举”。

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刀锋上的道路其实真的存在。这样的道路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让走路者成为真正的走路者,并且沿途留下血的印迹。终会有人沿着血迹追寻而来的。他们抚慰我的伤痛,然后催我继续上路;或者,我将沿着别的走路者留下的血迹前行,带着敬重与感激,催促他们不断踏上新的征途……

我在写作,像蜗牛爬行一样地写作。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我知道这条道路对我而言不仅仅意味着道路。我在爬行,像蜗牛一样爬行,我在像蜗牛一样爬行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人的尊严。我没有触摸或感受到这种尊严,我想象着这种尊严的存在,以及它对我的无言嘲讽。我在嘲讽中得到了些许慰藉。我已经活得太不像自己。我其实一直在以自己的名义,努力去活出别人的模样。我在别人的模样中日渐淡忘了自己。我是谁?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仅仅是我,我是与我相关的东西,以及与我毫不相关的东西。我在张望,我在以张望的方式寻求答案。张望让我忘却了正视自我。这是我的悲哀。这不仅仅是我的悲哀。我在悲哀,我在悲哀时体验到的,却是悲哀之外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在不知道这些事情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居然理解了自己,理解了自己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以及想法之外的想法。我无法验证这些想法的价值,验证永远是徒劳的。它们更需要的是存在,就像此刻这样安安静静地存在,既是原因也是结果的存在。

对于武侠小说,我是不甚喜欢的。但我知道真正的武林高手,常常是不肯轻易示招的,倒是那些不堪一击的花拳绣腿者,充斥并活跃于所谓的“江湖”。

文坛亦然。这是我对所谓文学圈子不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曾经,我是那么深那么真地从中寻求精神的援助或互应,然而遭遇的,大多是一些与文学品质无关的东西。在一片聒噪声中,我开始虚构一个默默独行、目不斜视的写作者,他从不轻易出手,是值得敬重与追寻的朋友。他在前方的隐约背景,给了我不断前行的信心和勇气。我在写作上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缩短与他的距离,直到有一天并肩同行,或者合而为一……

我要写作,我在写作。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写作不是另一种生活。它本身就是生活,是生活中最为敏感最易疼痛的部分。

读书是一种对话。许是因了现实中的言不由衷,我对读书这种“对话”确是有些苛刻。我企望通过这种方式,不断营养着自己的精神,提升着自己的境界,说出心中的怕和爱……我不知道我正在和将要写作一些什么样的文字,也不清楚此刻正在进行怎样的所谓理性思考。我在寻找一条更为真实的路径,与读书或写作之外的“我”以沉默的方式对话。“我”知道我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然而“我”并不熟悉我自己。

我是在以“我”的方式去认真经历一条现实之路,虽然我对这条路从未真正在意过。我知道文学时刻在等待着我的溃败,等待着我从这条路上的撤离,那将是对它、也是对我的最终成全。

活着的时候得到这份“成全”,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样劝诫自己。这是一种残酷的理智,是坚韧也是怯懦,它们在我的身上同时发生了。

生活常常就像一场弥漫着空虚和无聊的假面舞会。当音乐真的在企盼中停止,我们感到了更大的空虚和无聊。置身这样的“舞台”,不管是参与还是拒绝,其实都是一种表演,无所不在的表演,层层叠叠的表演,循环往复的表演。生命正是在这些表演中纠缠出了所谓的意义。

写作是一面用来卸装的镜子。通过写作我看清了真实的自己,发现了自身的虚弱——包括为什么虚弱,怎样的虚弱,以及如何消除虚弱。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一个生命横截面,我据此幻化出别样的意义,并且开始为之付出孜孜不倦的努力。常常想,倘若不曾发现或认知这一切,该是一种遗憾还是幸运?那样的生命该与现在有着怎样的差异?恐怕远非诸如“好”和“坏”、“简单”与“复杂”、“像”与“不像”所能涵括的。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也联想到了那些同样的、未知的“虚弱”,它们似乎未对生活造成明显的负面影响——有“他们”仍在自以为是的表演为证。

“表演”其实是一种安慰。是一个不可揭穿的人类秘密。

冥冥中总有一种召唤让人心动。

一个不曾彻骨地体味到焦虑和冲突的写作者,他的文字是值得怀疑的。

我在一种恍惚状态中自由地言说,无法预知将会拥有怎样的命运。这让我想起神志清醒时写下的某些文字,它们除了所谓的严谨、可疑的精致之外,委实再没什么值得提起。或者说,那些文字宛如预先设置好了的陷阱,遍布在我必经的路上,只要尚有抵达的欲望,陷落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而在不同于那些时刻的“此刻”,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只知道我有强烈的言说欲望;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相信我终将说出一些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它们或许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或许是酝酿已久的。

我试着说出它们。没有人愿意伫足倾听,我是唯一的听众。

我在最终说出它们的同时,也不幸被它们说出。那些行迹匆匆的人,于是开始停下身来,饶有兴趣地听着、议论着关于“我”的林林总总,却仍旧对“它们”无动于衷。我在怀揣“它们”远离这样的语境之后,忍不住一次次转身,将怜悯的目光撒了回去。

我在慢慢地脱离生活,开始有一种飞机起飞的感觉。

在“生活”中沉浸得已经太久。我所说的,并非我想说的;我所做的,亦非我愿做的。抗争不但没能制止事情的发生,反而让束缚手脚的绳索勒得越来越紧。

透过洁白的稿纸,当我恍然看到自己已被“生活”删改得面目全非的容颜,再也无法平静如初。我愿用手中的笔开掘心灵之堤,释放那些沉积已久的愤懑、屈辱和无奈。活得尽可能从容、真实一些,我一直在梦想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在强大的现实之外,在一页孤单的稿纸之上。已经多少年了,我循着一抹无声的召唤,在现实边缘寻觅自己,在稿纸上剖析自己——让血流出来,让泪咽回去,让我成为我。仅仅这样的一个小小心愿,却招惹了那么多人的那么多打击。他们并非法官;他们以法官自居。那些只会围绕“肚脐眼”转圈、毫无精神性的打量和评判,让我在无聊中生出许多寒意。我的很多生命能量与青春热情,都无可奈何地用来抵御这种“寒意”了。

以脱离生活的方式进入生活,这是写作所期待着的。

我在两难之中生活,并且写作。

我在“飞机起飞”时俯览众生,体味到了来自内心的巨大恐惧和孤单。它们足以粉碎我的所有梦想,包括对写作的眷顾与期待。

我在等待那样的一刻,用生命中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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