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多面“女巫”

2009-03-25 07:12曹可凡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列侬洋子甲壳虫

2008年的冬天,上海的一个艺术中心门口,突然出现数十口长着冬青树的“棺材”,气氛诡异而安详。是谁搬来?又为谁而置?人们期待答案。夜晚,众人冒雨涌入这个充满问号的地方,与其说是来看艺术作品,不如说慕名来见识一个传说中的女人,她是摇滚巨星约翰·列侬的遗孀,她是主宰自己命运的艺术家,传奇的人生,谜一样的人性,褒贬不一的评价……她是小野洋子,在个人唱片上,她高喊着“是,我就是个女巫”。

曹:小野女士,很高兴见到你!

小野:谢谢曹可凡!

曹:能在上海和您做访谈,我感到非常荣幸。这是你第一次来上海吗?你对上海有着怎样的印象?

小野: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

曹:哦,是吗?

小野:是的,我感到很兴奋,因为我是个大忙人,没什么时间专为旅游而去一个地方,这次也是借着工作之机被邀请来上海办个人展,我感到非常开心。

曹:你为什么决定在上海举办你的展览?

小野:作为一个日本女性,我从中国文化中学到很多,特别是书籍中有关于中国的一切。你知道,包括文学作品,很多很多,像中国的水墨画,连我丈夫约翰·列侬也深受水墨画的影响。是的,他画过很多水墨画,他还买了画水墨画的整套器具回来摆弄。我想中国文化是最伟大的文化之一,我们都受到了中国文化的深深影响。这次我下了飞机,走进机场时,我立刻想到了马可波罗,他第一次来中国时候的感觉,他在中国大开眼界。当他回去的时候,他写书描绘道,中国遍地黄金。我记得这句,而中国虽然不是真的黄金满地,但这个国家确实有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曹:但说实话,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理解乃至接受现代艺术,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你期待参观者对你的作品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小野:人们都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我并没有想去控制他们。我想,据我对中国的了解,我认为他们会真正理解我的作品,对此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读过很多中国的书籍,就像那本,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讲,我们叫“三国志”,有关三个国家的故事。

曹:三国演义。

小野:三国演义。我看了这本书的译本,这是个非常非常长的故事,我记得大概共有13本书,很多卷。小时候我感冒了不能去上学,就读《三国演义》。我从这本书中学到了很多很好的计谋计策。

小野洋子今年76岁,外表大可以减去20年,她是活跃的概念派艺术家,这一身份,无论她是否是约翰·列侬的妻子都不曾改变。她出生在东京一个银行家家庭,二战末期,日本受盟军空袭打击,小野洋子也随全家逃难,以乞讨为生。这段经历,激发了她的叛逆个性,长大后她跳过传统,直接迷上了西方先锋艺术。

曹:在战争年代,我知道你和全家吃了不少苦。

小野:是啊!

曹:这些经历会成为你脑海中悲伤的回忆吗?

小野:那时候我还小,你知道,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只是目睹了这样的现实,并不会觉得有多悲伤,你只想着努力活下来。

曹:在你年纪很小的时候,你就学习过钢琴,还接受过歌剧训练,但你长大之后却直接进入了现代艺术领域,这和你的幼年经历有关系吗?

小野:我很小的时候,大概4、5岁的样子,我经常写诗,人们总会说,“啊,她这么小就写诗”,而我的诗歌都是很抽象的,很概念化的。我妈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艺术家,她画很多写实主义的画作,可我并不想走她的路。我画画的时候,我妈总是会说:“洋子,你在画什么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来教你。”“哦,好吧。”可我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爸爸也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所以基本上我在尝试走一条不同于爸爸和妈妈的艺术之路,非常抽象的艺术领域,先锋艺术。我想他们会感到有点失望,因为父母总希望我成为一个有自己风格的保守主义的艺术家或音乐家,但我变成了先锋艺术家,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离经叛道的先锋艺术在上世纪60年代饱受恶评,因为屡遭失败,小野洋子甚至一度精神崩溃。但1965年,她在卡内基中心表演了行为艺术《碎片》,终于引起关注。观众被邀请上台,用剪刀一把一把剪碎这个亚洲女人的衣衫,同时也剪碎了壁垒,她出名了,不断推出自己的概念化作品,然后有一天,她认识了约翰·列侬。

曹:随着你的艺术越来越被大众接受,你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小野:是的。

曹:就在这时,你遇到了约翰·列侬。

小野:是的。

曹:当你第一次见到列侬的时候,对他是什么印象?

小野:我并不知道他是甲壳虫的成员,他只是走进展览大厅,我就觉得他是个很迷人的小子。

曹:很帅吗?

小野:帅极了,但同时他的行为举止很优雅。

曹:你还记得他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小野:他没说太多,他爬上楼梯欣赏我的作品《YES》, 瞪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来,“嘿嘿”两声。就只有这样而已,随后就离开了。但是后来我知道他是被我的作品打动了。

曹:在你遇到约翰·列侬之前,你对摇滚乐有兴趣吗?你对甲壳虫乐队又有怎样的了解?

小野: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我一点都不懂摇滚乐。因为我一直都接受古典音乐的训练 ,之后我又去搞了先锋艺术。我读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听爵士乐,而不是摇滚,我对爵士乐还略知一二,也做过一些演出,但摇滚乐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惊喜的相遇。

曹:你们结婚时,你送了自己一个非常特殊的礼物,是一场为和平而做的行为艺术 ——床上和平行动。

小野:因为我意识到我的丈夫非常有名,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登上报纸,那我们想如果不做点特别的事,岂不是浪费知名度?如果我们仅仅是到了某个酒店住进去度蜜月,这平淡无奇,所以我想为什么不利用这样一个背景来宣扬世界和平。

1969年,在各自了结了上一段婚姻后,洋子和约翰·列侬在直布罗陀注册成为夫妻。“床上和平运动”是他们脑中迸发的第一道闪光,两人在阿姆斯特丹希尔顿酒店的床上呆了7天7夜,房间里贴满反战标语,大门敞开,欢迎一波波记者参观采访。(我们与其在床上呆7天,度私人的蜜月,不如来场个人的战争,对抗世上的暴力,我们情愿呆在床上,而不是拿枪作战。让头发为和平生长,直至世界和平为止。)在此之前,他们还在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把自己套在口袋里约见媒体……公众开始用“女巫”来称呼洋子了。他们认为,遇到这个女人后,温柔平和的列侬着了魔,判若两人。而当他们在蒙特利尔的床上录制完著名的反战歌曲《给和平一个机会》后,列侬一手创办的、辉煌一时的甲壳虫乐队却没有机会了。

曹:结婚后你感到有压力吗?毕竟你的丈夫是一个超级巨星,有着众多的狂热歌迷。

小野:绝对有压力。我想很多人不喜欢我跟他结婚。

曹:你和甲壳虫其他成员处得怎么样?

小野:我想他们都是非常和善的人,才华横溢,充满勇气。我真没想和他们交恶,也许他们并不是很喜欢约翰和我一起工作吧。但是,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曹:在甲壳虫乐队巡演的纪录片中,你的镜头被删掉不少,看得出你和其他甲壳虫成员之间有一些矛盾。这些负面因素会影响你们的婚姻吗?公众舆论是可以不予理会的吗?

小野:我是一个艺术家,对我来说,作为一个艺术家、创作者,最重要的是,一直都有创作的灵感。当这种创作的灵感停止了,将是非常悲惨的。我们要延续这种灵感,所以约翰和我一直都沉浸于艺术的创作中,而外界的一切都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我们不会被那些影响。

曹:不久之前,保罗·麦卡特尼的离婚事件中,你对夫妇双方都表示了同情。

小野:你是说最近的离婚新闻?我想对双方来说,经历离婚都是非常艰难的,我很同情保罗,同时这事对希瑟来说也很难,我想这一定是一种痛苦的感觉,离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过。

其实,保罗·麦卡特尼对小野的敌视曾众所周知,他和列侬十几年的友谊,被这段众叛亲离的婚姻所瓦解,他退出了甲壳虫,甲壳虫完蛋了,小野成了罪人。但公众也有失算的时候,小野洋子确实独霸了列侬,但没有毁灭他。虽然两人作为事业搭档,虽然继续干出一系列出格的事,但列侬在她身边才情爆发,写出了《想象》、《在我身边》等一批传世之作。因此有人说,他俩才是天作之合,彼此都将对方的潜能挖掘了出来。

曹:你也出现在歌曲《想象》的音乐录影带中,你只是静静地坐在列侬身边,这是有所设计好的情景吗?谁的创意?

小野:是的,我们是搭档。我在那里希望能帮上点忙。

曹:《想象》是你最喜欢的甲壳虫的歌曲吗?

小野:哦,那不是甲壳虫乐队的歌,是我丈夫的歌,是列侬的歌。不是甲壳虫的《想象》,是列侬在我们相爱之后,所写的众多歌曲中的一首。

小野洋子是个很有控制欲的人,在两人感情发生危机的时候,她甚至为列侬物色了情人庞梅,亲自安排丈夫出轨!幸而列侬最终回来了,甘愿为他们的儿子肖恩当了5年隐居的家庭妇男,停止一切公开演出。但一切温情都在1980年12月8日戛然而止,列侬在自己寓所门口,被一名疯狂歌迷开枪打死,享年40岁。悲伤过后,小野洋子转身成为列侬权益的绝对维护者,她在全球不停打官司争版权,甚至试图阻止另一个也姓列侬的女歌手出唱片。

曹:1980年12月8日对全世界来说都是非常悲伤的一天,列侬离开了我们,在这之后,你出了第一张专辑《Season Glass》。

小野:是的。

曹:我们在封面上看到了列侬遇害时染血的眼镜。

小野:是的。

曹:你为什么想要这么做?

小野:这是一种报复,你懂吗?

曹:报复?

小野:我想同为亚洲人,你会理解这一点。你知道,要把事实呈现出来,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而且我认为这么做没什么不妥当。

曹:在列侬去世之后到今天为止的28年里,你一直致力于保护他的权利和形象。但是很多人认为你在这个过程中,过于强势,过于霸道,其实是打着列侬的名号敛财,你怎么认为?

小野:我有很多赚钱的渠道,我不必为了赚钱而这样做。我是约翰的搭档,因为约翰希望我成为他的事业搭档。所以在他去世后,我认为我有责任确保他的创作受到保护,被正确地使用,所以我只是做应该做的。

曹:我一进展览厅,你的作品就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称呼你为一位世界巨星的遗孀,而不是一位独立的艺术家。你介意吗?

小野:我就是一个寡妇,这是事实,这也是我的身份。大部分女人都是同时扮演多个角色:妻子,母亲,也许还是教育家,你知道有很多不同的角色。我是他的遗孀,但同时我也是一位艺术家。

曹:在你们的婚姻中,最困难和最快乐时刻是什么?

小野:因为我是突然间失去了他的,这真的是非常难过的事,所以现在我回想我们之间的所有事都是非常甜蜜的回忆。

小野洋子生来一张严肃的脸,做事更让人觉得强悍冷酷,但她对子女的爱却是炽热的,她曾为找回被第二任丈夫拐走的女儿和列侬飞遍世界,而他俩唯一的儿子肖恩,更是列侬留在世上的珍贵寄托,虽然小野洋子一直很独立,但算得上是个好妈妈。

曹:现在你的儿子也在从事音乐事业,依你看来,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血脉里,什么最有价值?

小野: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肖恩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音乐家,非常有才华。但有一点我觉得挺对不起他。我想他的问题就在于,他有一个那么有名的父亲,所以很多人不认同他也是出色的艺术家,但是他确实是。

曹:你在世界各地都种了很多“许愿树”,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去看写在树上的愿望。

小野:不,我不会看。

曹:为什么?

小野:因为我认为愿望是非常私密的,是非常重要的,我并不想侵扰他人的生活。

曹:如果你可以在树上写下两个愿望:一个是为自己,另一个是为儿子,它们分别是什么呢?

小野:我会希望我儿子能够很好地面对这个事实,人们总是会把他看作是列侬的儿子。我希望人们最终会看到他的才华,我祝愿他幸福,我不认为他已经获得了这种幸福。对我自己来说,我希望还能再活二三十年,是健康地活着。

曹:现代艺术多是被年轻人所推崇,但是你却始终活跃在这个舞台上,你怎么会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的?

小野:我不知道,也许约翰冥冥之中在庇护我。我必须要积攒精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列侬生前曾说,每个人都知道小野洋子的名字,但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在列侬去世29年后,这句话被彻底改变,小野洋子总是穿得黑白分明,风风火火地在全世界展示抽象理念,人们赞美她,尊重她,同时继续议论她,诋毁她。她制造自己的概念作品,同时成功经营列侬的一切,毕竟,他们深爱过,毕竟她很早就失去了他,无论别人怎么看,她仍然是一个不平凡的亚洲女人。

曹: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曾经想过,过一种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和孩子们在一起?

小野:我的孩子们,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女儿也是。所以我想在这个意义上,我已经完成了作为母亲的义务。但母亲永远都会牵挂着自己的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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