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化中的“个人自我完善”观念与列夫．托尔斯泰的戏剧创作

张兴宇

摘要：道德自我完善是列夫·托尔斯泰宗教道德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思想植根于俄罗斯文化土壤，有着深层的民族传统意识渊源。托翁的戏剧创作同其小说相比较少为人所关注、研究，但托翁借助这一文学体裁同样阐发、宣扬了自己的哲学思想，道德自我完善亦为其中之一。

关键词：列夫·托尔斯泰；俄罗斯；道德自我完善；戏剧

中图分类号：I512.073；B512.5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8-0961(2009)01-0025-04

一、俄罗斯文化中的“个人自我完善”观念

俄罗斯是深受东正教影响发展起来的国家。东正教虽然不与俄罗斯文化的起源同时，但在俄罗斯文化一千余年的发展历史上，它给俄罗斯文化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受东正教影响的宗教意识渗透于俄罗斯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深入人心的东正教信仰中的“原罪”观念，亦对俄罗斯的文化精神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H.A.别尔嘉耶夫指出，托尔斯泰“从东正教获得了自己有罪的意识和不断忏悔的天性。首先应当改正自己，而不是改善别人的生活，这一思想正是传统的东正教思想”。“原罪”观念使人们意识到应当在现世不断追求个人灵魂的救赎，以拯救已经堕落的肉体，而这一救赎只能通过内心的自我完善，才能达到与完善和完美的化身“上帝”相结合。这种文化上的宗教意识，赋予俄罗斯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一种精神心理上的个人自我完善的倾向。

早在基辅罗斯时期，几乎在与引入东正教同时，俄罗斯人就已经认识到“世界上‘最宝贵的并不是金银财宝和权利，而是纯洁善良的心和崇高的精神”。出现于13世纪的集子《蜜蜂》中有一篇文章《论美》，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古代俄罗斯人对一个人内心完美的重视及他们对于“美与内心完善的结合以及对道德美的审美态度”。15世纪，俄国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尼尔·索尔斯基进一步发展了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而杰出作家马克西姆·格雷克则把“尘世的美理解为内心的完善，这种完善使人能够达到‘像上帝一样的自由和真正的美”。阿尔乔米长老为16世纪中叶俄国重要的思想家和作家，他把“人的内心世界划分为‘人的肉欲的异常本质、‘心灵的虔诚本质和‘精神的神圣最高本质”。这种划分实际上体现的就是人的内心逐渐完善的过程。

18世纪，在俄国人文领域，人们不仅仅把“人”看做创造性地改造社会现实的主体，而且也把其看做能动地完善自身本质的精神、道德的存在物。这一思想，使得“个人自我完善”的观念得到进一步发展和深化。я.п.科泽尔斯基(1728～1794年)从哲学的高度认识“完善”这一观念，他认为“人的‘职责是‘使自己的认识达到完善”。18世纪中后期是俄国社会思想启蒙兴起和发展的一个时期，一些重要的启蒙思想家多把“个人自我完善”这一问题提出来并进行探讨，他们认为“完善运动是自然界的‘自然规律”，“人在运动中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因为人本身是自然界最完善的造物，并通过自己的道德和启蒙活动达到和谐”。在俄国思想启蒙中起了重要作用的H.H.诺维科夫认为，“完善”这一范畴是作为道德存在物的人存在的目的。A.H.拉吉舍夫则指出世间存在着两种形式的完善，即不动的、超时间的完善和运动着的、世间的完善，而作为肉体、精神和道德统一体的人的完善属于前者。

几乎与俄国启蒙思想出现的同时，在俄国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共济会运动开始在上层社会传播。共济会倡导个性的完善、积极的仁爱、道德的高尚以及禁欲等，并且认为“人是追求自我完善的‘圆满的创造成果”。共济会会员们曾就个人的完善、达到道德和社会完善的手段问题等与启蒙主义者展开过争论。俄国著名的宗教哲学家T.弗洛罗夫斯基指出，共济会所要求的个人的完善和积极的爱，是“基督在心灵王国中的开端和终结”。

19世纪，俄国在文化的各个领域都取得了跨越式的骄人发展。同一时期，延续数个世纪的“个人自我完善”的思想观念不仅仅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出现在文化人士的言语中，也更通过文艺作品形式反映在字里行间。无论是普希金，还是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他们的创作均渗透着这一俄罗斯文化中的传统观念。列夫·托尔斯泰的“道德自我完善”思想成为俄罗斯文化中“个人自我完善”观念的变奏，成为托尔斯泰主义的一部分，它既是作家本人生活的准则，又是其大部分文艺创作的主题。

从“个人自我完善”这一观念的历史发展来看，在俄罗斯文化意识的深处，在不同的时期，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精神导向。应该说，这一观念的出现、演变及发挥影响作用并不是偶然的，俄罗斯文化中浓厚的道德意识、形而上学的精神性追求以及俄罗斯人思想上的朝圣倾向无不与这一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思想观念对早期的宗教人士及以后的贵族和上层文化人士有着较大的影响。虽然它未必在俄罗斯文化精神的主流中占据主导地位，但它构成了独具特色的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一部分，并对这一特色文化的形成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二、列夫·托尔斯泰宗教道德哲学中的“道德自我完善”思想

“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是列夫·托尔斯泰宗教道德哲学的核心组成部分。这一思想是托翁从基督教神学和基督教教义中得到启发，是其个人精神追求与整个民族文化传统意识相碰撞、相契合的产物，它实质上是与俄罗斯文化中原有的“个人自我完善”观念一脉相承的。虽然这一思想并非为托翁独创，但它在其影响下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托尔斯泰认为，“生命就是参与自我完善和使生活完善的过程”，这是托翁在日记中写下的自己的思考。托尔斯泰一生倡导一种精神的基督教，他根据自己对基督教的理解而从中为“道德自我完善”思想找出依据：“基督教义的实质就在于，它给人们指明了什么是神圣的完善，人们在生活中必须接近这种完善”。

在托翁看来，道德自我完善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个人获得生命意义，达到灵魂不朽，使肉体生命转变为精神生命，从而使生命有限化为无限的必要途径。托翁指出，“我们不止一次谈到的完善，就是指尽最大可能使灵魂摆脱肉体，并习惯于使灵魂在肉体之外凝聚而自成一体”。“谁把灵魂的完善视为生命的意义所在，谁就不会相信死亡——不会相信这个完善过程会中断。那不断完善的，不会消亡，它只是在转变”，这是托翁为倡导自己的道德理想而发出的谆谆告诫。

既然是“道德自我完善”，所以它不可能借助他人的帮助、以外力的形式在自身实现，只可通过努力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点滴获得，“为了走近完善，人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力量”。但这一完善是永无止境、没有终点的，世上只有上帝(或天国)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人的完善只能是向自己心中的上帝无限接近。在托翁看来，“所谓人必须追求完美的指示，并不是说人必须达到完美无瑕的地步。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具备达到完美的能力。人努力的目标是接近完美”。托翁在《天

国在你们心中》中亦形象地指出：“天国的完美，是人类生命的渐近线，生命永远在追求它，不断地靠近它，对于生命来说，它也只能是在无限之中才能完全获得。”所以，托翁发出“天国在你们心中”这一振聋发聩的呼吁中亦伴有对“道德自我完善”宣扬的声音。

至于通过自身努力如何达到道德自我完善，托翁指出，应当摒弃肉体的俗念，爱他人，爱善，通过这一方式去完善自己的灵魂，也就做到了爱自己。这也是“道德自我完善”思想中最为托翁所关注的，也是这一思想的内里。托翁表示，爱的学说促进人完善自我及自我的灵魂。当然，道德自我完善的过程，也是克服并抛弃自身的罪孽、邪念和迷信等肉体的俗念的过程，因为它们妨碍人的灵魂与上帝的结合。所以托翁一再告诫并勖勉：“做你的肉体替你期望的事：猎取名誉、声望、财富，你的生活就将如地狱一般。做存在于你身上的灵魂为你所期望的事：力求谦逊、仁慈、爱，则你将不需要任何天堂。天堂将出现在你的灵魂之中。”

由以上可以看出，托翁把千余年来在俄罗斯文化中隐约潜藏在人的意识之中的“个人自我完善”的观念从关注人的道德层面发掘出来，对“道德自我完善”的作用和途径做出了规定，进行理论阐释，使之自成体系。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民族文化对一个人潜在的影响无论如何不能一概否定、抹杀；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文学这一载体对继承和发扬民族文化的重要作用。

三、道德自我完善思想与列夫·托尔斯泰的戏剧创作

与在小说中的创作一样，在戏剧创作中列夫·托尔斯泰同样倾注了不少心力以诠释、宣扬自己的哲学思想。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无疑也是托翁戏剧创作的重要思想内容之一。

《黑暗的势力》(1886年)是托翁最著名、也是影响最为广泛的一部五幕戏剧作品。剧中，富裕农民彼得的雇工，亦即主要人物尼基塔与彼得的续弦阿尼西娅勾搭在一起，亦和彼得与前妻16岁的女儿阿库林娜有染，并且在他母亲的撺掇下亲手压死了阿库林娜刚生下来的他自己的孩子。剧中穿插情节表明，他在母亲的蛊惑下，拒绝了他诱骗过的、对其怀着深挚感情的马林娜的爱情，为的是得到彼得死后他家丰厚的财产。最后，尼基塔在阿库林娜的婚礼上当众忏悔，由警察缚住讯问。由此看来，作品中尼基塔是一个淫棍、天良尽丧之徒。但究其实，尼基塔的灵魂内里并不是一个怙恶不悛、十恶不赦的恶棍，而是内心自始至终一直跳动着善念的火苗，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他所犯下的种种罪恶都是在母亲或阿尼西娅(或两人共同)诱导下经过良心挣扎的结果。

剧作最后一幕大部分篇幅都是描写尼基塔这种备受精神折磨的心理和向精神生命、自身神性的回归过程，集中体现了尼基塔为达到道德完善而摆脱罪孽所做的努力。最终，他在参加婚礼的众人面前忏悔自己的罪孽，从而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最终实现了其道德自我完善的最为重要的一环。尼基塔灵魂救赎这一幕，与《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向警察自首的情节极其相似。从实质上看，两人救赎过程都经历了自身神性战胜肉体的过程，都体现为内心道德自我完善的结果。这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俄罗斯文化中存在着一种“个人自我完善”的传统道德观念及其对本国人民深层精神意识的影响。

《光在黑暗中发亮》这部剧作初次发表于托翁去世后的翌年，托翁称其为“自己的戏剧”，所以读来剧中主人公萨伦采夫几乎是生活中的托尔斯泰的翻版。托尔斯泰晚年在其政论作品中所阐明的自己的各种哲学思想在这部剧作中通过萨伦采夫的形象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其中，“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虽然不是这部作品的主线，但也有一定形式的体现。

萨伦采夫是一位富裕的贵族地主，因为自己特立独行的思想和行为而使家庭不和，亲友无法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五幕正剧的结尾，萨伦采夫对自己执著地坚持的“真理”正确与否表现出了动摇和迷惘的情绪。

在剧中，萨伦采夫表达出了自己的一种追求精神生活、追求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他说：“……在这一生中，我只能做我的灵魂的最高裁判者——良知、上帝要求于我的事。良知、上帝要求我承认人人平等，爱一切人，为一切人服务。”这句话有着鲜明的托翁政论语言的影子，这里所揭示的正是托翁所宣扬的道德自我完善的途径和方法。

萨伦采夫不仅仅在自己的话语中表达了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而且他一直以自己的“道德自我完善”思想要求自己，是自己这一思想的不折不扣的实践者。他宽恕砍伐自己庄园里云杉林的庄稼人、免除农民的地租、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土地交给农民、献出自己的全部财富、身体力行做细木工活等等，均是其努力去做一个完善的人之身体力行的表现。剧中一个司祭所说“至善的境界要求放弃尘世的享乐”，比之于萨伦采夫的行为，这句话可以说恰如其分。

《活尸》(1900年)是托尔斯泰又一部重要的戏剧作品。作品主人公普罗塔索夫为了给妻子自由，使其与她从小结识的朋友卡列宁结合，假装跳河自杀，自此在熟识的人中间销声匿迹，后来这一事情为一个人所告发，事情败露，普罗塔索夫最终以自杀的方式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道德自我完善的思想在《活尸》中虽然表现得不是十分明显，但也有体现。这一思想与前述《光在黑暗中发亮》一样，通过主要人物的形象揭示出来，但亦与前者有所不同，在本剧中它是通过人物的行为而不是语言来展现的。剧中费佳(即普罗塔索夫)有着早年“多余人”的行为特征，举止虽然不拘形迹，玩世不恭，是一个“懦弱的、完全堕落了的酒徒”，但他其实有着一个极为善良的内心，他虽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他执著地认为自己无法给妻子带来幸福，因而情愿选择离开，以使其不受约束地找到幸福。他是一个对善非常敏感的人，他对己真诚，不愿意用撒谎来搪塞自己。他表示，“为了离婚需要撒谎而且干出种种丑事，我办不到”，并且认为应当让自己的妻子与卡列宁确实得到自由，以使他们结合，因为“他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他们要受苦呢?”。从中可以看出他发自内心的对他人的关爱。由此看来，虽然在这一形象身上并没有明显的道德自我完善的过程，但道德自我完善对其思想行为不着形迹的影响，我们还是感觉得到的。

四、结语

文学与文化息息相关，水乳交融。一个民族的文化意识往往渗透于本民族的文学创作之中，而文学创作又会促进一个民族精神意识的发展、演进与繁荣。列夫·托尔斯泰作为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在其一生的文艺创作中从俄罗斯文化甚至从其他民族的文化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并且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与俄罗斯文化中传统的精神遗产结合起来。列夫·托尔斯泰是一位极其重视文学教育功能的作家，他的创作为俄罗斯文学敷上了一层更为浓厚的道德底色。在托翁看来，艺术活动是好是坏要看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道德、良心的要求，“真正的艺术的标志是新颖、明晰、真诚的善”。所以他的文艺作品中往往充盈着一种宣扬自己思想的昂扬的气息，而道德自我完善作为托翁的思想旗帜之一飘扬在其创作的文学空间上空，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总起来说，托尔斯泰的戏剧创作在其整个创作中的地位及对俄罗斯文学的贡献与其小说创作相比各有千秋。戏剧这种文艺形式，更有利于传达一种思想，其舞台形式也更有利于作品思想的传播，扩大其影响。托翁说过，“我一生从事的全部事业就是认识和表述真理”。因此，对执著于文艺创作之思想层面的托翁而言，其选择戏剧这种创作形式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深层考虑。在其戏剧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托翁所认识并且表述的“真理”确实通过其中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的言行体现和表达了出来。从上文分析中我们亦可以看出，道德自我完善思想更是其中之一。

责任编辑：刘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