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根
乡 情
如同一个人在月光下,掏出内心的秘密。叙述的过程,一些段落和语法被另一只手反复篡改,颠覆。
血液的温度,渗透大地沟壑处的蔚蓝。谁在黎明前开始了一生一次的祭典?
灰色的大风、桃木剑、巫术、预言以及等待超度的灵魂,掀动了一个人掩埋了半生,轻薄而透明的波涛。
我在一个转角打起火把,握住那个习惯在暗夜里祈祷的人的手。用偏方治愈他在春天染上的顽疾;用泪水清洗他咯的血丝。目不转睛地看他翻个身又睡去。向晚,我拨开长满他唇间的芭茅草,和衣躺在他身边。收拢他散落一地的过错、冷和前世的苍茫。
我再一次走近那条在月色下闪着冷兵器般幽蓝光芒的小河。沐浴净衣,然后用母语和住在岸边的那个人交谈。并深深地躬身,在他温和的小眼睛里捡拾一粒鸟雀疏忽的稻谷。
望 乡
让一切慢下来,连同你翻动时光的手。
族谱在神龛之上高高竖起。早起和晚归的人乘着风的马车赶路。
擅长用扑克牌占卜的巫师目光灼灼,在黎明前一语道破天机。
参禅的人习惯缄默。在月光下拔出生锈的腰刀,立于十字路口,看锋刃折射谁的今生来世。
一句箴言,打破神龛后面,先祖的沉思。
我的衣衫褴褛,心如刀割。罄尽盘缠购置乡音。
一泓异乡的新月,煮沸了乡愁。
乡 愁
一个人怀抱着愿望,如同举起隔世的澄澈。一纸飞鸿;电话那一头白发母亲的唠叨,就轻易地点燃了灰色的乡愁。
迎风打开心结:我的手冰凉,面色苍白。
拥着我的姓氏一路跋山涉水。亲人的叮嘱密密麻麻。回家的打算在心头起起落落。
我的宿命衣衫褴褛,心如死灰。
只有一枕残梦沉默不语:一半搁在田边地角,一半伴我流浪在他乡。
家 园
血浓于水。父老乡亲放牧在高原之巅笨嘴拙舌的歌子与我一脉相承。
思乡的沉疴。轻盈,如逃遁般,让我的脚步始终在远方游移。
我只想高高举着一大碗醇厚的苞谷酒,侧身从先人们安放灵魂的地方一闪而过。我走过千年的风霜,走进大山深处,靠近与时间缠绕在一起的,闪烁着温暖和魅惑光芒的家园。
回忆,这根灰色的绳索越勒越紧。
家园的影象,苍白如故乡暮秋颓唐的茅草凄凄的小径。祖先的容颜愈来愈清晰,如同回光返照的一幕幕往事。
低垂在夜空的族谱上的那些名字,匆匆扔下几句残缺的窃窃私语,就在前方的岔路口一闪而过。
可以重新来过和不复存在的所有场景在眼前反反复复。
我的思绪混沌不清。
穿着异族服饰的我,站在面目全非的母语面前,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惑。
镰 刀
一泓冷月,从磨刀石上升起。那是岁月坚硬的目光在父亲晚归的路上留下的标记。那是村庄苏醒之后的第一声狗吠:尖锐、散乱。父亲在秋天的一个夜晚出走,他在追赶着那些水稻、麦子、玉米。日子很长,前面的路更长。父亲中气不足,却倔强地绷成一张弓的模样。
我们都谙熟土地和庄稼的心事。那是埋伏在田野里的半截民谣。金属的外壳锃亮逼人,表情木然却常常发出霍霍的声响。它在喋喋不休地搬弄着夏天之后的话题,把村庄翻译成一座座粮仓的倒影。
所有被收割的季节,深深地扎进我的怀抱。
这些挂在柴扉之后的幽蓝光晕,离秋天不远,正与不远的暮色对峙。它在收割着遍地的秋色和炊烟。所有的祭文都与庄稼无关。人们在水田和麦地里等待一粒粒饱满的种子。一面镜子蜿蜒着,缓缓地泊在父亲的掌心。它们在磨刀声中擦亮曙色,擦亮父兄们失眠的长夜。
锄头
搁在墙角,一寸寸地把泥土镀亮。这是乡村的一根根拐杖,习惯以沉默暗示锋芒。
正因为与土地是一样的颜色,所以,从青铜时代走来,就一次次选择深入土地,选择一种酣畅的离去。始终被一双手从容地握着,在生活这一张牛皮鼓上,擂响开春的第一声鼓点。
随着炊烟在土坡上行走,那是一些与先祖有关的故事,打磨着庄稼汉疯长的欲望。那些针头线脑挥动诱惑。我把锄头放在肩上,长年累月地行走在田间地头的时候,那些那些已经沉睡或正在入睡的种子,就尖利地贯穿我的我一生。
像父亲的眼睛,那些锄头在夜里闪着温暖的光。在立春之前打点好行装,在年初岁尾返程。脚步还是不紧不慢。我紧随其后,就像握住一张回家的车票。因为前面就是空旷的田野。那么真实,易于接近,我们心存谢意,因为,再前面就是五谷丰登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