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于市张万康

2009-03-16 09:57朱天心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王德威马尔克斯小说

朱天心(台湾)

一九六七年生于台北,祖籍湖北,文化大学毕业……看起来好熟悉,这说的是人人知晓且崇拜的文坛一哥骆以军吗?

这蛮惊人的巧合却是大隐于市、默默练功、写作了十九年的张万康,惟一公开发表(因恰巧获得二○○六年联合报小说奖首奖)的作品仅有《大陶岛》。有幸因作为决审委员而读到他小说的我和另一评审王德威,于讨论初始都主动表示这是我们的第一名。说“主动”,是因依惯例在评审讨论前一阶段不需表明各自的排序,除非到了最终必须投票表决时。

王德威有王德威的理由,也许日后有机会他自个儿说明。

我,诚愿以多年阅读、写作的一点点信用,赌徒似的全数押在张万康上。

何以必须以如此戏剧化的姿态推荐?

通常,多年评审经验之于我,大多在分辨五十九分与六十一分,八十一分与八十二分与八十三分的差别,其差异几若竞争惨烈的学测级分制,因此,眼前一名满级分出现,除了大声说出指出,我想不出其他方法。

张万康愿意自行印制成册以示人的作品数十万字,品类繁多(听听这书名《麻将淮海》、《篮影球踪录》),从国共内战、麻将技法,到在批踢踢BBS站连载的篮球小说……

尽管其中部分在我写这篇荐文时仍未及读完,但我多少有义务择其一二优点说明吧。

我承认,喜欢张万康的作品,有我自己的特殊处境和强烈需索,我试着诚实地自剖。

多年前(一九九三),在为骆以军的《我们自夜黯的酒馆离开》写阅读感想时,便以自以为中年的姿态心境表达过面对文学史,我对较我辈年幼的后来作者的不满意和焦虑(我尚极力保持风度地拿骆的文字来优雅地形容后来者的作品“没有微光的星号,没有宝藏,难道是我一再误入空格,或偶入人称有宝藏的格子而径迷失其中终无所获?”),于是我大胆任性(还有一点点的负气)地宣称:“可是怎么办,你确实不再有兴趣去理解他们,因为他们的阅历、知识、眼界的确贫乏于你太多,甚至到不值一顾的地步,他们所热衷着迷追逐的(名牌、爱情、各种官能享受、爆炸的资讯),你世故早衰得以为那不过是五百年后必将还原成土石(尽管眼看起来是)的黄金。我大约很抱持着这种心情地活了一些年,并且未有懊悔地不去知道那些例如我辈身后大量勃兴的流行次文化,尤其不时加以佐证前述我所接触过的作品,更证实我没有分神花费过多心力、时间在那些每一代必定云涌和消逝的时尚潮流中,是正确无误的。”

十四年后,我并没打算收回或修改这发言,甚至愿意更明确地说明我这个失望。我辈之后的作者(连骆以军加起来不超过三个人除外),他们大多数糟,糟得一模一样,更可怕的,好,也好得一模一样。后者,当然比较值得一谈,某些好小说的作者,我真不想这么说,相对于前者的仿佛如大量养殖、齐一品管的饲料鸡,后者的差别在于,是吃得一流饲料的,呃,还是饲料鸡,重点是,一模一样,好得一模一样。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出他们在哪一个年纪读哪样的书(尽管书单可能是米兰·昆德拉、马尔克斯……),其一致性如同我们眼前一代人在某特定日子的凌晨排队买《哈利波特》、参加五月天演唱会、喜欢《死亡笔记本》、某偶像的签唱会……

地球是平的?

但,渐渐我以同情取代指责,这是他们的时代的优势和缺憾吧。我们(及更前行者)的养成,无论基于城乡差距或家庭社经差异,每一个人的生命经验与阅读时点都发酵成差异极大的个人(可能A幼时家中惟一因此读烂的章回小说读本是B大学文艺青年时才补修的中国学分),我们甚至(不得不)花三十年光阴慢慢爱恋(消化)一个乐团、一个导演、一个作家。

一定不要误会这是怀旧,我只试图说明这个差异而非评点好坏优劣。资讯、资本不充足不流通,每一个国家、地域、人如同孤岛的时代,也许不利于资本主义和“现代”的发展,但于文学艺术中视为珍稀的“独特性”,却相对是有利的。出生于耶路撒冷、成长于开罗的E·萨依德在自传《乡关何处》中描述他十七岁至美国念高中时的吃惊,“大家看同样的电视节目,穿同样的衣服,用一致的意识形态思考,看同样的电影,读同样的新闻,同样的漫画……”

尽管如此,我当然还是得给“好得一模一样”的作者们嘉勉,至少他们非常努力地避免变成“众庸”,还不时得面对“糟得一模一样”的作者不时讥以“菁英”或“销路不佳”的民粹压力。

但我同时得承认,“好得一模一样的作者”的作品扑面而来的小说味儿如同学生时代打开水气弥漫的蒸便当,几乎使我于下一代的小说阅读得了厌食症。

此其一。

其二,相对于“一模一样”,我所高高标举的“独特性”可也不是一件要有就有,甚至可选择的容易事,之前,得做好多的功课,甚至是终身的修为。多年前,我曾非常喜欢费里尼的一句话:“我需要规矩,严格的规矩,如此我才能逾矩、自由。”(当时只觉这话酷毙,却不真解其意)没错,不知道,或不经历过“一模一样”,又如何辨别出“独特性”?不建立在“一模一样”基础上的“独特性”是非常难看、孤陋、无法卒读的。

一模一样,可能是历史传统,可能是人类普遍共通经验,可能是费里尼略言及的道德规范、宗教仪式……也可能所处当下无所不在、最一般般的看法、价值观、嗡嗡声。所以能全身走过一模一样之境,是件并不容易、高风险的事,有多少侪辈也就在安全、人(市场)多的一模一样中乐不思蜀终成了另一国人了。

我这也才渐渐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纳博科夫和马尔克斯,前者,我每每自答,因为他的穿透力,让我好放心尽管一百年前的人跟我们一样,但并非不可解的另一种人。马尔克斯也是,时间换成空间,相距如此遥远的人、地,并不因人种、语言、宗教、历史、风土之严重不同而变成另一种无从捕捉了解的人。

我不知道这意义为何于我重大,我猜,我试着猜,不然,我们的所有学习、阅读、知识准备、文化承传……不是徒然了?如果我们承认我们是只有当下有意义的“动物”(我实不愿贬抑只是不同于我们的其他动物),即便攸关救命生存的趋吉避凶机制存在大脑海马形沟回里就够了。

往过去、往左右,我都找寻得到(虽然不多)可予我小叮当任意门的人和作品,但,惟独,距离自己眼下最近的下一代人,我近乎绝望,自暴自弃地承认他们(包括我女儿)是最陌生、最遥远、最不可解,仿佛加拉巴哥群岛大海龟的物种。

我曾至为感伤地用莎士比亚《凯撒》中的句子描述这心境:“罗马的太阳已经沉没,我们的白昼已成过去,乌云、夜雾和危险正在逼近,我们的事业,已成灰烬。”

这些诚实的自剖,无非为了说明张万康作品出现之于我的意义,我好高兴他笔下虽贫薄寒伧的人和感情,如此轻易又让我能掌握并感动,我读到《电动人》和《天使2001》中一阵风便足以吹散的无重量以及也许连“爱情”也谈不上的人与人的交接,却是我近年读过的最叫人心动、惆怅的爱情故事。我多高兴他们(小咖、电动人、某藤某希……)不是变种人,我们不是化石人,原来我们单单纯纯都是可被理解的人。

(冰河解冻……)

张万康是结结实实置身、走过“一模一样”的人,所以他较之于同世代作家的独特性格外显得奇花异草似的珍稀。我之所以未花只字片语谈他任何单篇小说,或汲汲于为他小说找寻文学史的位置、脉络,而只做了敲锣打鼓的事,实因他作品本身的丰富多义和大量未发表作品的多样和十分有趣的实验、练功,如何谈论都必定挂一漏万并局限了它们。

我以为,让这些作品完整地呈现,留待读者和论者自行欣赏研究,应是最好的方式,我希望,我相信,《印刻》会继续刊登。

(本辑选自台湾《INK》杂志2007年9月号)

·照片供稿/林 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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