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枯朽
三姑不是人,是一个地方,是一个令人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的地方。
三姑与武夷山景区仅一水之隔,得名兰汤渡口岸边的三姑石。原先这里是崇阳溪与九曲溪交汇冲刷出来的一片滩涂,长满荻芦和杂草,属公馆村的一块废地,不名一钱。后由政府辟为旅游度假区,便身价百倍寸土寸金起来,各宾馆酒店、茶楼别墅等旅游服务设施相继崛起,使得公馆村因地利而富得流油,村民荷包鼓了,敢以城里人自居,自封为“三姑市”;村干部腰杆直了,敢与京官攀亲,吹嘘京城某某某是哥们儿。可武夷山其他乡镇的村民却不买账,说公馆村的暴富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怨那些当时主政的官员没远见,硬把度假区设在景区脚下,既污染了景区,又阻碍了度假区的发展,更影响旅游经济的繁荣。然而,说归说,怨归怨,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铁板钉钉的事,谁人能不服软屈从?谁人能不正视三姑人的跋扈牛气?因此,有的狠心抛下犁耙到三姑来蹬黄包,跑“摩的”,开饭馆;有的甚至忍痛让子女放下书本来站总台,当导游,做保安。
于是乎,在这块仅十二平方公里的度假区里云集了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有企业商贾,有下野官吏,有养老寓公,有文人掮客,有市井泼皮,三教九流,鱼目混杂。语音南腔北调,目光飘忽游离,神态庄谐雅俗,手段高低明晦,整一幅令人莫名其妙的印象画,整一锅百味兼俱的“大杂烩”。闲逛街上,稍不留神,就能与平素想见而见不着的高官撞个满怀,踱入茶庄,一不经意,就能与“粉丝”们如痴如醉梦寐以求的名星品茗论茶。
大凡地名村名从古从土最为合宜,可武夷山的有些地名村名着实欠缺地域特点和村野文化气息,什么红星村,什么朝阳村,什么五九路,什么红场,一点历史沧桑感都没有,好在足下的三姑度假区不曾以公馆度假区命世,多少降低了我对它的厌薄。因为公馆这种村名似乎本身就显得别扭,一派暮气横秋万马齐喑之面目,况且在中国名唤公馆的村子在网上一搜就能抓出一大把,在情感认同上很难一枝独秀,脱颖而出。其实,武夷山的公馆村历史上曾称斐村、万家村、九村街。明朝万历35年(公元1607年)知县虞大复在此建公馆,公馆村自此易名且沿用至今。一个区区“七品芝麻官”的宅第就让传承千秋万代的村子易名,可见传统“官念”的侵蚀力是何等的坚韧,何等的冤魂不散,不由得不令人生出“撼山易,撼官念难”之喟叹了。
被大王峰路切成两半,被三姑街、红袍街、隐屏街、苏闽步行街等大街小巷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三姑度假区,已经散乱得迷失度假区玉树临风的形体姿容,可子虚乌有的“农民街”和简陋粗俗的“补刀店”的若隐若现则更暴露了三姑人争功近利的修为品行。每当夜幕降临,貌似实诚的黄包车夫便逡巡于三姑的大街小巷尾随游客兜揽生意,口里不停地吆喝着“坐黄包车逛三姑,每人一元”。客人上车后,车夫便会谆谆告诫客人不要购物,导游回扣百分之七十之类的掏心窝子话。接着又说购物得去“农民街”,那里土特产是农民自产自销,不用交税,不用给导游回扣等,是如何的价廉物美,不知不觉就把客人拉到一户居民门前,灯光晦暗的屋内(行内谓之“补刀店”)堆满各式各样的土特产,三五个客人(托儿)已在货堆中或挑选货物或讨价还价。客人见状,不免勾起购物欲,又是茶叶又是红菇地选购起来。这时黄包车夫不仅会为客人参谋,而且会站在客人立场狠命地压价,使得客人真以为捡到了便宜,大包小包地满意而归,其实还是当了一回冤大头,黄包车夫转身从“补刀店”里领回百分之七十的回扣后,又融身在夜色里吆喝着“坐黄包车逛三姑,每人一元”。
究其实,“农民街”与“补刀店”连锁上演的无非是宰客的文戏,给游客温柔的一刀,游客大抵不知情,也都心甘情愿,而“野导”(未取得导游资质却从事导游业者)与“摩的”联手组成的“飞车党”追车抢客则是公然霸道的武戏,很令游客反感,且存在交通安全隐患,是为损坏三姑旅游形象之痼疾。凡进入三姑的自驾游车辆,都会遇到成群结队“飞车党”的围追堵截,追上拦下的为你导、游、玩、购一条龙,有时为争客源而产生内讧,有时甚至引发交通事故。最让游客恼火的莫过甩客了。那些抢到客源的野导一旦发现客人小气没油水可榨,便会在中途借故鞋底抹油开溜得无踪无影,令你无凭无据投诉无门,只得或望山兴叹之后另起炉灶,或自认倒霉之后败兴而归。
近年来,一些有识之士用“一鸡,二奶,三姑,四男,五夫”来形容评价闽北经济增长点,一鸡是指光泽的圣农,二奶是指大乘牛奶和长富牛奶,四男指南铝、南孚、南纺、南纸,以上都是闽北响当当的名牌企业,似乎不至于名不副实。可五夫与三姑,一个朱熹文化旅游区,一个国家旅游度假区,也能与“鸡”“奶”们论资排辈,恐怕也绝非浪得虚名,想必有其独特的区位优势和品牌效应。记得作家张建光先生在武夷山主政期间曾实施过“经营品牌和品牌经营”的策略,一举夺得“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的金字招牌,显然不失为有魄力的施政大手笔,但如何把“双世遗”的景区和国家首批旅游度假区这两块金字品牌经营好,则是留给武夷山景区和三姑度假区的后人慎重经营的功业。
狗官建霖
是谁把自己自贱为狗又自封为官的?是武夷山的陈建霖。他在名片上直书四个大字:狗官建霖。简单明了又让人不可思议。有人曾列陈建霖为武夷山第一怪:为人怪,处世怪。也有贬他是“作秀”:朴素秀,淡泊秀。把他排入怪列的人,也许是因他不投人意不买人账吃了他的闭门羹而泄的私愤吧;把他贬着作秀的人,也许是因他位卑功大德昭而燃的妒火吧。
那么,陈建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官方媒体说他是一尊武夷山的守护神,授予他“地球卫士”奖;已故著名书法家潘主兰书写一幅甲骨文赠与陈建霖是这样评价他的:“人有去乡邑来武夷,非避秦者。此中无丰店美食可求,何为入幽谷。从事土木规划,费艰辛才智而为士。人贵有正气品自高,势利之徒尤可鄙。夫建林令人敬叹其在此乎”;而他本人却曾在我面前不无幽默地自嘲说:“我是一条看山狗,谁破坏武夷山,我就咬谁”。
品行论人,历来的经验是,官方媒体过于褒誉,至友私交难免溢美,自我鉴定稍许客观公允。因此,我动笔状摹陈建霖之操行事功时,把持其自我嘲介之脉络,庶几可收其丰采神髓。
陈建霖,1941年生,福州人。1966年福建省邮电学校毕业,分配到武夷山,在邮电局、广播站当外线工。1979年参与武夷山景区管委会筹建工作,当管理局基建科长,从此他以狗的灵敏和忠诚走上了看护武夷山的漫漫征途。武夷山建设之初,他与南京工学院杨廷宝教授和齐观教授走遍武夷山的山山水水,依照《武夷山志》探山寻景,结合地形地貌、历史文化进行整体构思,设计建造出至今还令人叹为观止的点染衬托水的散布在武夷山各景点的亭台楼阁,路径宫门,绿带园林。他独立设计的厕所巧妙而奇特,因山势就地形,即自然又现代,成为全国各风景区推广的样版,中新社记者曾专门为此写了一篇题为《厕所设计专家——武夷山奇人陈建霖》,在《文汇报》、《大公报》上刊登。
陈建霖参与设计的武夷山幔亭山房、玉女山庄、慈恩山庄等宾馆,更是独具匠心巧夺天工,得到多方赞赏。著名女作家张抗抗入住幔亭山房后,写下了散文《武夷山亭山房梦游》,由衷赞叹山房的装饰:“我的内心充满了对设计师的感激之情和敬慕之情,是他们重现了、再造了朴素的东方之美。”国家主席李先念曾下榻于此,连声称赞道:“武夷山建筑设计很有特色。”
陈建霖的奇巧智慧外溢于武夷山的峰峦溪畔,内显于窝居的厅堂厨壁。在别人看来烧火都嫌不着的木头树脑,斜干枝杈经他一加工便成了兼具功用观赏的神奇器具。有一次,省委书记项南陪同谷牧到陈建霖家中作客,看到陈宅周遭或立或挂或卧的竹木根雕盆景,动情地说:“我盼望三十多年的这些自然美的艺术品,今天终于看到了。”旅居加拿大的华裔女作家陈若曦参观了陈建霖家中的根艺后,两次写信邀请他将自己的创作运到加拿大展览。
陈建霖对武夷山的特殊贡献说不完写不尽,武夷山也不因此给陈建霖什么特殊待遇,可陈建霖还是像一条尽忠于武夷山这位他心目中的主人的狗一样紧紧守护着山门,抢救着行将漫灭消失的文化与自然的遗迹景观。原来屹立于武夷山五夫镇蟹坑刘子翚墓前的“刘公神道碑”,文革期间被人推倒在一深坑里,成了附近村民的磨刀石。陈建霖知道后,带工人将这块由朱熹书写张栻题额的极具历史书法价值的石碑抬回修复,成为朱熹纪念馆的镇馆之宝。有一次,他看见一茶农在砍鹰嘴岩上的一棵百年老松,他流着泪恳求茶农刀下留情,茶农不依,他只好花六十元钱保下这棵古松。
为了武夷山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陈建霖可谓是挖空心思用尽手段。他把毁林现场录制成像连同告状信寄到中央有关部门呼吁,他自筹资金,自拟碑文,在大王峰下的草坪上立起《武夷山毁林之碑》劝喻世人,在碑上他历陈毁林伐木的恶果,点名批评一些人盗树伐木的恶迹,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著名作家徐刚因此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伐木者醒来》登在《新观察》上,原中组部副部长李锐看后提笔撰写评论文章《一篇惊心动魄的报告》登在《人民日报》副刊,文章结尾还请福建同志考虑将“狗官建霖”变为“县官建霖”。
陈建霖终究没有按李副部长所愿当上县官,而在名片上自封了一个体制外的官衔:狗官。因为他知道狗的习性是忠于主人,而要行使尽忠的职责就必需厮咬强盗贼人。他拒贿,他告状。他曾收下一个包工头的两万红包转送到敬老院,却不与包工头签工程合同。他告了许多地方官的状。他告状的方式彻底革除了“偷偷摸摸”这一狗的劣根,明目张胆大大方方,一式两份,一份上告,一份交给被告人。他因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度应邀赴美国讲学受阻,一度差点被调离岗位,毁林碑也被人拔掉。
陈建霖在武夷山,把最美的青春交付给碧水丹山,把最热的情怀交付给纷扰的人事,以狗的灵敏智慧装扮着武夷山,以狗的忠诚赤胆护卫着武夷山。
武夷山申报世界文化与自然名录成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狗官建霖的身影,经打听,他接受龙岩旅游局的专门聘请,到官豸山策划景点开发去了。前不久,我到幔亭峰下武夷山庄旁的“方外升仙居”拜访他,只见茶室里高朋满座,他则忙前忙后地为客人斟茶续水。我说:“你老歇会儿,让我来。”他不让,说他这是“以忙争岁月,用寿补蹉跎”。接着他又与我谈论起武夷山度假区与景区相距太近的种种弊端来。
我望着瘦骨嶙峋头发斑白已退休多年的“狗官”,还在忧患武夷山的得失,不禁再一次涌起一股敬意。
看来,痴迷风景领会风景创意风景重塑风景的他,这辈子割舍不断的还是他那狗的职责。他那超乎庸常的审美,广远前瞻的眼光,不畏强权的猛劲和朴素淡泊的操守,在热爱武夷山的人们眼中,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武夷山的一处奇异风景:狗官建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