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随笔(三篇)

2009-03-18 07:59
诗歌月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井水木桶冥想

残 雪

火车

刚搬到城里不久,我迷上了火车。我家对面有一个很大的煤站,各式各样的货车从密密麻麻的轨道上经过,还有绿色的客车偶尔也从那里经过。有雾的清晨,我沿着铁轨旁湿漉漉的草地前行。一会儿火车就来了,先是隐隐的隆隆声,我莫名地兴奋不已,接下去响声越来越清晰,但雾中还是看不见车身。随着汽笛的鸣叫,车头出现了,浓浓的白烟同雾混在一起,车身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压过来。有时是油罐车,有时是煤车,有时则是装运着大型机器的平板车厢。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数,看看一共有多少节车厢。看得多了之后,情绪就不再兴奋,而是浓浓的惆怅。尤其是雾天或雨天里的汽笛声,令我恍然置身于另外的空间和时间,小身体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强大的动力机械的冲压,这雾中显得莫测的前途,既令我恐惧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时常,它劈开空气扬起的那股强风使得我的头发像小鞭子一样打在脸上。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秋天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客车。由于临时停车,那长长的绿蛇卧在了煤站里。在黄昏的朦胧中,我看到车窗一扇接一扇地全打开了,有少女和小男孩从窗口探出头来,吃惊地打量眼前的煤山,叽叽喳喳地说着不大听得懂的方言。车厢里头,有些人拿着铝制的食盒子走来走去。他们要吃饭了吗?在这个封闭的绿匣子里头,人们是如何样生活的呢?这种事,任凭我如何努力设想也想不出来。一会儿车厢里头就亮起了灯,小孩们都缩进车内,他们要开始就餐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看,在黑黑的煤山之间,那一条亮着灯的狭长空间里头的生活,对于从未离开过小城的我来说,是多么的难以理解啊。一直到我走到煤站的大门那里,客车才缓缓开动了。窗子一扇接一扇地关上,也许是起风了,他们担心煤灰吹进车厢内。我还站在那里看,隔着玻璃,那些模模糊糊的晃动的人影更加显得不真实了。他们像是宇宙人一样。又有一个男孩将窗子打开了,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回荡在煤山之间。然后列车就从昏沉的空间里消失了。发生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很像一个神话,幻觉的味道也很浓。然而我是真的见过载人的客车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后来,只要是呆在车站,看到火车或长途汽车,都会勾起我类似的遐想。在那种时候,我会短暂地丧失现实感,沉浸在某种陌生而惶惑的自由感之中。

四十岁左右,我有机会满世界乱飞了。可是我从来不特意去看什么名胜和景致,我喜欢的只是旅行带给我的那种“异地”的虚幻感,那是可以久久回味的宝藏。在我看来,要旅行最好出国,到哪个国家都差别不大,只要是陌生的语言和景致就可以了。那种既无助,又微微紧张的感觉有益于心灵的超拔。在一个你发生不了社会关系的环境里,人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反思或冥想,灵感也会萌动。这种情况非常类似于阅读实验小说或西方经典——要拉开距离才会进入作者的语境,否则便只能在外围徘徊。

严肃书籍

我是伴着书籍长大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脑子里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即,有些书籍是“严肃书籍”,不是一下子可以看得懂的,要等我“长大了”才能接触。爸爸书架上的那几排书就是“严肃”的,里头有西方哲学,马列主义,最显眼的是那套蓝色布面精装的《资本论》,还有几套大部头的中国古典文学史。我多年里头司空见惯的事就是,他每天都在读这些书,大部分都是一遍又一遍地读。

在台灯下,这些书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引人遐想。那时候,我喜欢趁家人不在之际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摊到桌子上面细细打量。我用鼻子凑近了去嗅,用手反复地摩挲。那些书的装订全都朴素而精致,书里头则布满了父亲的的笔迹,也许,用“仰慕”、“欣喜”这些词都远远不能概括我那种朦胧的、神往的少年心理。那时我自己也开始读书了,大都是一些通俗书,我是不会将它们归到父亲的书那一类去的。我如饥似渴,什么书的短期刺激性最强就读什么,读完后那些书就不见了,没有收藏的冲动,也没有条件收藏,大部分书是借来的。那个时候谁买得起书啊。

父亲的书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始终对我有种无言的诱惑,它们的存在让我下意识里感到,某些书籍里头有一个无比深邃的世界。如果一个人想进入那种地方去弄清某些事,他就得花费掉一生的时间。那灯下长年累月的夜读,那镜片后面冥思的眼神,当然不是为了装门面,当然也同我读那些通俗书产生的激动是迥异的。那么,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那个时候,没人说得出,父亲也说不出,他只是说:“将来,我的这些书你都要读。”那么,将来我也会像他一样长年累月面前放着同一本书,既看又不看,沉浸在冥想之中吗?我不知道。

那一天终究到来了,那是我同文学正式结缘的时候。我手头也有了几本“严肃书”,并且它们的数目还在慢慢地增长着。在后来的探索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感到,某些书籍是会变魔术的。在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下面,有一个莫测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称作语言的世界,也可以称作文学、艺术、哲学或人性的世界。最奇怪的就是对于阅读者来说,这是一个互动的世界,只有你通过冥想的发力真正感觉到了她时,她才会延展,并显出自己的丰富层次。而如果你的阅读是懒惰的阅读,那么,哪怕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那个奇妙的世界对于你来说也始终处在“偶尔露峥嵘”的阶段。你进去不了,只能为之叹息。一名现代读者不但要反复读,反复冥想,甚至还要动笔,在写的当中去拓展被你感到的那个世界。这是最辛苦,也是最有收获的阅读。

一名高级的具有现代精神的读者其实也是一名侦察,他能够在书籍的树林里根据某些蛛丝马迹发现下面的巨大宝藏。那些严肃书籍向他发出信息,他自己体内浓缩的精神接受了信息,并立刻产生新的信息。这种混合的信息引领着他进入精神的隧道,就在那个地方开始了伟大的揭示。那是既迷惘又清醒的过程,是人与神一次次晤面的瞬间。那些严肃的书籍都具有这类属性。我们作为读者,如果想要获得现代阅读的快感,就得从体内压榨出精神,就得去进行那种艰辛的冒险。

你已经有了伴随在身旁的严肃书籍吗?如果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就说明了你是一个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

现在城市里的人们不再到处能看到水井了。密集的人口,工厂区和居民区交杂,废物和脏物日夜不停地渗入地下,即使打一口井,冒出来的毒水谁又敢使用?水井虽然早就退役了,但我知道,它们成为了我深层意识里面显要的符号。

那口井就在我们宿舍的外面,离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放学回来,我第一次伸着头朝它看,我吓得腿子都软了。多么深啊。我又鼓起勇气多看了几眼,我既恐惧,又受到强烈的吸引。那井很有些年头了,构成井壁的那些整齐光洁的砖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已经知道了地球是一个球体,我们住在球的表面,但我还从未看到过离地这么深的处所。那下面,井水幽幽地发着微光,我每看一眼都感到一阵眩晕。然而还是止不住要看。

一个小姑娘来打水了,她胳膊上挽着巨大的一卷细棕绳。单是将那系着绳子的桶放下去就用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叉开腿站在井口开始荡那只木桶。那是需要技巧的。荡三下,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就装进去了。往上拉桶子用了更长的时间。夏天里,那水是那么的清凉,散发出井水特有的气息。那一天,我在井边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来打水,听到空桶在那个深处发出的回响。

城市里有时会有传说,某某小孩掉到井里去了。一般这类水井都没有盖子的。我一轮又一轮地想象,落进那种深井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还有,在往下落的过程中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我落下去了,能支撑到别人放下木桶来救我吗?在我的想象中,水井下面是无底深渊,要想得救,只有设法浮在水面。

我仍然常到井边流连。终于机会来了,自来水出了故障,我们要用井水了。家里人用一些麻绳和棕绳接起来,凑成了很大的一卷。我就挽着绳子提着木桶到井边去了。我根本就不敢看下面,只是按我记得的程序放下木桶,荡三下,然后往上扯木桶。我感到木桶很轻,不会是空桶吧?扯上来一看,几乎是空桶,只有两杯水。重又放下去。在反复的练习中就忘了害怕了。往下看个清楚是不可能的,要让桶子进水全凭感觉和技巧的发挥,而我,最缺乏这种技巧。所以忙乎了好久,别人都等得不耐烦了,最终拉上来小半桶水。

后来就没再打过井水了。但我仍然喜欢看那些小姑娘站在井口打水。她的手腕轻轻地那么一抖,水就进了桶子。多么神奇,就好像地球深处的那水是属于她的一样。而且这些姑娘,一点都不胆怯,还在井口打打闹闹的。

在我的想象中,那些打井的工人应该都是些勇士。那种工作可能随时有灭顶之灾吧。万一地下水突涌呢?万一发生坍塌呢?在那么深的处所工作出了意外,获救的希望大约很微小吧?我并不清楚打井的程序,只是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为什么,尽管想到绝望的事情,尽管深井中那幽幽闪亮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仍然愿意去设想,我也对桶子掉下后发出的回声着迷。为了测试,我还向那井里扔过小油石呢。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难以捉摸的,也许由于某种莫名的关注,你的思维和记忆里会出现那种像井一样的、很深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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