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国华
春节前夕,谁都会接到一堆祝福的短信。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蓦然收到了这样一条信息:“我是蔡玲。能想起来吗?那三叶期的麦苗……祝牛年春节愉快!”哦,那怎么能忘记呢?我领着已经五岁的孙子从托儿所回家的路上,站在这冰天雪地的北国严冬里看着小小屏幕上的一行行牵动思绪的字语,眼前倏地浮现出那片绿生生的麦田。尽管四十年过去,可却像是昨天——那是我们青春的纪念。
那时,我们都在军荣农场当知青。
荒唐年代,北大荒初春的太阳也是暖融融的。播在冻土上的小麦在这稍许的暖意中,就迫不及待地破土发芽了,稚嫩的小苗泛着油光的淡绿,羞怯地为黑土地吐露着第一片新绿。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旭日喷薄,大地灿烂,我正认真地检查着链轨拖拉机,准备发动。“钟青,你先下来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扭头一看不禁一愣,比我晚两届的北京姑娘蔡玲背着一个黄书包奇怪地望着我,好像我忘记了什么。“你不知道今天去学习吗?”虽然大家早就认识,但却从未单独说过话,全连二百六十多名知青,不可能全熟悉。她那迷惑的眼神在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一闪,接着咯咯地笑起来,比田野上盛开的蒲公英还纯净、美丽。
“我……”,“你不也是咱连的农业科研小组的吗?”我疑惑地点着头,我当然记得十多天以前,连里成立了农业科研小组,我是机务排唯一被指定的成员。与她们科研班不同的是,我不是这个班的专职成员,只是在农机使用上给她们服务。没想到还有学习培训这一说。下乡后,我先在炊事班,后来又跟叶师傅学发电,去年又让我开了这个拖拉机。我是连里的五好战士,技术能手。在这个快快乐乐的大集体中是个活跃分子。我不像有的人总沉浸在悲观想家的消极思虑中,而是钻研业务,起早贪黑的干,理想主义的大旗一直在我的头脑里高高飘扬。
她刚要解释,黧黑清瘦的郭排长风风火火地来到我们身边,指着我:“你们快坐李师傅的热特去三连开会,张连长昨天安排的,我给忘了。”我从链轨上跳下来,刚想问一下情况,他火急火燎地催促着:“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个本子记一记!”说着把刚从车库开出来的热特招呼过来。当我俩一起挤进小小的驾驶室时,他仍操着浓重的河南腔向我们大喊:“事关重大,好好学啊!”我们挤在这前轮很小,后轮又特大的几乎没有任何减震装置的胶轮拖拉机里,晃晃当当地离开了连队。
物质条件的恶劣也并非全是坏事。有时会让人获得另外一种收获。窄小的空间使我们三人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沙石路上的坑坑洼洼把我们高高地颠起,又重重地落下,容师傅双手把住方向盘,有了抓手。苦了我们两个挤在仅有的一个座位上,她紧贴车窗,小手拽着背后的椅背,我让她稍低下头,一只手从她头顶上越过拽着厢顶边缘的角铁,另一只手抠住座位下边,展开一个舞蹈姿势。她刚一瞅我,车过一个小包,她猛地脱离了座位,我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她的脑袋就重重地撞在我的胳膊上,她感激地向我一笑,手抓得更紧了。二十分钟后,我们一路颠簸来到了有试验连美誉的三连。
三连离团部不到三里地,有近水楼台的意思。培育种子,试用新农具,新品种,甚至各种名目的学习班,什么历史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走资派以及言论不妥行为不当的倒霉知青,五花八门都集中在这里看管。路过这里的人时常可以看见系着红胳膊箍儿,背着枪托都掉渣的破步枪的民兵,一脸阶级斗争地出出进进,使这里显得既神秘又热闹。
“大家注意,小苗出土后。长出三个叶片的时候,叫小麦的三叶期。这是小麦能否增产的一个关键时期,适时地镇压,灭草就显得特别重要。现在,我们的麦田正处在三叶期……”三连小学校教室的讲台上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操着略带南方味的普通话精神矍铄地讲解着,黑板上画出了一棵长着根系的三叶期麦苗,旁边标满了A、B、C、D……
主持会议的机务参谋和我们这些学员一样,认真做着笔记。坐在我旁边的小蔡一会儿目不转睛地伸着脖子盯着黑板沉思,一会又低头刷刷地记着笔记。教室里静悄悄地,小老头显然受到了鼓舞,虽然他没有讲义也没拿书本,但他那刚毅而自信的神情让你对每个定义,每个数据都深信不疑。从他旁征博引、诙谐幽默的举例中让你不能不对农业科学产生兴趣。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怎么会有这么多知识啊!
“适当的压力会促进小麦的分蘖,俗称分叉,就会多长出几个麦穗……”。蔡玲像是听傻了,那如饥似渴、全神贯注的劲儿,让我恍惚回到了文革前的学生时代,老师——同学——课堂。似乎这不是现在的中国,不是在纷乱的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而是回到了四旧的从前。在这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地上,竟然有不带杀气、不喊口号、不讲马列而只宣传科学种田的学习班,而又没有反对的声音,实在是个偶然,一个大胆的例外。看来复辟回到从前还很自然,五年的大革命算是白费了。
下午的课讲灭草剂的使用方法和勾兑比例。“小麦是单子叶植物,而三钾四氯钠盐和二四滴丁脂能杀灭双子叶植物……”小老头最后说:“我看到这么多小青年有志于农业科学,让我十分高兴,我们国家的农业还很落后,希望你们努力学习,认真观察农作物生长规律,为多增产粮食做出贡献。”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似乎对我们拜托和期望。学员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这自发的掌声比有人带领呼口号更容易让人激动。青年人的可塑性极强,怎么引导就会怎么成长,但欺骗被识破除外。
讲完课,老师带领我们在三连的麦田里进行了讲解和试验,小蔡和几个女生拿着小本围着老人问这问那,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在这笑声背后,我却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给我们上课的小老头竟是在这儿劳改的反动学术权威,旧社会培养的教授。可是经过一天的接触,丝毫没有发现他反动呀?难道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们知青大多只有小学、初中文化就要接受再教育改造,他那么多知识,当然应当好好改造了。无产阶级为什么要革知识、革文化的命,是我始终不解的问题。反正什么事儿一与政治挂钩,就会变得扑朔迷离,稍微一上线,就会让你目瞪口呆。我伫立在三连的拖拉机喷洒设备旁,漫无边际地瞎想。“钟青,你一个人在这研究什么呢?”蔡玲声音里透着喜悦,“会餐要开始了,你不想吃饭呀?”
那是一次让人难忘的会餐。三连食堂为这次会议准备了晚宴,六菜一汤。我俩被老师特意喊到他身边坐下。我为老师斟满一盅农场自己酿造的白酒,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小蔡,我俩一起站起来,尊敬地举起酒杯。我大声说:“老师,你辛苦了,我们一定把今天学到的知识牢记在心,把连队的灭草工作完成好,我们为丰收干杯!”老教授红光满面地站起来,急忙摆手说:“现在批师道尊严,可不敢称老师,臭老九,臭老九!多好的年轻人哟——”宴会进行得轻松而热烈,好像我们已经是非常熟悉的师生了。
各连来接人的热特在食堂门前突突地响成一片,但我俩一商量,没向连队要车,决定走着回去。
三连东边的麦地紧连着我们五连的八号地,中间有一条小径直通五连,需要过一个大涯和两个慢坡,平常一个多小时就到连队了。我喝了两盅白酒非但不晕,反而头脑既兴奋又清醒。我把这条小路介绍给蔡玲时,她满脸绯红地冲我点点头。别误会,这不是什么激动,而是她也喝了两口白酒,她喝酒上脸。长睫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传达出的是纯洁,是妹妹对哥哥的信赖。
西边天上飞起一条条边缘朦胧的红色彩云,夕阳像探照灯一样斜射着原野,眼前的嫩草麦苗和远处山峦上的簇簇林影显得异常清晰,前几天那场春雨把世界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是清新的,麦苗是清新的,我们的心境也是清新的。我俩谁也不说话,享受着这美好的一切,方圆十几里,只有我俩的身影在这天高地阔的大地上蠕动。天地间静悄悄的,偶尔从她背着的黄书包里发出两瓶药水碰撞的清脆响声。两只花喜鹊从我们头顶飞过,一路“喳、喳”地叫着,好像要告诉我们什么。它要告诉我们什么呢?我们大宿舍后边那片杨树林散落着不少喜鹊窝,我们都奔向东方。我一下来了灵感,打破了沉寂,指着陪同我们一块回家的鸟儿风趣地说:“瞧,咱们同路。”蔡玲笑了,很妩媚,石榴花一样的小嘴轻声哼唱起来:“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这首我们童年的儿歌,蓦地让我感到亲切,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唱着,田野上荡漾着我们快乐的歌声。
“你说那么有知识的老师怎么成了黑帮?”她从遥远的歌声中陡然回到了现实。“这都不懂?知识越多越反动嘛?”那年代这是起码的常识,我不屑地回答。“你才反动呢?老师哪句话反动了?我看你像帝、修、反!”她反唇相讥,嗔怒地瞪我一眼。给我扣了一个杀头的罪名。我笑着对她说:“别闹了,今天从刘老师给咱们上课到参加晚宴,你看谁批判他了?就连咱们团里干部都给他敬酒呢?这你还没看出来?他在这里劳动改造,实际上是对他的保护。”我对自己的认识深刻颇感自豪。二十一岁的人理应有个高度。她信服地点点头,放心地笑了。蔡玲是个善良开朗,聪慧好学的姑娘,苗条的身材轻盈地走着像是在跳舞,她也很健谈,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说起了各自下乡前在学校的情景,又说到这两年来农场的感受,相似的童年,相同的下乡过程。相同的对父母的思念,同样被文革扼杀的上学梦想,让两个天涯沦落人思想上渐渐地产生了共鸣。我不由自主地把一个秘密告诉了她,在下午看农机时,老师曾给我讲了一段不让告诉别人的话,他说:“不要相信知识无用论,知识永远是有用的,年轻时千万不能浪费时光,要想办法自学文化知识,将来会有大用的……”“你看,我把这段反动话告诉你了,”我亲切地瞅着她。“你会按老师说的那样做吗?”她也注视着我问,我坚定地点点头,“会的,我保证!那你呢?”她严肃地伫立在那里凝望着无边的麦苗,像是在发誓“我也会的。其实,我们就像三叶期的麦苗……这个秘密绝不外传,不能给老师惹麻烦!”那是一个牛粪香知识臭的年代。
西坠的太阳被地平线上的一座山丘驮住了,定格了。金色的霞光洒在我们脸上,身上和脚下的这片青绿上。蔡玲转过身眺望这灿烂辉煌的时刻,她身上的那层油彩和这壮美的大自然和谐地溶为一体,在我眼里她也成了这一画面的一部分,而且是主要部分,自然的美景只不过是对她的衬托。亭亭玉立的身姿是那么飘逸,明亮的眼睛是那么纯净,红润的面颊,精致的鼻子,含笑的小嘴以及左唇下那颗不大的黑痣都显得那么动人。望着这让人心胸开阔的美景,她感叹道:“多美呀!”我脱口而出:“是,太美了!”可能她从我的眼睛里看穿了我的所指,嗔怪地一跺脚,书包里的两瓶药水立即伴奏似的清脆一响,她又低下头,按住书包羞赧地一笑,笑的让人愉悦。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印在大地上,被无限夸张的影子好像两个巨人奔向东方。黑影覆盖了将走的道路,要想迎接太阳,必须先渡过眼前的长夜。没有办法,共和国同龄人的青春正好赶上了这么个时期,这是我们的命。但青春对任何人都是珍贵的。今天,两个单纯的年轻人把两行愉快的脚印留给了您——北大荒的原野,您能忘记吗?大地就像母亲,她当然会记住这一切的,当然会祝福她的儿女实现自己的理想。她也会让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孩子们不论离开她多远,多久也不会忘记她,多少年后仍惦记着来看望她。
离开后我曾三次返回连队,去看望那片让我魂牵梦萦的黑土地,看望那里的乡亲们。去年夏天,我和老伴都退休了,我带着她又一次来到农场,看着这里几十年变迁和进步,又一次感慨了一番。在老连队我了解到,多情的不单我一个。一拨拨上海、天津、哈尔滨、齐齐哈尔的知青回连队探望,尤其北京的最多。蔡玲她们就是在我离开连队十几天后回去的。这样她知道了我的手机号码,才发来了那条让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短信……
人的记忆就像电影胶片,一放映就停不下来。
几天功夫,三叶期的小麦已经全部镇压完毕。连里规定今天太阳升起时大家一起到三号地进行灭草作业。我的拖拉机单独停在麦场东边的空地上,车后背着由四个柴油桶焊成的大水罐,水罐两侧各伸出十五米长的喷水管,水管上每隔一米装有一个旋转喷雾口,水管的固定是各扯三道铁筋拉线。远远看去,拖拉机像一架长了翅膀的小飞机,停在绿色的停机坪上。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戴着雪白的线手套,精神抖擞地向“飞机”走去。我们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清爽,像这喷薄的旭日一样蓬勃。当我转过弯,看到拖拉机的东侧站着一个人,原来是蔡玲,她正面对着驾驶室梳妆,脚下放着那个我熟悉的黄书包。我心中骤然涌出一股暖流,这是塞外边疆的一幕美景:初升的太阳做灯盏,蓝天白云当华盖,青青的原野是地毯,“飞机”成了梳妆台。她的头向右歪着,侧脸瞅着镜子,两只小手不停地编着刚好搭到肩头的小辫,嘴里轻轻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那身剪裁合体的蓝衣裤,让身材显得更挺拔,该鼓的地方鼓,该收的地方收,勾勒出一条动人的曲线,她的美是不会被色调单一和土气的衣裳所掩盖的。一个姑娘真正的美丽不在于穿戴的华丽和奢侈,而在于自然天成的本色,在于温柔善良的气质,在于聪明乐观的性格,这是金包银裹不能比拟的。
我没有破坏这道美景,直接去了食堂。当我拿了四个热馒头快走到她跟前时,她从镜子里发现了我,急忙一回头,局促地冲我一笑,脸上倏地染上一层红晕,右手扯着那条刚刚编好系着绿色绒线的辫梢,左手拽着第三颗衣扣,羞赧地说“你看,起来晚了——”我举起手中的馒头,笑着说“没事,你看,我们上车吃吧。”她高兴地点着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手绢,把馒头包住。我打开车门,她像小鹿一样轻盈地跳上车,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一边小口地吃着馒头,一边看我发动车。
蔡玲在我们连众多女知青中是比较漂亮的姑娘,中等身材苗条婀娜,皮肤白皙,光洁的额头,好看的鼻子,唇红齿白,尤其当她微笑时,嘴角两侧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很妩媚。特别是她那对被浓睫遮挡的双眸,可能受了黎明露水的滋润,像两汪清澈的湖水,深邃明亮,漾着水光。从那里泄露给你的是温柔和诚挚,友谊和开朗。刚刚梳过的头发乌黑发光,身上虽然没有任何饰物,却给人一种美和高贵,好像身上佩带了最惹人喜爱的珠宝,满身生辉。她就像一个小太阳落在了我的飞机里,她身上到底带了什么呢?
在这个“太阳”的关注下,我发动机车的动作是那么娴熟,工作热情是那么高涨,我一边开着“飞机”向三号地驶去,一边把两个馒头吞进了肚里。小蔡在一旁从黄书包里掏出军用水壶,拧开盖催着我喝水,一边埋怨:你慢点,狼吞虎咽的。我俩乘着这个长着颤微微翅膀的土飞机,绕过油库,躲过路旁的小树,跨过西坡的漫沟,来到了三号地头。
地头放了四个大水缸,三个已经灌满了清水,另一个空着。这里,除了拉水的牛车上坐着的老吉头外,其他作业人员和连队的领导、我的师傅都没到。今天对我俩是个特殊的日子,前几天我们代表连里听了课,经过了培训,现在要考试了,只不过试卷不是纸,而是眼前这片年轻的麦田。我们不是用笔去书写,而是要用这三十米宽的钢铁巨笔,用这嫩绿的小苗的生死来答卷。而评卷的正是对我们信任有加的领导、师傅们,这应该是我俩人生中第一次体会什么叫“责任”。
牛车上的水被我俩一桶一桶倒进了空水缸,一共十二桶。这样就测定了一缸水的重量,蔡玲从黄书包里拿出那个学习的小本,严肃地计算着,之后拿给我看,勾兑的比例是准确的,风向、空气的湿度、温度等参考值是合理的。我坚定地点点头,她手掐住药瓶上的刻度,一丝不苟地把刺鼻的药水倒进每个大水缸里。她戴着白口罩,脸上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咪咪地冲我喊:“你也快戴上口罩!”当我们用长棍把四缸水都搅拌完毕时,张连长、郭排长和叶师傅他们都到了。科研班的女生是给我的“飞机”当航标的,她们身披醒目的白色布单,带着长长的皮尺,四百米远一个,在我面前拉出了一条笔直的散兵线,这就是我要飞行的航道。叶师傅大步来到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快速进五档,大油门,别害怕,一定要直,防止重喷,先放一个来回,看看效果再说!”
装满药水的机车在地头试喷了几秒钟,郭排长就扬手让我开车。我从二档几下子就倒到了五档,钢铁的履带就像电影里冲锋的坦克一样向前驶去。我搬动操纵杆瞄准了第一个标杆,距她还有一百米时,白色的标杆活了,迈着大步向西侧走去。去划定第二条航道。第二个,第三个,航标一个个撤离。我的车真成了飞机,身后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腾云驾雾一般。专门负责观察喷雾效果的蔡玲倒跪在坐垫上瞅着车后,成了我脑袋后边的眼睛,不断高喊着向我报告车后的情况。“好极了,所有的喷口都像下雾一样!”“太直了!后边的链轨都是一条直线!”她兴奋的一会儿坐正,一会儿回身,在这隆隆作响的小空间里一刻也没安宁。我们迅速跑完一个来回,又把车开回放有水缸的地头上。
我们交卷了,但还没有打分。药物反应要半个多小时,刚刚洒过药的小苗、杂草不知道这水滴的成份,贪婪地吸吮着自己叶片上的露珠,一切都没有变化。张连长的黑脸膛好像更黑了,瞅一眼没啥反应的草苗,又瞅一眼我和蔡玲,目光中是一连串的问号。叶师傅看着腕上的手表,笑着对大家说:“别着急,再过十分钟就看效果了,我的徒弟,错不了!”
科学永远值得崇拜,因为它揭示了事物的规律。
仅仅十几分钟后,先喷洒的那趟麦苗依然勃勃生长,可旁边伴生的灰菜、苋菜、苍茸等杂草却都焉了下来,叶子都搭拉到地上,叶片里的水份似乎骤然间蒸发掉了——。我们成功啦!地头上的人一齐向我们鼓掌,弄的蔡玲涨红了脸。张连长赞许地说:“好样的,没白学!”我还在等得到更多的表扬,叶师傅推了我一把:“还愣着干什么?抓紧干呀!”红色的拖拉机在熠熠闪光的绿毯上是那么耀眼、雄伟。这次有压力、有责任的考试让我们又成熟了一点,自信了一点。
在完成了自己连队的灭草工作后,我们还帮助了六连,团里对我们的灭草工作给予很高的评价。蔡玲她们的农研班不久还培育出耐寒的西红柿、茄子,特别是她们种植的芹菜比我们周围长的茁壮的益母草还要旺盛,就像几十年后出现的西芹,农业科研还真神奇。
时间倏地过去,夏天——我们最繁忙的麦收时节到了。当初的油绿的小苗成了如今金黄色的麦海。真的像海一样浩瀚,像海一样无边无际,涌向天边。微风吹起又像海浪一样一浪推着一浪从远处涌来,有旋涡,有浪尖,亿万株成熟的麦穗在这远离海洋的北大荒向你展示海的雄姿,海的广阔。
北大荒有句俗话说,小麦是播在冰上,收在火上。每年夏天收麦子时,都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那年夏天我们仿佛在烤炉上收割,旧式的康拜因上飞舞着麦芒和草屑,机务排的小伙子们每天都湿透衣服地工作着。在麦收接近尾声的时候,急性子的郭排长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好消息:晚上在食堂放电影,又演《红灯记》。大家一阵欢呼,这并不是说对已经倒了胃口的“样板戏”有多么喜欢,而是按惯例可以提前收工且食堂改善生活。
大食堂里那些腿栽在土里的长条木板上坐满了疲惫的老知工和知青们,提前收工原来客串出一场批判会。主持会议的指导员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了已经坐在台上的戴红领章的军人——上面新派来的政治处主任。零星的掌声表达了大家对政治正逐渐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人们累得一时已经顾不上政治和斗争。没想到的是这位新主任为我们加演了一出卸磨杀驴的独幕话剧。
台前站了一溜“人还在,心不死”的熟悉面孔:有抗美援朝的反革命,参加过抗战的叛徒和开发北大荒的走资派。可这次却又多了一个瘦小的老人。我心头一震——那正是给我们上过课的老教授,胸前挂着“反动学术权威”和“现行反革命”双重罪名的牌子站在中间。那时人们对给“坏蛋”们戴高帽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是在名字上打一个代表专政的血糊糊的红×。
我心惊肉跳地望着台上,似乎明白了我的广播稿投上去好几天没播的原因,看来要惹出祸端。批判会没有安排群众发言,由主任一人包场。“阶级敌人”也只是道具似的摆在前面低头请罪,这些都是为了烘托主任的出场,就像样板戏中的杨子荣出场要杀只虎来烘托英雄气概一样。可今天这飒爽英姿的新主任要“杀”谁呢?
“今天这个会议我为什么要出席?”这正是我们所奇怪的。他自问自答“因为这里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青中出现了一些怪现象……”虽然批判会对人们的刺激作用已经很低,但什么事一联系到自己仍会让人紧张。
刚才还有些嘈杂的会场倏地沉寂下来,红领章对这种效果很满意。他投在幕布上的虚影是那么魁梧,那么逼人,他从木凳上站起来,效仿伟人姿势一手掐腰,一手挥舞,他从国际讲到国内,从美帝讲到苏修,从台湾反动派的虎视眈眈到眼前的地富反坏右的蠢蠢欲动我们的敌人遍天下,形势异常严峻。接着他一指台下的老教授“这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反动学术权威,在美国上过学,在国民党的大学里讲过课。今年春天在改造期间却踏上了无产阶级的讲台,搞师道尊严,还污蔑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是焚书坑儒!……”
看来,他今天要先杀这只“虎”了。
“什么科学种田,化学灭草,难道我们不懂吗?……我们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需要资本主义的苗。”看着他不像吃过草的胖脸,心中一阵悲哀。“连里有个知青中毒太深,还写文章对他歌功颂德,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另外,有一个女子班的班长,从春到夏没写过一篇批判稿,政治学习成了种田研究会,放弃了思想改造,一心走白专道路。资本主义复辟了丰收还有什么用?呃?”他痛心疾首地说。好像人们吃上饱饭就会变天。不知别人,我的心头愈来愈紧张。他略加停顿,角色转换需要一个过渡。阶级斗争的脸上出现了温良俭让,话锋一转,“我了解了一下,这两个同志出身还不错,表现亦可以,只是受了反动学术权威的蒙骗,不属于敌我矛盾,所以今天就不点名批判了,但需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他大度的承诺让我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去。我在人群中看蔡玲,她也正偷偷地看着我,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脸也涨得通红。人群中出现了小小骚动,猜测议论起来,主持会议的指导员大声呵斥,会场才静下来。
“还有一个苗头性的问题,知青中出现了搞对象谈恋爱的新动向,这又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它动摇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破坏上山下乡运动……我们要学习《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海港》里的方海珍、《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这些英雄谁谈恋爱了,谁结婚了?呃?我们要把精力用在农业学大寨上,防止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台下不知谁叨咕了一句“全当和尚最好”。这句话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主任可能也听到了,他胳膊有力地一挥,压住了全场的动荡。“这是纪律!不能庸俗化!”他太健谈了,两片薄嘴唇上下扇动,频率极快,也不喝一口水,非常符合时代的需要;他的水平太高了,任何事都能从路线、立场、阶级上进行分析,归类排队上纲上线。但从他微微发胖和多肉的脸盘上看一定是个经常吃肉的,他是个革命的肉食者,当然不能吃草。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脚下的一溜牛鬼蛇神。
确实又改善生活,食堂在按定量出售牛肉包子。蔡玲手里端个小盆要去排队时悄悄对我说“咱们让老师也改善一下吧,他撅了那么半天……”看见那几位时代的道具正坐在食堂的一角,他们并不悲观都习以为常,看来都是老“运动”员了。红领章和两个背枪的“衙役”都被指导员请到连部去了,领导吃小灶是革命的需要。蔡玲盆里装了三个包子,我有四个,我俩一前一后在人群中挤到“黑帮”圈的边上,我用身子挡住蔡玲,她迅速把自己盆里的两个包子放到了老师的手上,小声说:“老师,你吃这个!”这几个撅了半天的“敌人”正围着一盘咸菜和一盆剩馒头有滋有味地吃着。我转身把自己碗里的包子放到蔡玲盆里两个,她又迅速地递过来一个,我们谁也没说话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样板戏的电影开演前,文书小李神秘地告诉我指导员为我说了不少好话,不然肯定点名批判你。祸从口出,更从笔出,你的报道稿都瞎写了些什么呀?我不无委屈地说:“还不是指导员让我当报道员,谁不想当良民啊!”我更没心思看电影了,躺在宿舍的土炕上唉声叹气地瞎想。大食堂那边传来李玉和高亢的吼声“狱警传,野狼嚎,我迈步……”剧情进入了高潮,看来快完了。
翌日清晨,连里宣布解散科研小组,蔡玲她们班更名为菜班。同时要求各班讨论主任的讲话,人人要发言,个个要批判。真的,正像蔡玲说的,科学刚要复辟就被打倒了,我们只剩下炼红心了。
机务排的男知青不知是为了赌气还是响应号召,两天之内一律剃成了光头,其它排的男生也纷纷跟进,一时间连队出现了一百多个秃头,仿佛一群劳改犯。一天蔡玲在水房碰到我奇怪地问:“干嘛呀?你们怎么都成了光头了?”“响应号召,全当和尚。”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当和尚是不可能的,因为谁也不会念经,我们只会在早晨“天天读”。可没过几个月,上面的政策又变了,号召知青结婚扎根一辈子。那是一个政策多变的年代,要紧跟还真不容易。
一个星期后,我俩的批判稿(实际就是检讨)先后顺利通过了指导员的验收,连队领导没人和我们过不去。蔡玲还高兴地说:“你说多逗,我写的那破玩意儿差不多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他们还夸我写得好。”我说:“这叫紧跟形势,谁也没办法。”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我们的青春赶上了一段颠三倒四的岁月。
再教育让我们看到了农垦北大荒人的勤劳和质朴,明白了粮食的确来之不易。同时,社会也无情地摧毁了我们原本坚定的崇拜,并且从反面教会了我们在伪装的外壳后面掩藏内心的真实,让我们明白了社会的复杂和生存的不易。
我俩的检查过关后,我和蔡玲一商量由我执笔给老师写了一个纸条,实际就是封简短的慰问信。什么保重身体,大家都不反对科学知识等等。我按小说中描绘的地下党传条的方法,用仿宋体书写,这样即使露馅也无从核对笔迹,落款也没用真名,而是用“青玲”代替,我们感到既刺激又神秘。
送信似乎是个大难题,但对我来说却不难。背破枪的“红胳膊箍”里有我一块儿下乡的朋友高明。这是一个机灵的家伙,让他送个纸条易如反掌。第二天,小高带来了老师的回信,小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列宁”。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这条列宁语录让我们如获至宝。小高告诉我,老头子的事又严重了,“清查办”又掌握了他最新的“反革命”言行,已经从一般犯人跃进成重点犯人了。我听了心里一紧,因为重点犯人就是敌我矛盾,是可以杀头的。我没敢把这恐怖的消息告诉蔡玲,这会吓坏她,只把这张回信的小纸条让她看了,她非要留下,只好依她。她说“我把这当成座右铭,贴在笔记本上,我看谁敢不让!”说着调皮地笑了,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早上,我正在给拖拉机加油,文书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叫我到连部去一趟,说是指导员找我。我问他什么事他就是不告诉我,只是安慰我说“没啥大不了的,没啥大不了的。”到了连部,指导员涨红了脸,好像跟谁生了气,他指着旁边的两个戴着仿军帽的干部说:“这是团清查办的同志,你跟他们到团里说明一些情况,我等你回来。”就这样,我被莫名奇妙地抓进了三连学习班。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究竟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清查办的“侦探”轻蔑又自信地对我进行了“审判”,什么为阶级敌人歌功颂德,什么同情坏人,带头对抗上级政策等等。他们手里举着我写的那篇广播稿,向敌人敬酒、偷偷送包子、甚至写慰问信、剃光头……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容我抵赖。罪名言简意赅“唱反调”。我把这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既保护了小蔡也掩藏了高明。蔡玲只是在连队大会受到一次批判并撤销了班长职务,发配到远离连队的南山养猪。这无形中为她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自学环境,为后来能考上大学打下了基础,她因祸得福。
所谓的学习班其实不学习,早上的天天读变成了请罪,在吃不饱的情况下强体力劳动,晚上交待问题,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就是不但斗争别人,而且要自己斗自己。这种一会惊心动魄地上纲,一会又大汗淋淋的苦役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庆幸的是没把我划到敌我矛盾班,专政的铁拳仅仅在我眼前晃动。
老教授他们的“重犯”班可就惨了,专政的铁拳一遍又一遍砸在他们身上。他那单薄的身体和偏老的年纪吃不消这般的捶打,腰可能被打坏了,走路时也像挨批斗时一样弯着,步履沉重地向前挪,远远看去像一个大问号在田野上移动。他被看管极严,我进去后连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天,我们挖水渠回来,听到一个赅人的消息,老教授在厕所的墙上写了反动标语——焚书坑儒啊!!!之后上吊自杀了,幸亏发现及时,已被送到师部医院抢救。从此,老教授好像人间蒸发了,不但没再回到学习班,连关于他的信息也没有了。
转眼到了秋天,我们“永远健康”的副统帅不再健康而死于非命。形势戏剧性地发生了变化。兵团那些专门寻找“左派”支持的军人,包括那位胖脸主任在内的最革命的干部们一股脑地撤了回去。我们这个“轻犯”班学员没经考试就毕业了,我又莫名奇妙地回到了连队,回到了机务排,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好好休息几天,别忙上班。学习班这段时间连里给你画的全勤,一会儿到财务室开支去吧。”好像我没犯什么错误,而是完成了一项光荣任务。我没忙着去开支而是去了南山看望蔡玲。她正挑着两桶猪食要去喂猪,当我走到她面前时,看上去有些憔悴的脸上倏地现出神采,她放下扁担,双手一拍像是在鼓掌欢迎:“太好了,你到底回来了!前些日子我顺着咱俩走过的小道去看你,是远远的看,不敢靠近,你太老实了,干活时头都不抬……”我苦笑着对她说:“你不知道,我们干活每天都有定额,我天天都想念连队时说说笑笑的大帮哄啊!”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沉重的议题,良久她问:“钟青,都说老教授在学习班被整死了,是真的吗?”我看着正有滋有味吃食的一排肥猪,又抬头向南望了一眼那片忧郁的山林,惆怅地向她讲述了有关老教授的情况和自己在学习班的生活。她把我领到离猪圈不远的泥坯矮房的她们宿舍里,她和另外一个天津知青住在一起,土炕上的柳条箱上放着一盏钢笔水瓶制作的煤油灯,旁边堆满了纸张。她兴致勃勃地向我报告劳动和自学情况,真令人不敢相信,就在一盏破油灯下,她竟然自学完了两本中学课本,她的聪慧和刻苦令我吃惊。
我们在迷惘和苦涩中成长。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但经过那段学习班的“学习”,思想上确实有提高。“知非而处,道之所止也。”我开始远离是非,努力工作默默地学习。不久,蔡玲被指导员安排到连队小学校当了一名教师,结束了养猪的生涯。我们的感情似乎有所升华,可升华的结果却让我的胆子变小了,见面说话都紧张。我时常在傍晚看着她所在的那个教室里的灯光发呆。正当我不知怎么把溢满日记的情感用语言向她表白时,知青中突然刮起了返城风。什么病退、困退、招工、再插队曲线返城;紧接着又恢复了大学招生考试,虽然走的人不多,但搅得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
非常值得庆幸的是,第一批被推荐的人中就有我和蔡玲,但考试前夕,上级通知我由于父亲的档案中有一个历史问题不清,暂时取消了我的考试资格,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蔡玲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哈尔滨医科大学。她上学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鼓励我一定拼命努力上大学。她说这是成长前进的最好办法。我明白她的意思,却没给她回信。我知道,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了。第二年我就超龄没有资格报名了,档案问题清楚也是枉然。大学、蔡玲,对我来说就像天上飘浮着的白云,只能是梦了,命运安排我们只能擦肩而过。
七年前,我作为一名律师到北京市第一中院办案时,闲暇中找到了当年文书小李,谈起蔡玲时,他告诉我,蔡玲毕业后回到了北京,在积水潭医院当一名内科主治医生,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赶到医院时,却未见到她,医院的人告诉我们,她去广州医科大学开学术交流会去了。
什么叫光阴似箭沧海桑田?看着蔡玲发到我手机上的短信,才明白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年!
她在短信中写到“夏天我也回了次五连,没能见到你很遗憾……当年我们青春年少,现在我们都老了,但一起在小麦三叶期的经历和五连的故事却让我终生难忘。”
五岁的小孙子看着我端着手机在雪地中伫立发呆,在旁边拽着我的衣襟:“爷爷,你的手机怎么了?有不认识的字吗?我来帮你。”我笑着摸摸他的头:“都认识,时间再久也认识啊!我是在想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
“那一定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啦!”他欢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