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

2009-03-23 05:34刘义马
时代风采 2009年21期
关键词:民工大山儿子

刘义马

一场秋雨之后,天空是一副阴郁浑浊的样子,搅拌机嘎嘎地轰鸣着,砂浆哗啦哗啦从出料口倒出来。民工们都在忙碌着手上的活计,趁着天时赶工。

马刚和几个民工是在上面负责浇灌的,震动棒嗒嗒嗒地抖动着,震得他的虎口穴一阵一阵热辣辣的生疼,只好把震动棒从左手递给右手,右手又递给左手,腾出一只手来活动一下指关节。

正在浇灌的楼房已经建到四楼了。马刚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的乌云如一幅流动的淡墨山水画。他挺了挺弯得酸疼的腰杆,又将震动棒从左手递回右手。

这时,他听到负责监工的小工头旺盛在“眼镜儿、眼镜儿”的喊他——在整个建筑工地上,他是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

马刚“哎”了一声,算是回答。原来是断料了,地面的砂浆没有及时送上来,小工头让他伸着脖子喊一声。

建筑公司是一家不规范的施工队,设备也就因陋就简了,包工头想的是钱,更何况施工地点是在乡下,所以连安全网都没有扯上。

马刚把脖子伸向了楼层的边缘,对着下面喊,催促地面负责搅拌的民工赶快上料。他突然感觉到手上的虎口穴一阵钻心的疼,于是一松手,震动棒连同拖着的粗粗的电线落到了他的脚面上。他一个踉跄,身子晃动的时候把眼镜也甩了出去。

眼镜掉落了,从四楼往下落。

马刚感觉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想伸手一把抓住眼镜,整个身子往前屈了一下,于是便失去了重心,身子随着几粒沙子往下坠。

马刚在半空坠落的时间只有几秒。他自己却感觉到那是一个漫长的自由翱翔的过程,记忆的仓库在一瞬间爆炸。他想起父亲,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一晃而过的初恋。

马刚到这个建筑工地才有半年时间,他千年导很认真。他觉得这份工作虽然艰苦些,但工资水平比起原来代课时好多了,每个月吃用下来,还可以积攒七八百块钱,而原来代课工资却只有五百块,还不如在家养老母猪下崽儿卖划算。他经常在空闲的时间里看着手掌上磨起的老茧,心想老茧好啊,干这建筑工也是一门学问,是一门手艺,只要我马刚认真地干下去,一定也会成一个手艺娴熟的师傅的。师傅的收入是一般小工的二三倍。师傅玩的是手艺,小工靠的是力气。

他原来也有过远大理想的,可残酷的现实让他变得实在了。从农村刚去读师专时,他的志向就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至于选择读师专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师专是高校中收费最低的学校。再说,农村人都觉得当老师是端着个铁饭碗,旱涝保收,不容易下岗。

马刚读师专时,和他相依为命的土里刨食的父亲只能提供给他一小部分费用。于是他除了申请一笔助学贷款外,还学会了勤工俭学的多种手段,在宿舍楼里卖过方便面,在操场上推销过电话卡。因为勤奋,因为知识,他没有因为贫穷而自卑,他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

马刚捧着毕业档案到县上的人事部门报到时,工作人员告诉他:“从今年开始,师专生不再包分配。自谋出路,可以免三年的税务。”

马刚问:“去年毕业的不是都分配下去教书了吗?”

他得到的答案是,人才愈来愈多了,本科生都难安排就业岗位了,专科生就更不用说了。

马刚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想教书是教不成了。但总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吧。他相信,出路就在脚下,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把电话打到邻居家,给父亲报了一声平安就走了,随着打工的人流涌进了车站,带着出人头地的梦想出发了。

东部的沿海城市真的很发达,找不到白天与黑夜的边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位操乡音的“老乡”把他带进了一幢烂尾楼里,让他和几十个人一起听课。直到让他交出了身上的最后一角钱还要他去发展“下线”时,他才明白自己已经跌入了电视上说的“传销”陷阱。

后来提起这段传销经历,他就后怕。大伙男男女女睡的是地铺,吃的是稀饭,听的是比励志专家还精彩的讲座。发展了一个下线,就想办法控制住他,再套出他家人的电话号码。以老乡或朋友的身份打电话过去,就说某某得急性阑尾炎,请急汇几千块钱的手术费到某某账号。

马刚自己家里没钱,连电话都装不起。其他人就逼着他,要他打电话骗两个老同学或熟人朋友来。马刚不愿意,换来的是一顿说教之后的狠揍。

当马刚明白眼前那繁华的城市里的陷阱比机会更多的时候,他只得乘人不注意,逃出了烂尾楼,只得写信求助于可怜的父亲。父亲卖了几袋麦子给他邮寄了车费,他才得以满是伤痕地回到家中。

故乡是一道温柔的港湾。但故乡只有麦子,萧条的村庄写满了落后。

马刚的初中班主任已经是当地的中学校长了。校长给他这个曾经的优秀学生找了一份代课的工作。工作量和正式教师干的是一样多,但因为无法解决编制问题,工资只能由学校自己解决,所以一个月只领得到五百块钱。其他的,校长也爱莫能助。

清贫的代课教师生活让他开始变得很自卑,尤其是当他暗恋上了学校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时,他发现代课教师与正式教师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年轻女教师的秀发撩拨马刚青春萌动的心。郭沫若曾说:“谁个少男不怀春,谁个少女不多情。”马刚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前几年因为家庭困难未敢向其他同学那样早早趟进爱情,但现在不行了,他觉得眼前的秀发美女将是他爱情的归宿。

玫瑰花一样的爱情,开的灿烂,凋谢的也迅速。漂亮的年轻女教师在温柔的月光下直接问马刚说:“你能转成正式教师吗?我父母反对我们谈恋爱,要我至少找个正式教师。”

近几年的代课教师都已经无法转正了,马刚一时语塞,他的爱情也宣告结束了。他看不到教书的出路在哪里,考公务员又在面试时被刷了下来。

物价涨的厉害,五百块钱只够生活费。欠着的助学贷款咋办呢?

马刚是在一个黄昏来到这个建筑工地的,他只想赶快积攒够还完助学贷款的钱。

现在,马刚在空中落下,他想到了他还未偿还清楚的助学贷款。

从四层楼顶到地面的距离只有十几米,马刚像一只鸟,一只扑向大地的鸟。他感觉到近视眼突然亮了。清晰的大地向他扑来,而他的父亲就站在大地上向他伸着双臂,等待他的将是热烈的拥抱。

他在一瞬间里突然看清楚了父亲的面庞,一道道的皱纹像是用耕牛犁出来的。父亲老了,明显的老了。他想哭,于是他也热烈地扑向父亲,想再像孩提时那样在父亲的怀里哭上一场。

在地上负责搅拌砂浆的民工看着马刚像是一片树叶从四楼飘落下来,像是一片瘦弱的叶子。

马刚没有扑进父亲的怀抱,落地时像一个破麻袋,

“砰”地一声闷响之后,仿佛变成了一个砸裂的西瓜。

血迸射出来,流在大地之上。

一伙人围了上去,看了看马刚流出来的红色的和白色的粘稠液体,不知所措。有人说赶快拨打急救电话。有人蹲下去看了一眼,说:“急救个球的急救,医生医生只能医‘生,谁能医‘死啊?赶快找老板。”

包工头杨洪被民工从麻将桌上揪了起来。听说死人了,便骂骂咧咧地赶往工地。

地上的马刚已经不是马刚了,流出来的血开始变色,开始凝固了。阴郁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膻腥味。几个年长的民工围着马刚的尸体抹了抹眼泪,几个年轻的民工就坐

在地上,屁股下垫着空水泥袋,嘴上咂着廉价的烟卷。一伙人看到包工头杨洪来了,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杨洪看到马刚的脑浆都已经出来了,心里喀瞪了一声。但他毕竟是见多识广,马上镇定下来,问:“有没有绘派出所打过电话?”

负责监工的旺盛说:“还没有,等着你来做决定呢。”

杨洪说:“好。通知伙房今天下午加餐,就说是我说的。还有今天在场的各位弟兄,你们受惊了,今天晚上每人来跟我领两包烟钱。但是得请你们别到处说死了人的事。我被整得破产了,你们这几个月的工资也就泡汤了。”他扫了大伙一眼,又说:“死了这个是和谁一块儿来的?”

一个年长的民工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听说他曾是师专毕业的,没找到工作,才来和我们干活的。”

杨洪扭头对跟在身后的旺盛说:“你马上去查清楚他是哪里人,并赶快去把他家里说话算数的人接到工地来,就说他受了点轻伤,其他的事都咬紧嘴,别吐半个字。”

旺盛听了吩咐,马上就走了。

民工们听说包工头已经安排人去接马刚的家属,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们怕的是包工头跑了,他们觉得眼前的杨洪还是有良心的。人都已经死了,公了私了都是了,有时私了也是好事。

杨洪安排几个年纪大的民工给马刚敛尸。几个年纪大的民工收了杨洪的现钞,手忙脚乱地给马刚换上了一套找来的新衣服。至于摔得像烂西瓜一样的头,只得用冷水冲洗了一下,然后用白布草草地裹了起来。几个人虽然收了敛尸费,但在折腾的过程中,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大伙都觉得马刚死得太可怜了,师专毕业生也算是个大学生,咋的一个大学生就沦落到这建筑工地上和大伙一起干苦力活呢?

杨洪又安排几个人找了块模板,上面铺上被子,把马刚的尸体摆上。说:“你们几个守着,按小时给你们算守丧费。别让外人进工地来,有事赶陕给我打电话。”

秋雨又洒了起来,一伙民工就在遮雨的地方打起了扑克,等着下午吃饭加餐。民工的集体伙食油水很少,上顿是土豆煮白菜,下顿是白菜煮土豆。现在因为马刚死了,大伙有烟抽,有肉吃,敛尸的有敛尸费,守丧的有守丧费。关键是大伙终于可以有半天的休息时间了,大伙开始逐渐忘了旁边挺着一具死尸,开始愈玩愈高兴,乐着,笑着。

杨洪驾驶着他的小轿车走了,还有一个饭局等着他。

马大山正在麦地里割麦。金黄的麦穗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秋风吹来,一阵清香涌起。他挺身揩了一把汗,又弯腰挥动起镰刀来,麦茬在他的身后倒下。

毗连的麦地里,也有一些同村的乡亲在收割着麦子。别人家都是三三两两的,就马大山是一个人来收割麦子的。

马大山老了,繁重的生产劳动使他过早地衰老了,像是一棵被日子耗干肥力的老树,只有眼光依然锐利倔强。

马大山的老婆死了好几年了,死于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药罐子。活着的时候每天都看着她和草草蔬蔬的民间单方打交道,至死时不知到底吃了多少竹篮药。她舍不得到县上的大医院,至多到乡上的卫生所开点注射液回家,由马大山给他注射。马大山这个庄稼汉,于是从他老婆身上练出了扎针的经验,村里的乡村医生遇到棘手病人时都来请他上场,村里人评价他扎针又轻又快又准又不疼。山区贫乏的物质生活,使马大山的老婆中年时就在贫病交加中走了。她至死都闭不上眼睛,她放心不下她的儿子,那是她的命根。

马大山的儿子马刚是他家两口子的骄傲,在村子里上小学就是好苗子,到了乡里的中学上初中时还是学校盖面肉,考高中时还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县重点中学的。马大山两口子省吃俭用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儿子培养成才。他们觉得儿子不应该一辈子呆在这大山里,儿子应该通过读书离开这山旮旯。

山坡上的麦子摇曳着,马大山的老婆倒下了,临死都矛盾着,她念叨着儿子,可又不愿让家人打电话把儿子叫回家来。她怕耽误了儿子的学习。

马大山自老婆死后,就这么一个人在土地上奋战着,孤零零的身影忙里忙外的忙着。

他的镰刀伸出去,钩住一把麦子。准备往回收手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急促地喊他:“马大山,马大山!”他赶紧转回头。

“马大山,你儿子出事了,赶快跟他们走吧。”

马大山看清楚了是邻居带着两个陌生人找到麦地上来了。听到儿子出事了,他握着镰刀的手抖了起来,裤脚也扇起了风。

割倒在地的麦子一束一束地横着,镰刀也丢在地上。几只鸟儿从麦地里鸣叫着冲向天上白云深处。

马大山拍拍裤脚就跟着两个陌生人钻进了面包车,忙问:“我儿子怎么了,他,他怎么了。他……”

一个陌生男子告诉他:

“别慌,别慌。你儿子只是受了点轻伤,是我们老板让我们来接你过去的。”

马大山的眼眶里漾起了泪水,他不相信儿子只是受了点轻伤。

他再问,陌生人不回答了。

马大山坐在车上,虽然用手使劲扯着衣襟,可是心里的压力却无法从手上释放出去。他面色恐慌,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他想念他的儿子,父子俩已经好几个月未见面了,前十多天,儿子给邻居家打来过一个电话,自己是跑着去接的。儿子在电话里很关心自己。他要儿子回来,儿子说他不好意思回来,要回来就要苦上一把钱风风光光地回来。当时,他的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了。

马大山经过一路颠簸来到工地时,已经入夜了。

杨洪在停放马刚尸体的前面摆上了一个简单的祭坛。算是灵堂,点上了两只烛光摇曳的蜡烛。得知马刚的父亲马大山来了,便放声大哭起来。一口一个“我的兄弟”,仿佛马刚确实是他相依为命的兄弟。

马大山来了,他瘫倒在了儿子的尸体上。他好久没有见儿子了,他想与儿子来个热烈的拥抱,可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马大山哭了,伤心欲绝地尖嚎了一声就哑了,鼻涕、口水和眼泪都出来了,却只有低低的啜泣。低低的啜泣像是一把锥子刺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使劲地摇晃着马刚,想把他从睡梦里摇醒。

杨洪挥着袖子擦了一把眼泪,上前抱住了马大山。他哭得似乎很伤心,抱着马大山哭得颤抖了起来,嗷嗷的哭叫声像是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一干民工听着马大山和杨洪愈哭愈伤心,也禁不住掉下了些许泪珠。旺盛表现很冷静,开始劝慰两个哭着的人。

马大山因为不认识杨洪,哭泣中也很诧异。

经过拉拉扯扯的劝慰,马大山停下了哭泣,神情却麻木了,眼眶不断地淌下泪水,眼珠子一动不动。

杨洪看到马大山没哭了,自己也就停住了哭嚎,朝旺盛挥挥手。旺盛带了几个人上前来挟住了马大山,进行了一番劝慰。

没有了哭声的灵堂,烛光是摇曳的,吊着的一只白炽灯在夜风里微微摇摆着,静谧得有点阴森。

旺盛指着杨洪对马大山说:“大叔,这就是我们的老板杨哥。现在马兄弟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就对他说吧。”

杨洪突然跪下,抱住了马大山的腿,边哭边说:“大叔,兄弟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来就走了。他走得太突然了,多优秀的青年人哪。”他搡了搡马大山的腿,揩了一把眼泪,说:“以后,您老人家就是我们的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马大山泪眼朦胧地看了看杨洪,他好像看到了他的儿

子,他又从椅子上滑下来紧紧地抱住杨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旺盛上前再次拉开二人,说:“大叔,杨哥,我看马兄弟已经走了,大家还是忍住悲痛了结了他的后事吧。我们已经联系了殡仪馆的火化工人了,等家属签了名,他们就连夜拉走。”

杨洪带来的一个女人动作麻利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接着递过一支已经拔了笔帽的碳素笔,还有一个印盒。

杨洪拽着马大山说:“大叔,你就在这火化同意书上给签个字吧。火化了,我们好送兄弟还家。您放心,兄弟不会白死的,我这就给您包上三万块的安葬费。”

马大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白天还在割麦的老农民,现在他看着杨洪一脸的哀伤、一脸的诚恳,又看看儿子直挺挺的尸体,心里很茫然。极度的悲伤让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带儿子回家。他知道,不把儿子火化了是很难带回家的,没有哪辆车愿意载一个死人回家。

旺盛上前把火化同意书展开在祭坛上,把笔递到马大山的手里。六神无主的马大山被他牵引着在指定位置歪歪斜斜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杨洪又上前拉起马大山的手,在名字上按下了一个红彤彤的手印。

淅沥的秋雨又飞起来了,殡仪馆的车在工地外停着,火化工人把马刚的尸体用担架抬走了。

马大山看着儿子的尸体被火化工人抬出了工地,像一滩泥一样瘫在地上。

杨洪和他的女人追着出了工地,在一个转角处,他的女人塞给来运尸体的火化工人一人一个红包,说:“几位大哥,辛苦你们了,就请你们连夜辛苦一下,我们天亮就要骨灰,我们要赶着送他回老家呢。”

旺盛出来了,在黑暗的角落咳了两声。杨洪掏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递过去,吩咐说:“先拿着这两千块,今天晚上给我稳住老家伙,明天一早带着骨灰就把他送回去,催着他早些埋了。干得漂亮另外有奖金!”

夜逐渐深了,祭坛已经撤了,先前摆着的供品已经被旺盛等人吃了,一伙守夜的人在摆供品的桌子上玩着扑克。

马刚的尸体连夜被推进了殡仪馆的焚化炉,很快像一块干柴一样化为了一捧灰烬。

马大山在儿子坠楼的位置摸索着,从地上抓了几把土放进一个空水泥袋,又摸索着把儿子戴过的已经砸碎的眼镜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在衣裳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揣进衣袋。

因为天空飘过秋雨,夜显得很冷,很漫长。

马刚死了。马刚的骨灰都已经送回家来了。村子里的马家亲戚知道了这个消息都相互转告,一伙人围到了马大山家里。原本狭窄的屋子显得很局促。堂屋里堆的是麦子,屋檐下堆的是一些麦穗。马刚是死在外面的,骨灰不能进堂屋,只能放在屋檐下。临时用塑料纸扯了一个帐篷,防雨。

旺盛自称是马刚的工友,忙着给大伙散烟。烟是好烟,农村人一般时候舍不得抽的好烟。俗话说烟是“活气草”,因为抽着好烟,一伙人和他便唠叨了起来。缭绕的烟卷一个个摇晃着升起来,淡淡地散开去。而马大山神情麻木地忙着整理儿子的遗物。

旺盛看着大伙已经接受了他这个陌生人,他便开始骂政府,骂社会。骂政府和社会浪费了马刚这个人才,千万不该把马刚折腾到建筑工地去干苦力活。他说:“那泥水活本就不是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干的,你们看看,现在都害得人家破人亡。”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旺盛讲得很在理,忙着去谈论读书与就业的事,觉得马刚的死有着不可推脱的社会原因。旺盛转到墙角打了个电话,回来便催着马大山赶快下葬埋了儿子。有人看看堂屋桌上放着的用方便袋装着的几大沓钱,觉得老板还是有一点儿良心的,便帮着说:“还是赶快人士为安吧,马刚还是没有结过婚的人,‘死伢子放长了对村子里的寨风影响不好。”

这村子里的风俗中夭折的孩子称为“死伢子”,“死伢子”是不能停放过夜的,马刚虽然二十好几的人,但他没有结过婚,他还没有留下后代,仍然得按夭折的“死伢子”算。

马大山心里很痛,好好的一个儿子说没了就没了。剩下一把骨灰还不能多陪他一夜,只得跟一个家族中的长者说:“大哥,以往村子里的事都是你说了算,今天我还是请你做主。”

长者捋着胡子骂了起来:“做主,你现在才知道还有我们可以做主!你把儿子的命都卖了啊?现在马剐都只剩一把灰了,你又把他拿回来做甚?”

开始有人指责马大山不应该同意火化了儿子,应该抬着尸体跟老板多要点钱。并愤愤地说:“他可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哪,难道就只值三万块钱?”

马大山心里绞痛,他觉得儿子为了苦钱摔死了,更不应该再为了钱抬着他的尸体去“卖钱”。儿子是自己摔死的,再说老板也算仁义厚道了,先是派车子接送,又是花钱火化的,最后还给了三万块的安葬费。他觉得,儿子是自己的儿子,儿子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的好,免得别人的话语烦心。

马大山说:“埋了,埋了。让他先下去陪他妈吧,我过过就来。”

麦地是安静的,马刚沉睡在了大地的怀抱中,一伙村里的年轻人很快就给他垒起了一堆土坟。土坟很矮,简单得没有立一块木牌,像他这样的“死伢子”在村里的规矩中是不能砌高坟立墓碑的。

没有收割完的麦子还立着,用黄色点染了大地。土坟就在麦地中,秋风~吹,麦浪一低头,矮坟就露出了尖,麦浪一仰头,矮坟就湮没在其中。

来帮忙的人走了,旺盛也已经不知何时溜走了。最后,几个来劝慰马大山的老妈妈也走了。只有麦子还在,叽喳鸣叫的麻雀还在,地埂上跳动的蚱蜢还在。马大山还在矮坟前坐着,泪汪汪地烧着儿子的遗物。他相信,儿子用过的东西,他还会在另一个世界用;儿子喜欢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他还会喜欢。

他使劲地吸着他的烟锅,烟锅上却没有点火。他一件一件地翻着儿子的遗物,却舍不得把它们丢进火堆去。

马刚的遗物主要是一些旧衣物,书刊,还有几件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最贵重的是一把旧吉他。马大山就把这些东西翻了一遍又一遍,他舍不得烧,但他又怕儿子在那边等着要。他不懂音乐,但他喜欢儿子在麦垛前弹吉他的样子,羸弱的身体扭动着,连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也在抖动,家里的小狗绕着儿子的裤脚蹦跳着。儿子是优秀的,不但书念得好,很多人还夸儿子是多才多艺的。他坐在儿子土坟前的地上,他却不相信儿子已经死了,儿子应该还活着,至少活在他的心里。

黄昏后,月光逐渐明朗起来。马大山还在摩挲着儿子曾经用过的东西。

惨淡的月光之下,他恍惚中突然看到了儿子。

马大山看到儿子向他走来,说:“爹,该收工回家了,月亮都出来了。”

寂静的麦地里只有小虫儿吱吱咕咕的鸣叫声。马大山感觉到儿子就在前面走着,他从地上抓起儿子的遗物跟了上去。淡淡的月光下,他却看不清路在哪里,眼前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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