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十四城记

2009-03-23 10:10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伟大祖国大厂樟柯

长 平

那些把青春裹在蓝色的工装里,祭献给了伟大祖国的下岗工人,我们不能抛弃了他们之后,还要羞辱他们。否则,啥时候又换了一种玩法,我们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贾樟柯新作《二十四城记》在广州首映时,我受邀上台去讲了几句话。主持人并不知道,我对电影记录的420厂有些了解。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420厂老大门前的广场应该比电影中出现的新大门前的地方更宽阔。每到下班时间,大门一开,工人们潮水般地涌了出来,然后向四周散去。

这个电影也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成都的往事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后来贾樟柯对我说,你没有记错,成都修二环路的时候,420厂老大门前的广场被占了。

是不应该记错,因为我上学的时候还去那里搞过演讲。离开学校后,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一边给书商写点稿子,一边在城南开了一家干杂店。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厂,不是420,但也有些类似。干杂店的隔壁,是一个茶铺。茶铺的顾客,多半是些青壮年,也就是那个大厂的年轻工人。

那时还没有出现优化组合、下岗再就业的概念,但是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大型国企很不对头。当年热血沸腾地听我们演讲的工人,如今无所事事,每天去厂里报个到,就到茶铺里混上一整天。他们年纪轻轻,精力旺盛,却没有地方去消磨。可惜我当时没有明白这一点,为一点小事还惹恼了他们。这下可好,几乎所有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暴打了一顿,小小的干杂店被砸得稀烂。

当时我异常愤怒,现在则是另外一种心情。我想,他们不砸我的店,也会去砸别人的店,总得有点什么事情给他们干吧。于是我又对茶铺的老板娘心怀感激了。那个老板娘,整天愁眉苦脸的。她的茶铺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廉价的小姐,她毫不掩饰地对这些小姐充满了厌恶之情。然而,她不得不把茶铺后面的一张床一分为二,晚上自己睡,白天小姐睡。我想,要不是这些小姐消耗了那些青工的部分精力,我可能会被打得更惨。

又过了若干年,我是《南方周末》的一名记者,被派往西安去采访下岗工人。那个城市,也有420这样的大厂。那时工人们不去砸人家的店了,他们被时代淘汰,正忙着为人生寻找新的方向。我写的是一组报道中的一篇,发表在1999年的正月初四。那时报社策划这个选题,要找一些逆境奋斗的故事,做个正面报道。

我在西安采访了两位下岗女工。准确地说,另一位是曾经下岗的女工,现在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她在十年前离开了工厂,打过各种工,经历了种种艰难,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身体强壮,思路清晰,口齿伶俐,长得也不错,是媒体报道中自强不息的典型。

我又采访了一位叫郭喜爱的下岗女工。做了半天说服工作,她才接受采访,但是一旦坐下来,就十分坦诚。当然,她一家三口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15平方米的房子里,也不能不坦诚。她生活的简陋,让我感到惊讶。时间对于她来说像是凝固的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的贫穷,而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着,直到工厂不再要她。她几番努力,也没有找到新的固定工作。只好一边帮人带孩子,一边等待着再就业中心的消息。

她的脸上不像女企业家那样神采飞扬,但也没有更多的怨尤,有的只是坚韧,对政府的信任和等待,也就是当时媒体狂批的“依赖心理”——这种心理在多年前被称赞为“钉子精神”,其实就是一种绝对信任、终身相许的心理。她才是大多数下岗工人中的一员。他们拿了一辈子低工资,以为也有一辈子的高福利,一夜之间啥都没了,社会还要责怪他们没有另起炉灶的本事。

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媒体都来报道再就业成功的女企业家,对更多的下岗工人是不公平的,甚至是一种过度的苛求,对这个群体的状况描述也是不真实的。于是我选择了郭喜爱,写了一篇极短的报道,题为《简单生活》。文章的开头是:

“已经四五年了,郭喜爱没有买过一件衣服,甚至一双袜子。她目前还穿着8年前买的一条裤子。她用1元一袋的珍珠霜;1.20元一斤的洗发膏,一斤可用数月;10元5块的三笑牌香皂。”

让领导失望的是,这组文章编好后,色调颇为黯淡,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今天看了《二十四城记》,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有人在博客中写道,长平讲到了历史的公平问题。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那些把青春裹在蓝色的工装里,祭献给了伟大祖国的下岗工人,我们不能抛弃了他们之后,还要羞辱他们。否则,啥时候又换了一种玩法,我们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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