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2期《收获》有一篇很有味道的短篇小说《墙》。作为新乡土小说的重要作家,罗望子近年来一直关注乡土中国的变迁与震荡。由改革开放启动的市场经济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整体面貌,这一历史进程无疑得到了当代乡土作家的普遍关注。表达乡土社会的现代渴望,进而依托现代性价值对传统乡土伦理做出批判性审视,是“新乡土小说”比较鲜明的价值维度,在这样一个时代总主题之下,农民或是离乡进城,或是游走于城乡之间。城乡交叉叙事因而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乡土小说最重要的叙事模式。罗望子在小说中没有纠缠于城乡对立,也没有明确自己的文化立场,而是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一段乡间日常生活的插曲,深刻细致地揭示出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带来的精神和心理视野中的潜在冲突。
一、“墙”的多重隐喻意味
小说《墙》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兄弟和乡邻之间的家长里短。作家娓娓道来,语言质朴老道,波澜不兴却又暗藏锋芒。老大精明能干,在外头见过世面,很有些积蓄,一心想着翻修房子,以备养老。这里的家园改造带有相当深刻的外来影响的痕迹。老大想要把自己的家打造得舒适方便,甚至在乡邻眼里豪华气派,求的不过就是叶落归根,当然多少难免也有衣锦还乡的意思。老二心胸狭隘,喜欢贪小,一直与老大明争暗斗,甚至不惜与老大的女人大打出手,在老大砌墙修房问题上百般刁难,直到挥舞铁锹肆意破坏,最后在老大的宽容和谅解中,与老大言归于好。
小说的焦点是“墙”。那么,墙的出现隐喻的是什么呢?这里的墙究竟喻指着什么呢?表面上看,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隔绝。这道墙先是作为一种生活理想出现在老大对自己晚年人生的规划之中。同时它又隐约地悬置在兄弟二人的成长历程和现实利益之中。当然,最后这道墙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存在,以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存在,尖锐地定格为老大和乡邻之间的隔绝。这篇小说其实篇幅不长,但是内蕴很丰富,在老大老二这对兄弟之间,似乎始终有一堵无形的墙阻碍手足情深。成长历程的勾勒三言两语,却为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埋下了伏笔;甚至还带出了一个成长问题,老大其实一直是老二人生中的阴影。覆盖着老二的家庭生活和心灵世界。自小老大倚力欺人,老二无力还手,长大后,老大不屑与其较量,老二心底却暗暗较劲,始终渴望超过老大。奈何,无论是家境,还是人缘人品都无法企及,于是强弱之间,无形中高墙耸立。然而,作家以“墙”为名的用意显然不在于此。漂亮的院墙砌成,庄上人敬而远之,一向口碑甚佳深受村人尊敬的老大,终于落得孤家寡人,一堵墙,隔开了老大和乡邻,老二却前嫌尽释,主动过来一叙兄弟之情。在老大最无助的时候,兄弟二人内心高筑多年的冷墙冰消雪融。似乎老大失去了全部村人的热情,却意外地找回了血肉亲情。小说在这里留下了两个问题:传统的亲情乡情在现代社会以什么方式延续?城乡文化差异带来的生存观念变迁,以何种方式渗透于乡村世界的日常生活,并且进而成为一种复杂的心理文化景观?
二、家族情结与亲情伦理
市场经济形态下,家族不再是紧密连接乡土中国的纽带,一家一户的独立经济模式和生活空间,使家族意识不断淡化。这一点从90年代以来的家族小说中就可以清晰看到。不过,乡村社会伦理文化的核心仍旧是亲情,包括左邻右舍建立在相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轨道上的相濡以沫。宁静的乡村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随着外来文化的反复侵扰,人们的思想观念正在发生变化。老大其实是一个走出去又回来的特殊身份,在他的身上显示出了乡土中国的异质性,进可以现代科技,退可以自然田园。这不能不说是作家的一种理想。然而,当老大的带着明显自足和自安心理的退守,被一道墙禁闭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庭院中时,显然,作家的思考已经超出了城乡文化二元对立这个古老话题,而直接指向存在的本质,以及在多元混战的价值体系中,某种生活理想的可能与脆弱。这种脆弱尤以情感世界的表现为甚。尽管老大满怀温暖与喜悦,但是乡邻的拒绝却给了他对未来生活的期许以沉重的打击。即使兄弟二人从此相亲相爱,也无法替代乡村生活而成为对老大这个归来者全身心的拥抱。那么,作家在这里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呢?老大的生活热火朝天,乡邻们并不是出于嫉妒才敬而远之,一种生活观念的确立是一个长期积淀的结果,并不是说现代化和市场化进程加快了,乡村世界的平衡被打破了,人们就普遍接受了来自现代性的全部观念,并且自愿地改变最朴素的情感传达方式。这种接受抑或拒绝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价值立场和文化姿态。
作家温厚的叙述态度里有着对乡村生活世界的深深沉湎,或许还会引发人的故园之思。但是,小说《墙》显然并不愿意让这样的情绪滋漫开去,平静稳健的叙述总是不失时机地让我们的眼光从乡场上折返回人物的内心,由此叙事主线由现实空间转向心理空间,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世界的变迁远比外在生活条件变化来得复杂和困难。不难看出老大心中还潜在着浓重的家族情结。对老二的无理取闹,老大首先想到的是家族声誉,不肯让外人见了笑话。而后,他在村人面前为老二辩护时,才算真正完成了心理体验的位移和转换,如果说此前的退让是为了自家工程顺利进行,那么,后来的忍让里则有了更多的亲情漫漶。每个生存个体能够自主选择生活方式,本是现代性题中应有之义,而小说中家族伦理再次战胜个人私利,成为平衡乡村世界的重要准则。这就构成了作家思考生存、探问乡村社会精神性“事件”的第二个价值维度。
同样,在对生活的想象上,无论是生活的主动者老大,还是被动者老二,其实有着共同的美好期待。老大渴望有一个安稳舒适的晚年生活归宿,甚至似乎已经闻到了八月中秋桂花飘香;老二总想赶上老大,不愿意别人看自己笑话,盼着儿子娶了媳妇,家里香火传承,自己一个人装修房子也充满了力量。朴素的生活感触,平静而执著的生活目标,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乡土世界原生态的生活图景。赵汀阳在阐释他的伦理学核心时提出了“可能生活”的主张,即:“如果一种生活是人类行动能力所能够实现的,那么就是一种可能生活。”这种生活能带来“幸福”。人生的快乐随手可得,但幸福难求。“可能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只有在现实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中求得。也许,兄弟二人,包括所有乡土世界中的日出而做日落而休的人们,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并不一致,但是作家充满包容性的目光长久地凝望着那片土地,那种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以及日常生活里蕴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不能不令人感动。
三、隐含的存在反思
20世纪上半期,在启蒙知识分子眼里,乡土社会封闭落后,积弊甚深,急需全面彻底改造。因此,新文学中的乡土小说起笔就是暴露和批判,并且这一精神传统直至当代文学中仍然能够听到真切的回声。然而,无论是五四之初,还是战乱年代,及至家园感一再丧失的当下,相当一部分作家始终不停地走在精神还乡的路上。这既是一种文人的智性漂泊,也是作家积极把握现实生活,冷静思考终极存在的努力。
当老大把儿子妥帖地安置在城市中时,他的后代的根深深扎在城市坚硬的钢筋水泥丛林之中,而他自己还是要回到最亲切、最柔软的泥土地上,满怀舒缓的田园牧歌放置自己已经疲惫的身心。同时,他渴望以从未离开的姿态回到乡邻中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自然的愿望,当老大努力把乡土生活和城市生活融合之后,村人觉得老大一家把自己关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因而失去了与之交往的热情。老大在一夜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外来者。“墙”的抽象符号化,使老大也成为一种象征性的存在,在小说中充当了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双重拥有者和双重背叛者。老大用一道墙和墙上亮如白昼的光明,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现代化的陷阱,当老大把个体生活的私人性大张旗鼓的表达出来时,习惯了以看与被看为生活支点的村人,失去了介入他人生活的随意性,那种陌生感造成了难以越过的隔阂。安装了抽油烟机的新式厨房,亮着几十盏大灯的明亮院落,象征着现代科技带来的类城市生活,或者说当城市文化以一种锋芒毕露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强大时,乡村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突然显得黯淡。老大做这一切原本想着从城市生活中回归,有一处自足的养蚕养老之地。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象的世外桃源,他其实已经无路可退。当他把城市生活方式引入乡村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要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广大的乡村世界,一面向往城市文明,一面因循着旧有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传统。作家在这里其实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城市文化和乡土文化如何真正相容,而个体在群体中的陌生化如何克服?
中国理想社会的形态不像西方那样,把个人与集体相对立,而是倾向于把个人融合在集体之中,其核心是整个社会的幸福、财富的平均分配和集体的和谐与平衡。对乡土中国来说,历史悠久的互助合作只是小农经济的权宜之计,私有观念才是更为根深蒂固的乡村文化传统。作为政治理想的乡村与城市同构的乌托邦精神,主要与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发生意义关联。所以,在新乡土小说中,城乡融合尽管是主流,但城市文化毕竟是从外部楔入而并非从乡土中国内部生长的,大量的乡村日常生活总是游离于城市化“事件”之外,反而成为田园乌托邦叙事的重要基础。有趣的是,城乡交叉叙事在重建一种乡村想象时,总是在乌托邦精神与乡土伦理之间左右摇摆和游移。那种田园乌托邦色彩的描画不能不说是作家的理想投影。那么,还有一个问题,乡土世界很重要的价值支点是道德伦理评价。村人显然有着更为传统而稳定的道德立场,对老二的微词皆来源于他的小偷小摸不务正业,以及和老大的计较纷争。也就是说,乡土世界中,仍然有着一整套完备的评价体系,可以保证乡村生活正常运转。相比而言,老大的道德评价是模糊的,“能拿谁不拿呢”,这是外面的观念,是外面那个世界普遍认同了的。作为正面价值的代表,“老大”显然是一个双重文化符号,不能仅仅从性格真实或性格逻辑去分析。小说赋予他背负养老扶幼的使命和相对隐忍宽厚的性格,其艺术表现的最终目的,是追问新的生活秩序的可能,以及与之有着相似人生方向的归来者必须直面的精神困境。
总之,每一个写作者,在书写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以文化忧思和现实观照进行自我归向性指认,也因为这种指向的存在,作家才能在广阔的现实生活和深远的智性领域,最大程度上体现精神的俯视力量和文化参与力量,从而建立自己的精神谱系。带有深厚历史感的乡村和强烈现实性的城市的复杂矛盾,是新乡土小说急于书写和表达的主题。小说《墙》中,作家沿着温暖的乡土记忆,主动隐去了主人公的城市生活,而把对乡土世界的改造和想象作为表述的起点和核心。这里面包含着对乡土(记忆)的挽留,对乡土(现实)的再造,以及对融入城市(未来)的疏离,完成的是关于文化和存在的反思。对罗望子而言,以乡土情怀为基调展开的现实生活书写,往往是一种思想指涉的深入,带给我们的是生活的本质追问以及对于“可能生活”的期待。
张艳梅,女,东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