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大师俞平伯先生早年以新诗和散文创作享誉中国现当代文坛。20世纪20年代末,他的创作由新诗转向小品散文,在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的数年间,他先后出版了《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等五本散文集,除了早期写的议论文字,其后的小品散文都收在其中。既有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雪晚归船》、《眠月》、《冬晚的别》、《陶然亭的雪》这样纯粹的美文,也有如《中年》、《赋得早春》、《身后名》、《独语》这样人生感悟的哲理小品,也有《清河坊》、《湖楼小撷》、《西湖的六月十八夜》此类记游佳作。
俞平伯的散文以轻盈的笔调写景,丝毫不著痕迹,却氤氲一种“淡远轻微而渺茫”(《致亡者》序)的意境,写吃茶喝酒游山乐水之类的琐碎小事,借月色水景、疏林衰草、淡日小风抒发个人情思。语言精美典雅,讲究语言的声韵、节律,蕴含一种可诵可咏的音乐美感,讲究语言流动的宛转曲折,性灵回绕,体现文本语体的和谐与严谨,有意识地化常语为奇语,以更好地表现散文的诗情画意。阅读赏析这些美文,身心倍感愉悦。
一、追求词与词搭配的陌生感,遣词造句方面力避俗套。
首先是定语的使用。一般会用两字或四字形容词来修饰限制名词,而且不会堆积很多个,但必是字字珠玑,精妙绝伦。尤其是很多作定语的形容词都很奇诡、新颖,读起来相当别致。比如写景游记中会有,仪态万方的春光、欹斜宛转的游廊,明艳的凤仙花,黯然的同云,微薄的残影,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清旷莹明的原野,清冷双绝的况味,酿雪的云,融雪的泥,伶俜摇摆的神气,冷峭的西山,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等等,这些形容词的使用让平淡的句子顿时生辉,平常的风景颇有情致,简单的情感委婉隽永。
同样许多动词的运用也蕴含着作者独特的情思,比如《陶然亭的雪》中“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夹杂着些许对素雪的爱怜与抚慰。“我惆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孤负;然区区的愿亦未免孤负,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则透露对北方冬雪的满足之饴。“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体现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的幻丽多姿,宛若窈窕淑女流转的明眸。《雪晚归船》结尾一段中“京华的尘土早浮涌到眼下来,却借半日之闲,从湖山佳处偷得一场清睡”,其中“浮涌”一词既指太平洋的风涛初期的尘土,也道出京华世事多变,物是人非的无限感慨;“偷”很传神地表现出作者于乱世中寻得一份恬淡的心境,陶醉于湖光山色中的智慧。
散文还特别擅长使用四字短语。汪曾祺曾谈到四字句的好处“四字短语可以把句与句之间的连词、介词甚至主语都省掉,把有转折、多层次的几件事情贯在一起,营造一种明快的节奏。”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山桃妖娆,杏花娇怯,海棠柔媚,樱花韶秀”四字短语的连用使散文的语言大气磅礴,感情激荡汹涌,并且富于音律和节奏的美感。写景状物的四字短语多以主谓结构结合,通常是至少两个以上的四字短语连用。比如“四山环和,清溪萦回”“山河襟带城镇星罗”“柯岩幽秀炉峰俏丽”“寒露悲风重霜淡月”是散文语言简约、明净、精悍,丝毫没有拖沓之嫌。偶尔也会用联合短语,比如“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尽可能用最少的字词描写景物的性状。
句式灵活多变,骈散结合,长短参差,张驰错综,自然随意,没有一味铺陈的呆板句式,也没有“因为所以”、“由此可见”之类的理性推导,它总是随着自己的情感、意绪流走,显得灵动而富于活力。散文句式的参差错落,会使情感的表达曲折尽意,语言的情韵铿锵抑扬。“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对仗美感孕育在古典意味中,淡淡的感伤幽怨借着朦胧的字眼委婉地倾诉出来。
二、熔文言、白话和书面语、口语于一炉,使得其语言典雅而富有文采,耐人咀嚼。
20世纪20年代白话文创作潮流势不可挡,俞平伯先生用白话文来抒写古典的情志,因为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他也常借用文言词语和句法,略带古典文风,赋予文字新的生命力。有时为了表达的需要,“他可以模仿明人小品,甚至干脆用文言文撰写小品,名士味儿很浓,以旧格调自享”。《山阴五日记游》《雷峰塔考略》《阳台大觉寺》等文直接全文都用文言的句法,现代人读来略感文言的晦涩,但文中明显地呈现明代小品文的遗风。略举一例:“返舟,移舟十里,见绕门山石壁,过桥,桥有闸,泊舟东湖,为陶氏私业。潭水深明浓碧,石壁则黑白绀紫,如屏如墙,有千岩万壑之气,高松生其巅,杂树出其罅。山下回廊间馆,点缀不俗。绣球皎白,蔷薇娇红,与碧波互映。……洞名仙桃,舟行其中,石骨凌厉,高耸逼侧,幽清深窈,不类人间。”这几句读来就很有明代公安派和清代桐城派的风格,也有归有光《项脊轩志》的文风,真正古朴质感的语句脱去了语言装饰的外壳,喷涌而出的真情显示出散文语言的厚度和张力。
有时带有口语方言的语句,读来颇有绕口,但倍感亲切,如“枫叶也是红得不含糊的”“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也就是响得希里而花拉”。《重过西园码头》中:“今天巴着明天,明天巴着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几个明天呢?谁真知道喽!”“谁比方咱!不知来从何处去到那里,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们长多们短,看起来似乎是一条花团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参差俊丑不一各式各样的人,非常拥挤。”再次经过西园码头,物是人非,今夕不同,怀念童年的纯真快乐,感慨生命已逝不可挽留,内心复杂矛盾的情感用口语表达的淋漓尽致。
三、多种修辞手法的共用,使情感表达力度委婉,富于雅致之美。
复辞与重叠的应用,增强了语调的和谐与散文的美感。《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尤为明显。“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暗喻秦淮河夜色中的朦胧美,恬淡而幽静宜人。叠字叠词的运用,增加了散文语言活泼自然的韵味。由于叠字有一定的附加意味,描绘的色彩比较模糊,富于空间的层次感,不仅增加了语言音乐性,而且也增加了事物的形象感,使人感到委婉清畅、娓娓动听。AA 式、ABB 式、ABAB式、AABB式,多种多样形态的叠字点缀在字里行间,犹如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给人视觉的美感。“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桠桠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简单的叠字为读者勾勒出冬天大地苍茫、一片萧瑟的景象,同时也为读者留下广阔的思绪空间,来畅想色彩和场面。
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在文中也随处可见,因为作者总是带着情感来娓娓道来生活琐事和游历美景,所以文字描绘的景物早已在不经意间着色了人的情感和色彩。“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比喻、拟人和对比的兼用,使泛舟于秦淮河而忘却人生忧愁的愉悦心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夏是‘闺房之秀”一组对比,只需八字,妙笔添花,用风姿绰约和大家闺秀两种不同风格的美人来凸现西湖与秦淮河的迥异风貌,没有完全地投入情感是如何也琢磨出来的。“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缭绕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妩媚风韵,我们仿佛看见久锁深院的宫女依墙倾听长安街上的喧嚣人语、身在江湖的落魄才子提笔回望曾经的繁华,如梦似幻,扑朔迷离,启人遐思。
四、语言富有哲理,善于从传统文化中寻找依托,闪烁着人生思考的睿智火花。
俞先生的散文,既有诗的韵律雅致,又有散文的冲淡恬美,同时还兼有学者的理性与绵密,就像一杯陈年佳酿,源远悠长。文化人的情怀是不管经历什么世事沧桑,仍然可从传统中找到依托。俞平伯先生的散文在感喟思索时直接引用古诗,但更多的时候是巧妙地化用古典文人诗意的意象和思绪,不断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切换。《眠月》中比较典型:“碧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意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轻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的看和不想看地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不经意间着色古典意象,富于文化感,平中自有魅力。读过《前赤壁赋》大约不会忘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苏轼早已赋予清风明月变中不变的思辩色彩,今人在具体情境中对银月的朦胧与婉媚、人生的瞬间与永恒的再思考,使文章的诗情画意与议论理趣的完美统一。
总之,俞平伯散文显现出现代小品文的性灵与光华,折射出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同时又能与现代汉语和谐地融为一体,形成了他的散文古典雅致、简约明净的语言特色。这种以人性的个人体验为主题中心的散文,与传统的文以载道区分开来,形成现代文学与大众精神恶的联系,是对传统贵族散文的挑战。
孙文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