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九首）

颜艾琳（台湾）

我和那人之间的不可告密

那人之前悄悄地来了，

打开我的身体

偷了最珍贵的密藏，

还厚着脸皮邀我共享一切。

那人有着极大的秘密。

生长着嘴唇

却不言语；

想借我的声带播出，

但我无法测知他的奥义，

只能干呕出莫名的单字。

那人如此宁静，

明明偷取我的身体，

借此不断成长着；

啜饮我的血液

窃听我体内的涛音，

但，

他不着一语。

对我不予置评。

那人微小而又将巨大，

不停地巨大，

偷偷换取我的光阴

追赶我离去甚远的童年、

少年，

乃至我的现在。

他不懂谦虚地

快速成长……

那人是二十九年前的我。

而今，我有了那人。

那人其实来自另一个宇宙，

却成为我的一部分；

完全不可告密的

奇迹。

什么

不知道已经开始了，

只感觉空气变稀薄。

喉咙里涌出一种感动的液体

聚成一滴沉重的泪

坠落体内，

那重量令我无力承受，

我跪倒，

我感知莫名的罪恶。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

谁能告诉我，

什么是什么?

空气恢复流动，

不知道已经结束了。

我笑了的脸上，

却有哭的欲望。

什么?

什么已经消失！

蜂鸟

我的身体里

是否藏着蜜呢?

童年的蜂鸟在阳光中

闪着金泽的虹色毛鳞，

化成一种春天的生殖形象。

多么美好，多么自然，

每年不管我是否南下，

春天仍在我的脑中花红叶绿，

总是有那只彩虹一般的蜂鸟，

翕动着小小翅膀飞起

将我带离土地，或高或低

我的蜂鸟、我的童年

以及少女胸部的变化，

在那个春季结束并开始；

某种甜蜜的酝酿，

使蜂鸟停留在我的体内。

我，于是才成熟为花朵。

恋爱的超现实主义

你是我的达利，

用眼睛解构我的躯体，

用思想魔幻我的记忆，

因此，我的形象立体——

存在于你的意识

深潜或薄流之中。

达利只是一个魔术、

一种翘胡子仁丹的药品。

你看我以肉体为盘，

端上一只肥硕的龙虾，

如何能不感动地说：

“你是达利最美的超现实作品！”

我是你的达利。

在众人之前彩绘你的模样，

私下却重新拆解你，

剥光你装饰性的外衣，

组合你的五官肢体，

摆弄成我的作品。

我在你身上留下日期、

指印、签名，

永久收藏在我的心房；

一间最私秘的卧房。

中年前期

没有人偷走我的身体

我知道他们在偷窥

没有人能偷走我的身体

时间在折磨我

没有人偷走我的身体

因为他们不像死神那么勇气

没有人偷走我的身体

一旦通过就知道生命的秘密

我的身体是一条道路

自神秘出发

永远要经过死亡

只是

不断要经过死亡

道路才会出现

瓶颈

你出现你的样子，我隐藏我的思

想，

你的肉体是我的一只瓶子；我生命

的瓶颈。

必须通过你，

必须将你的影像幻灭，

必须敲破你肉体的瓶身——

否则，我的思想不能自由，无法无

疆无限。

因此，你虽显现你；

我看了也应当色相已灭。

我在你面前，通过自己。

诺言

承诺是一枚毒药，

用你的心机调制而成。

我将毫不迟疑地吞下

你大量的诺言，

企图以我纯洁的身体

来净化毒素。

你对我的摄受

终于有了反应。

你不再对我说谎。

但那样，

我的贞洁又有何价值？

爱人，

你是童话中的机械人、

传说里的狼人；

无庸置疑

没有了机智巧诈的你

不论外貌多么俊秀，

魅惑立刻失效。

我的勇敢

与天生的纯净，

是你的承诺

的免疫。

母性

我深深地看着星空，不久

我的眼睛变透明了，

空洞的眼窝里

其实溢满了宇宙的声音。

“只要你愿意，”宇宙说

“左边给你太阳

右边给你月亮。”

星空把我看得那么地深邃

……我不禁想

奥义会不会再度

出现于我的体内?

给无缘人的情诗

你是我根本不存在的一首诗。

你的隐形是必须的，

足以让我的生活别具意义。

你是一个极容易擦枪走火的谣言。

常常到最后大于诽闻

却又小于悲剧；

你的消失对我是必然的。

谁能像我这样负载，

一点点羽毛似的爱，

就疯狂得自燃起来！

从火热里看你，只有我是火

其实只会是我

消失……

你的形影结构粗糙，

我却把你结晶成最美

也最痛苦的碳水化合物

——流不出来的一枚钻石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