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爷爷去世有十年了。
四月的最后一天,蔷薇花一夜间开了三四百朵。清早起来看满墙粉红堆垛,好生欢喜。当时我端了茶杯站在庭院吹风,就在想:我的花养得这般好,一定是爷爷在天之灵护佑的,想起爷爷我不再流泪了,只是遗憾怎么很少梦见他。黛玉死后,宝玉几夜寻梦梦她不着,后来知她是做回潇湘圮子去了,她原不是凡间中人。我的爷爷四月去世,正是百花开放时节,爷爷一定是去做了哪地的花神了;做了花神的爷爷又要管花开又要管花落,又要安顿伤春忧愁的人,自然就没空儿来看我了,最后一次见爷爷,他依旧红光满面的,只是脚有点肿,走得慢了些。他抚摩着我的脑袋说:“爷爷这次没法送你去车站了。”当时我泪流满面,似有预感,不想竟成永诀。写这篇文字之先,我在看卞之琳的《成长》,文中有洛庚·史密士“满足于被折如花,消失如影,被吞没如雪片人海”之语,读着心下唏噓:亲爱的爷爷,你即便是如花如影,如雪人海,却教我如何满足于你的消逝呀?
夏天的傍晚,太阳掉落到梅峰塔后了,爷爷端来水泼洒门前的地面。发烫的青石板滋滋滋饥饿地吸干水,闷闷的热气四下里漫腾,天边最后一线霞光收敛起,青灰的暮色徐徐降下了,爷爷搬个竹躺椅,临街撑开着。他穿一条宽大的蓝棉布短裤,光了上身躺下,我也搬个小竹凳,坐在他膝边,将头枕在他腿上,爷爷轻摇蒲扇,也赶蚊子,也为我扇凉。躺椅两头各有一棵柳树,柳绦儿直垂到爷爷圆圆的肚皮、我的小脸上。爷爷问我:“阿红,爷爷死了,你扛脚呢还是扛头?”十岁的我并不明白“死”的意义,想了想,说:“我扛头。”爷爷笑了,便逗我怎样扛头呀之类的,闲话着。
这是南方小城一条繁忙闹热的老街。城名莆田,街名凤山,古谯楼上宋代皇帝题写的“文献名邦”牌匾早已不知去向,百多年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路依然溜光发亮。在我和爷爷临街乘凉的时节,有嘴角沾了米饭粒子的男仔踢拉着十字拖鞋煤球般滚过,有卖豆腐的公公晃悠晃悠挑着担吆喝他的最后一块豆腐,邻家阿婆瘪着嘴咀嚼着什么向爷爷抱怨青菜又贵了,穿花衬衫留长头发的小伙子拎一个四喇叭吹着口哨罗圈腿一路抖着过去,而卷发姑娘的高跟鞋笃笃笃从街那头响起、绵延而过、尾音好似庙堂瞌睡的木鱼声一般渐行渐远。那时节,我的小婶婶正和叔叔谈恋爱,很多的傍晚,她从下务巷迤逦穿出,轻步走到我家门前,看见爷爷躺着,很扭捏地含混问了安,就站在街对面,朝我家的二楼窗户喊:“阿灿——阿灿——”我的叔叔穿着喇叭裤光着上身乒乒乓乓冲下木楼梯,推开半门,揪揪我的小辫子,一边穿花衬衫一边忙忙支开自行车。小婶婶穿件暗绿小圆领的确良衬衣,丝白百褶裙,两条齐腰辫子,辫子上扎了草绿色缎带,她搂定叔叔的腰,歪着身子小心挪上后座,叔叔脚一撑就滑开好几米,他卖弄似的放开扶手,伸展两臂,如一只撑开的风筝股扭来扭去拐进一条深褐色的小巷中去了。然后,街灯一朵一朵的,渐次亮了。
他们走了,我的故事会也开始了。爷爷会问:“阿红,我们这里为啥叫莆田呢?”看我迷茫摇头,爷爷便满眼得色地说,莆田原来是海呀,海水退了,变成田了,田里长满香香的蒲草呢。又说,莆田还被称作荔城,因为到处种着荔枝树呢,大暑节前,荔枝就如灯笼一般挂了满树,苏东坡到岭南去一天吃三百颗不够,他要到我们荔城来,一天吃六百颗也嫌少。这些话,总要在爷爷剥开荔枝麻脸的红外壳,细心从外壳和果肉间剥离出一层粉红膜衣时说的,他对着红膜衣吹了口气,红膜衣便鼓成一颗红心,我一只手掌托着,另一只手掌对着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好似踩灭一只气球。爷爷便说起一桩奇事:黄巢军南下时,就驻扎在莆田宋姓人家中,宋家有一株千年荔枝树,黄巢练武时往树干上砍了一刀,从此,那荔枝树上结的果子就与别处不同,果壳上凹进一圈,如官家腰上缠条玉带。有好事者以为奇货囤积,高价出售他乡,荔城之名因而传得更远了。
或许因为我是闺女,爷爷最喜欢讲的是莆田两个奇女子的故事:一个是自己出钱造木兰陂防洪灌溉的钱四娘,后因水急堤毁,愤而投河,肉身随水漂流,香飘万里,几日夜不变形。爷爷说,那是神明被她的侠义赤诚感动,护佑她肉身不坏。另一个是莆田湄洲岛的渔女林默,爷爷说此女生来灵异,有一日在打盹,妈妈使劲叫唤,她应了一声醒来,就哭,说是她的魂灵正在海上救遭遇风暴的父兄,双手各抓一个哥哥,嘴里还叼着父亲,应答一声,父亲就掉到海里去了。这林默就是后来被称为海上守护神的妈祖娘娘,爷爷说,郑和下西洋,清军收复台湾,都得过妈祖的帮助呢。
在我年少的时光里,爷爷展现给我的是无限丰富的世界:倭寇侵扰沿海呀,戚家军身背“光饼”呀,隋炀帝看琼花呀,乾隆爷游江南呀,莆田的十九日夜大火,日本飞机轰炸时文峰宫娘娘显圣了,抓壮丁,炼钢铁……无论是真实的事件,还是历史的演义,在爷爷的嘴里全成了曲折迷离的故事,成了我瞪大眼睛、张开小嘴、屏息凝神注视的神奇世界。每每我搂着爷爷的脖子问:“爷爷,你怎么懂得这样多呀,我怎么全都不知道呢?”爷爷就用蒲扇拍拍他圆鼓鼓的肚子说:“爷爷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呢。”法海水漫了金山寺,可恨极了躲进螃蟹壳里,青蛇白蛇的情义纠缠着辗转着泪水纷飞,救母的目莲上天又入地,剃骨还母的哪吒脚驾风火轮……那些隐隐绰绰的故事里的精灵,他们藏在柳叶间,如萤火虫一般随爷爷的蒲扇一闪一闪……在这样的辰光里,爷爷教导我做人的道理,教我热爱知识,启发我对周遭世界万事万物怀有好奇而怜悯的心,我后来之所以那样喜欢讲故事、听故事、阅读故事,全出于爷爷给我的每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爷爷生动的描述,也启蒙了我对优雅汉语的热爱,引导我长大后走向曲折幽深的语词密林,在芳香迷人的文章堂奥间流连徘徊。
有时候,爷爷喜欢在露台乘凉,尤其是夜来香开的时节,我家是老式的两层楼房,楼下是厨房、饭厅,爷爷奶奶的卧室;楼上有叔叔和我的卧室,再就是十来平米的露台,露台铺红色六角砖,东面是木围栏,小时候,我一爬上靠近围栏的凳子,爷爷就惶惶将我拽下,掉下楼可不是玩的;西面是堵黄土矮墙,墙只有爷爷半身高,十四岁后,我就能越过围墙望见隔壁家阁楼小阿姨的房间,有圆的镜子、粉红的被,小阿姨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她又长又细的头发,邓丽君软软的歌声也从窗户漫溢出来,有时小阿姨探出半身张望我家这边露台,然后伸了白手关上木窗户,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歌声却还隐隐约约的。露台正南面也是半身高的土墙,隔壁家的一株龙眼树,将茂盛的枝桠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三四月间,白色细小的龙眼花开了,爷爷就眯缝着眼睛说:“今年龙眼要丰收了。”有时候,爷爷会冲隔壁伯伯叫:“花太密了,打掉些,要不果子长不大。”隔壁伯伯就仰了脖子站在庭院和爷爷
一句一句聊起龙眼的大年小年。到了八月,果子累累的就垂在矮墙边,我们也绝不会偷偷摘了吃,爷爷会打手打屁股,再者,隔壁伯伯也会整脸盆整脸盆送龙眼过来的。
爷爷是拿种花的知识对待果树的。露台上摆满了爷爷的花,月季红色白色最多,少有鹅黄粉红的。五六月间,满眼姹紫嫣红。碰上连日下雨,雨中又带风,露台便满地是花辦儿了,爷爷将花辦儿扫了,倒在花盆中,说是来于泥土归于泥土。《红楼梦》扫红一节,林妹妹也说将花埋在上里比随水流去还要洁净。四五月开的还有绢红如姑娘小嘴的石榴花,玻璃纸一般硬硬的海棠花辦,还有百合,长长的挺出一根绿白嫩茎,竟然伸出十二朵喇叭儿,自以为清高地端着脸……大约也有几十种,爷爷日日都要看他们好几回,松土,捉掉软耷耷难看的鼻涕虫、背着房屋到处走以为稳妥的蜗牛,埋下发了酵有点臭的豆渣,给牵牛花搭架子,有时只是蹲着摘摘老叶子。种在花坛里的茉莉是爷爷最欢喜的。它们总在晚上悄悄结了花苞,喝足一夜露水,次旱就哗哗哗开放,一开几十朵,洁白地吐着浓香。在那样每一个透明的清晨,爷爷提个竹篮子,低头弯腰摘下茉莉,放入篮中。我在睡梦中闻着馥郁香气,睁开眼就看见枕边的几朵白花,兀自带着露珠儿,就欢喜起来。摘好茉莉,爷爷提了竹篮一节节走下楼梯,将花倒在桌上,细细挑出几朵大小一般的茉莉,齐齐插在樱桃木梳上,再将木梳斜斜插在奶奶的发髻边,爷爷说,奶奶年轻时候,头发黑亮黑亮,长长的,盘成髻,插茉莉花最好看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老太太头上的茉莉,便总想起在那样每个透明的清晨,奶奶坐着,爷爷站着,手上是插满莹白茉莉的木梳子。多下的茉莉花自然将它们晒干了,加在绿茶里,那味儿没说的。普鲁斯特在吃一种小饼的时候,回到了贡布霤的时光,后来我喝过许多种花茶,却总找不回爷爷调制的味儿,如今我在庭院也栽了两株茉莉,七八月间也能收获些许,我摘下它们,散放在窗台几上,待得干枯失了颜色,便收在一个青花瓷瓶里,千千地散发略略陈腐的香气。爷爷说,花儿都有生命,有脾气有性情,花儿知道人疼它爱它,就长得好。
夏日的夜晚,风吹过,忽隐忽现的香飘来,爷爷说:“这是夜来香的香味……这下又是米兰的香了。”白话小说中有一则叫《灌园叟晚逢仙女》,讲花痴秋先种得满园好花,却被恶霸打个粉碎,有牡丹仙子下来人间,将花复活,惩治了恶霸,花翁也跟着成仙了。《聊斋》里也讲花神为报答爱花人,化做美丽的女子相伴。也不知道哪本书说的,一个爱花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花儿那般美丽,天天对着她们,怎会生出龌龊的心思呢?爷爷生前如此爱花,想来他不是作了花神,就是与花仙相伴去了。
《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最初是爷爷告诉我的,后来又在明代白话小说里读到。爷爷肚子里的故事多半从戏文中获得。在莆田流行的是以兴化方言演唱的莆仙戏。莆仙戏源自唐代:相传开元年间,有莆田江东村美女江采萍被选人宫,因其酷爱梅花,唐明皇赐封为“梅妃”,国舅爷江采芹回家乡时,明皇赐其带回一部《梨园》。传说真假无从考证,中国戏剧多视唐明皇为祖师爷的。只是爷爷说的更为具体,他说莆仙戏所尊的“戏神”,就是唐明皇时被封为“天下梨园总管”的乐师雷海青,一日有戏班逢海难,戏神在天护佑,云层遮住了旗上“雷”字上部,只剩个“田”字,由此莆田民间呼戏神为“田公元帅”;而莆仙戏正戏开场前总会有文武“头出末”出来唱定场诗,文的就是头戴生巾、身着红袍的唐明皇。莆仙戏形成期应在宋代,为南戏的一个剧种。《齐东野语》载蔡京之子蔡攸,常与宋徽宗在宮中客串戏脚取乐,这蔡京乃莆田仙游枫亭人,家中府中,伎乐兴盛,相传多将宫中秘戏与家乡土戏相互搬演。在南宋著名书法家蔡襄、诗人刘克庄等笔下,也多记载莆田当时兴盛的戏曲演出。我后来检读徐渭《南词叙录》《戏文三种》等记载的宋元剧种,回想当时爷爷告诉我及记录下的莆仙戏剧目,莆仙戏当是保留了一些宋元南戏剧本,当然更多的还是明中叶以后的传奇。
爷爷有一本“帐册”,发黄的牛皮纸以麻线串订成厚厚的一叠,白色封面上有爷爷用毛笔写的两个字:“戏文”。翻开看,全是齐整的题咏。我后来知道,他抄的有两种:一是《兴化戏百二十节走白》,记录有莆仙戏一百二十六个剧目,每一句都是一个剧目名与主要的情节动作,以兴化方言“姑苏”韵串读,朗朗上口,这里抄录一些:
英台《吊丧》,《陈三》扫厝(乃是宿的意思,方言读作lu)
《仙姑》探病,瑞兰《走雨》。
《西厢》弹琴,《春江》摇橹。
《红拂》私奔,《娘阿》倩路。
《曹彬》织锦,《刘锡》借厝。
《文君)慕相如,郭华《胭脂铺》。
《绿牡丹》,《百花亭》,《双鸳鸯》,《八美图》。
《玉堂春》,《潘金莲》,《周文英》,《唐伯虎》。
《叶李娘》上本,彦明嫂《出路》。
《钱玉莲》投江,《陈靖姑》乞雨。
《刘华宗》翻案,《吴文潞》拆厝。
正德君《戏凤》,《李嗣源》思祖。
……
另一组则是五言联咏,是清末莆田涵江人杨玉章编的《梨园百咏》,也有百来句,每一句咏一个剧目的主要内容,后附剧目名:
萧寺听琴处(西厢)花亭赠剑时(百花亭)
同窗磨笔砚(梁山伯)列肆卖胭脂(郭华)
留得多情伞(益春)偷来有法旗(四郎探母)
当垆亲卖酒(文君)隐儿暗偷词(仙姑问)
夜月焚香拜(拜月亭)春江放棹归(春江)
观灯逢友戏(冯琰)窃印把官欺(斐孝英)
凤尾龙须接(永乐君)牛行马跳随(大姑娘)
雀屏夸中目(唐高祖)鸿案庆齐眉(孟光)
火托三更乞(刘锡)钱惊十万贻(张果老)
下山闲觅偶(尼姑下山)覆水怨多歧(朱买臣)
千里还君送(千里送)中途把妄离(孟道)
独开金锁合(郭英)轻借铁鞭施(王怀女)
艰苦糟糠食(赵五娘)殷勤米烂炊(高文举)
若是爷爷看过的戏,他就在那句的边上以小字记录:某年某日某地,看此戏,戏班某,且某,生某;若是戏名有变化,也会注明,比如《陈三》,他就注《陈三五娘》;《千里送》,他注的是《千里送京娘》;《张果老》,注的是《果老种瓜》……不看戏的时间,爷爷常将“戏文”册子翻开,用他在私塾读唐诗的莆田蓝青宫话诵读那些戏名咏联,俯仰着脑袋,抑扬顿挫如同歌唱。夏日的夜晚,爷爷与我坐在街边,也会轻轻哼唱起戏中某段,微阖双眼,一手摇着扇,一手在腿上打拍子。我便悄悄将剥好的荔枝塞到他微张的嘴里,爷爷吃了一惊,睁开眼,
拿扇柄轻打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便缠着爷爷讲《百花亭》的故事。
莆田有官办剧团,各乡各镇又各有戏班。爷爷并不迷信宫办剧团,甚至常与票友议论,某生“三步法”不够儒雅端正啦,某旦“蹀步”太粗、踩了“扫地裙”啦。他似乎不愿意憋在剧院看戏,倒宁可站着看户外演出的棚戏。过大年,或是上元灯节,二月初二的“头福”(中和节),七月十五“送公妈”的鬼节,各乡里都有社戏,这也是爷爷最忙的时节。如三月姑娘踏春一般,每每仔细收拾了才出门:一身黑色湖绸夏装,一把折扇,一双黑色宽口布鞋,头发抹了发油梳得溜光,从家门口出去,一步三回头,看衣衫哪有褶皱呀,哪有小线头呀,这样摇摇摆摆地一路晃到顶务巷口。这是爷爷年轻时的轻狂样子。曾祖母和奶奶都这么描述他。说爷爷的爷爷是县太爷,在曾祖父时家道就中落了,但爷爷还是不改纨绔子弟的样子,奶奶嫁他之前,曾偷偷地去相看,当时爷爷开着一爿店,打烊了,门扇半开着,爷爷坐在柜台前,拉着尺胡,旁若无人。我记忆中的爷爷,出门时,衬衫一丝不苟扣好,折扇还是带的,一双旧的大头皮鞋不很黑亮,也没有一点尘土。
爷爷喜欢看的是《苏秦》、薛仁贵《征东》《征西》这种历史故事的连台本大戏,一看一天。若是碰上演目连戏,要连看二天三夜,奶奶就唠叨,也许是习惯了,那唠叨听来更像是例行公事。不过爷爷要是陪曾外祖母去,奶奶就不吱声了。可有一次爷爷和曾外祖母过了午夜还没回来,叔叔到熟悉的票友家打听,都说早散戏回家了,奶奶就拍着手跺着脚哭出声来。一家子坐等,到得夜里二点,见爷爷搀着曾外祖母,曾外祖母拄着拐杖。从街的黑暗处摇摇晃晃走来。一个半白的头,一个全白的发髻,街灯将两条影子一会拉长一会变短,爷爷似乎还和曾外祖母在争辩什么,声音空空地响在静夜的街上。面对奶奶红肿的眼睛,我们满脸的焦急,爷爷傻笑着,曾外祖母中气倒很足:“哭什么?没死呀。我们到七街去看戏,回来走错路了。”我们偷偷觑着奶奶的神色,知道爷爷今天晚上要倒霉了,就都四散睡觉去了。后来就听见奶奶半哭半数落的,没爷爷的声音,爷爷声音响起的时候。讲的是当晚看的戏文故事。爷爷断断续续讲着,声音由清晰转含糊,停顿片时,响起了鼾声,显见着思维已然停顿,中间夹着奶奶的不满:“‘庵堂认母是《玉堂春》里的,怎么《望江亭》也有这一段?喂,喂——这死老头子……”
不看戏的时间里,爷爷会到田尾王家爷爷那里去,几个老头组成个“十音八乐”班。“十音八乐”是我家乡特有的民乐合奏,与莆仙戏的乐器伴奏仿佛,不过是独立演奏的。大要说来,打击乐器有各种鼓、锣和钹,管弦乐器有笛管(类似古筚篥,用黑色尚书木制成,头大尾小,形似喇叭)、梅花(有大吹、小吹,类似唢呐)、曲笛、四胡、尺胡、八角琴、三弦等。爷爷在那个小团体里拉尺胡,就是一种中音板胡,因其外弦为工尺谱的“尺”音,故名。爷爷说他不会看五线谱和简谱,他们学的是工尺谱,连同指法都是代代相传的。平日他们聚在一起温习,到了节日,会有街道居委会给搭个台子,他们几个老头就在台子上,吹奏一些惯熱的曲目;偶尔也会为送神或人家婚礼给“做金文”的伴奏。可惜那时候我还小,对那些曲子声腔一概不感兴趣。后来有一年回家乡,年初一到舅婆家拜年,吃了夜饭出门,稀落的鞭炮声远远的,舅婆家门前“林”字红灯笼高高悬挂,我独自穿过青石板路的小巷子。突然,就在小巷深处,传来细细的乐声,正是“十音八乐”,如细流,如青丝,缠绵地述说什么。在那样的夜晚,似有若无,空气中便有了温暖而感伤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声腔什么曲牌,说的什么故事,只是心中有什么被牵动着,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当时就懊悔早先没有好好请教爷爷,现在想问,也问不到了。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从上海回到家乡。正是农历十月初十,秋天祈福的下元节。文峰宫前搭着大棚演目连戏,演的是《目连救母》,爷爷最爱看的戏、最爱说的故事。我站着听锣鼓热闹地响,正演着傅罗卜得着佛赐的芒鞋、孟钵、锡杖,下到地狱去寻找母亲。戏台不远处有张木桌子,几个老人一边听戏一边喝功夫茶,几件古怪乐器散放在桌上。我上前摸了摸其中形似喇叭的一件,一个脸皱成核桃样的老人,拿起它,对着我吹了一下,“打低嘟”,一个清亮的乐音蹦了出來。那老人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菊花:“这是打低都的笛管。”呵,亲爱的爷爷,我即便是目连,又如何有佛祖捐引我寻到你,寻找回那些逝去的时光呢?
凤山街拓宽了,青石板路改成了水泥路;我家临街的二层楼房拆了,奶奶叔叔搬到了七层楼的套房里。露台没了,种在泥坛中的茉莉和昙花搬不走就只能丢弃了。新房子的一间挂着爷爷五十岁时的放大照片,头发还是黑的,穿一件深蓝中山装,额头发亮,嘴角略略上翘,从怎样的角度,他都在看着你。爷爷的房间放着从老房子搬来的那架竹子双人床,依旧挂着蓝花布蚊帐。爷爷重病卧床时不让父亲告诉我。我知道,爷爷不希望我哀伤。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对于生的爷爷我无法穷尽他的智慧和对生活的热爱,对于“死”,我只有一次体会,那是我十六岁时曾外祖母的去世:地睡在竹床上,微微蜷曲着身子,阳光从屋顶的一块明瓦透进来,落在她的身上,身子那样单薄,像一片叶子股安静。是的,爷爷只是睡着了,或者,只是转化成另一种形态,“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爷爷一定在一个美丽的世界中,知道我写下这篇文字,知道我在想他,他一定会知道我也喜欢种花。喜欢说故事,于人于事也一样乐观对待。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