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才
1
陈金戈听到提拔考核对象名单出来的时候,还没清楚是谁,心里就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他压住自己的呼吸,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一拨次的提拔肯定跟自己无关了,尽管他在别人的眼中是“绩优股”。陈金戈的感觉是有道理的,现在人事调整属于敏感的问题,可关键现在保密性能太差,以前还要等回家才挂电话,现在是还在研究中,手机短信一发,常委会还没结束人家就都知道结果了,心急的虽然不敢在公众场合吆五喝六,但也叫上三五个朋友在家里喝开了。昨晚的常委会到现在陈金戈都没有接到预报,那自己肯定没戏了,这事情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出来。其实从颜顺开要提拔的消息开始流传的时候,陈金戈就预料到有这个结局。
颜顺开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陈金戈已经独自喝下了第五瓶的啤酒。陈金戈从办公室走出来后就直接到了这家饭店,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几道菜,自己一个人喝开了。啤酒瓶很有阵势很整齐地在桌上排列着。陈金戈喝得很从容,没有一醉方休的架势。雅称为凤爪的鸡爪被啃得很干净,一节一节的骨头从陈金戈嘴里吐出来,在桌上很有规则地摆放着。陈金戈突然想起了法医的尸体解剖。陈金戈没来由地笑了。“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朋友别哭》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陈金戈知道是颜顺开的电话,陈金戈慢条斯理地用湿毛巾先擦擦嘴再擦擦手,然后才按下接听键。颜顺开是陈金戈的领导,县委常委。副处级在省里是个需要自己扫地板提开水的角色,根本不算什么,但在县里可是领导,属于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了。陈金戈还没讲话,颜顺开就顾自说开了。人事调整出现变故,但有下一批,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发牢骚不要闹情绪。陈金戈回答得很利索,我知道。好,我还有事情,另外再详谈。颜顺开急急挂断电话。陈金戈放下手机,拿起一个鸡爪细细啃开了,然后端起满满的一杯啤酒,仰脖喝了。握着空空的杯子,猛地用力。咔嚓,杯子破了。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滴落在地板上。陈金戈突然笑了,骑上摩托车从街道上呼啸而过。回到家里,陈金戈把手机关了睡觉。
陈金戈是颜顺开的秘书。现在官场流行着“干得好不如个提包的”,你再吃苦耐劳,可提包的毕竟跟在领导身边,很容易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但陈金戈不仅仅是个提包的,他还是个干将,许多事情都能独当一面。颜顺开刚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让陈金戈当自己的秘书,那时候托关系想当他秘书的有好几个。现在官场潜规则,当上秘书提拔的时候就属于第一梯队了,平时也风光。常有人说处级干部的司机、秘书相当于副处级,那副处级的秘书怎么着也有科级干部的享受了。毕竟秘书跟领导相处的时间太多,领导许多事情都要秘书去处理,秘书知道的就多,因为是自己人,所以说得上话,不少小领导要找大领导,要么要让秘书引路,要么要从秘书那里打听领导的行踪,心情如何等等,否则撞上领导心情不爽,事情卡壳了,还没有回旋的空间,最后搞砸了。再说如果得罪了秘书,隔三岔五在领导面前说你的坏话,谎言说了九十九遍都会成真理,说多了领导肯定会多少听进去一点,到关键的时刻,脑袋里就浮现出那些不是的言语来,可能你的命运就此拐弯了。陈金戈就常戏说自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看起来是调侃,可是谁知道是否有“敲山震虎”的味道。颜顺开选择秘书就很精心,把那些有交代的人挨个儿带下乡,表面看是机会均等,实际上就是考试。陈金戈是所有干部中最后一个轮上的,尽管陈金戈写材料和综合能力在机关里很有名气。
陈金戈跟着颜顺开下乡前一阶段基本波澜不惊,如果就此结束,也许陈金戈根本没机会当上秘书。但直到要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陈金戈的命运有了转机,所以很多人说不惹事但不怕事。事件往往蕴藏着机会。那时候一个正挑着尿水的农村妇女听说旁边要上车的人是常委,就扔下尿桶缠着他哭天抹地,说自己正读小学的小孩子得了大病在县医院住院,现在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妇人拉着颜顺开的手哭得一塌糊涂,无论颜顺开怎么说都不放手。陈金戈挺身而出,严肃地跟妇人说这样会影响领导工作,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等妇人松开手他又和风细雨地说肯定会过问这件事情,并问了妇人的电话号码,掏出自己的名片给妇人,让她直接跟他联系,还掏出200元钱说是颜常委的一点心意。妇人感激而又充满期待地目送颜顺开的小车开走,从后视镜里颜顺开看到妇人深深地朝着小车鞠了一个躬。上车之后,陈金戈不出声,他知道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是再有想法,领导还没发话就别太过急迫,否则领导会责怪自己自作主张。到位就行,别越位。颜顺开坐在后座上发话了,让他协调一下这件事情。既然领导开口了,就要立说立行。陈金戈马上掏出电话,从学校里了解到妇人儿子的具体情况,要学校组织捐款,把这当成献爱心加强未成年思想道德建设的实践活动。挂电话给乡宣传委员,让他协调民政办给予一定救助。挂电话给县电视台,派记者前往采访,呼吁社会献爱心。挂电话给教育局长和民政局长,让他们给予关照。还找了个企业家率先献爱心。他还特意交代记者要凸显颜常委对此事的关心和关注,所有的活动都是根据他的要求推进的。还没回到单位,陈金戈已经把一个普通农妇的求助演变成轰轰烈烈的活动,上升到体现共产党员先进性和执政为民的高度,和正热烈进行的先进性教育捆绑在一起。后来几天,这事例报纸有字,电视有声,还上了省委的内部信息,着实让颜顺开风光了一把。
下乡回来,似乎在不经意之间,陈金戈和颜顺开的距离近了。颜顺开下乡就再没有叫过别人,都是陈金戈跟着,材料也都是他写的,陈金戈成为颜顺开的秘书。在公众场合,他们是领导和秘书,私下场合,他们却是朋友。从工作到生活,他们探讨交流得很多。陈金戈敢说,他知道其实领导也很孤单,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说话的。乌纱帽的光环让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同级的官员就是打哈哈,说说笑话。上级在场又都很严肃,不能乱张口。即使开玩笑,也是有底线。陈金戈除了提建议当参谋,就是把社会上各种信息提供给领导鉴别,在房间里还把自己的看法敞开心扉大胆披露。他们就特别投缘,时常产生我们俩谁跟谁的感觉,不时凑在一起喝点小酒。
2
陈金戈这几天手机快被打爆了,同情的有之,慰问的有之,关切地询问原因的有之,不少人都说怎么会这样?陈金戈冷笑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就这样啊,对于当官的来说,提拔谁不提拔谁好像不需要理由,但大家都是关心,总不能朝他们发火,所以陈金戈一回家干脆把手机关了。这天是周末,快中午的时候陈金戈才开机,《朋友别哭》的铃声就响起来,好像那铃声堵在手机的喇叭口,通道一开就马上发声。电话是在乡下的姐姐挂来的,说乡土地所的所长带人去查建房的事情,要当做违章抢建处理,规定时限自行拆除,否则就强行拆除。姐姐在电话里都哭了出来。也是的,投了五万多块,眼看房子要建好了,如果被拆除这些钱不是打水漂了?陈金戈要姐姐不要着急,他立刻想办法。放下电话,陈金戈粗声大气地骂了声“干你姥”。他真想一巴掌对着土地所所长那张肥脸盖下去。姐姐的家在山脚下,就一列房子,住了十来户人家,房子两边都是山峰,房前是条小河流过。房子也不旧,原来还是可以住的,可是自从那地理先生来过之后,姐姐就想盖新房子了。姐姐家离省道一公里多,岔道跟省道成十字形,直通姐姐家门口。那地理先生说那是典型的弓箭形地理,两边的山形成了一张弓的形状,省道是弓弦,岔道是箭,这一箭日夜射着,这一列房子早晚都要出事情,凶地,居住不得。被地理先生一说,大家都回忆起村庄近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从谁家200多斤的猪暴毙,到哪家大人出车祸,直到哪家小孩子被开水烫了,越想越心惊肉跳。那列房子的人就抢着在别的地方盖房子,心急的找族人的旧房子就搬了过去。
姐姐想建房子的时候找过陈金戈,姐姐想在自家的果园里盖房子。可乡里已经不批了,说那是耕地,上面已经冻结了。陈金戈通过熟人趁周末的时候把土地所长约到县城最高档的酒店。酒桌上,所长说得很肝胆,说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尽管放心,我绝对包你满意。喝酒的时候,所长还一直跟陈金戈套近乎,说以后的日子还需要陈领导关照,在陈金戈一再坚持叫名字之后,他还是坚持叫陈兄。陈金戈有点哭笑不得,那所长可是大自己十来岁。但所长有他的道理,现在只要是领导都是老辈,下属不论年纪多大都是小字辈,今天陈兄能跟我称呼兄弟我已经是高攀了。陈金戈知道自己是靠颜顺开秘书的光环,也就不再纠正,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所长说如果现在报批,肯定无法批准,反正陈金戈的姐姐爱怎么建就怎么建,他都不知道。等生米做成熟饭,该补办手续就补办手续嘛。陈金戈倒满一杯酒,真诚地感谢所长。所长讨好地说我干了领导随意,好像求人的不是陈金戈,而是他自己。酒足饭饱之后,陈金戈从酒店里拿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打包放到所长的车上。所长推辞了一会,见陈金戈坚持着,也就笑纳了。他打着酒嗝说,既然陈兄这么看得起兄弟,这件事就交给我,你工作忙就不必为这点小事操心了,如果我做不好,我就不当这所长了。
陈金戈想着就窝气,掏出手机就给所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所长才接电话。陈金戈还没开口,所长就先说了:“陈科长,你姐姐的事有麻烦。上面查得太紧了,我能力有限。”陈金戈听到他叫陈科长,心里就暗笑,这小子看似客气,拉距离也太快了点,真他妈狗眼看人低,变得可真快。陈金戈压住火,说难道没有回旋的空间了吗?所长在那边叫苦了,说陈科长,我确实没有办法,我位卑言轻,你要体验基层的难处啊。陈金戈没等他说完,把电话盖了。陈金戈躺在沙发上,手揉着太阳穴,想如何解决这问题。所长都这样了,看来找其他人也很难奏效,没有必要再碰钉子了。可姐姐这边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几万块扔水里了吧。那可是姐姐一家多年积攒的血汗钱,有的还是找别人借的。这件事情没做好,陈金戈以后回乡别想抬头,真的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陈金戈气恼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机又响了,他以为是所长挂来的,一看号码,却不熟悉。他想不接,但考虑之后还是匀了一口气接了。电话是县幼儿园园长挂来的,陈金戈心里咯噔一下,想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了。园长是在说陈金戈表妹的事情,陈金戈的表妹是幼师毕业,可当她毕业的时候已经没有分配指标了,得自谋职业。她又不想到外地工作,整天在街上闲逛,陈金戈的姑妈就找到陈金戈,要他帮表妹找份工作,别让她太清闲了学坏了。前不久陈金戈刚好跟颜顺开一起到县幼儿园调研,听说幼儿园有个保育员因为要当妈妈过一个月要辞职,需要再补充一名保育员,陈金戈就跟园长说了,园长满口答应,说陈金戈是支持她的工作,说只要那名保育员辞职,就让他表妹来上班。表妹和姑妈都很高兴,说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园长满是歉意,说那名保育员是辞职了,可因为幼儿园经费紧张,没办法支付工资,决定这份工作由其他人分担,等以后经费宽松点再聘请。园长说得诚惶诚恐,陈金戈突然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为什么能笑得出来,但他确实是笑了。他对园长说没关系的,我们另想办法,让您费心了。挂断电话,陈金戈很想砸掉手机,想想,把手机丢沙发上,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3
许多人都认为只要有人事调整,陈金戈提个副科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明摆着的。何况县里还提出干部提拔推行赛场赛马,而不是伯乐相马。是马是骡子拉出去遛遛。陈金戈很赞同这点,伯乐相马首先马要在伯乐的视线之内,否则根本没用。何况伯乐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陈金戈觉得胜利在望了,想到未来,陈金戈有时候很想高歌一曲“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兴奋起来,陈金戈书写了“欣遇盛世,喜逢春天”的对联挂在书房,差点就每日对着这两句“三省吾身”了。陈金戈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太大当官的欲望,作为农村里走出的孩子,陈金戈有种朴素的观念,认为当官好像跟自己不沾边。陈金戈后来产生仕途发展的念头是不少人都劝他要进步,在想进步的氛围里呆久了,自然会卷了进去。再说整个家族也就他有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能。再说陈金戈来自乡下,亲戚邻居不认识人办事的艰难刺激了他当官的欲望。有回他亲戚因出了交通事故到医院抢救,因为匆忙,钱没带够,无论家属怎样恳求,医院都不同意先抢救,后来家属都下跪了,医院还是坚持让家属去找钱。陈金戈匆匆赶到,有人认出是颜顺开的秘书,绿色通道立刻畅通,先抢救不说,后来费用还很节俭。乡亲们有个什么小事,陈金戈也很容易就摆平了。陈金戈就想应该争取当上个小官,不为别人,就为乡亲们也应该。一旦进入这样的运动轨迹,就像高速转动的陀螺,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只是当陈金戈想争取的时候,他发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陈金戈记得小时候玩游戏,如果是轮流上场或者没有人愿意上场,陈金戈总是能玩得很精彩。但只要是大家挤团争取上场的机会,三挤两挤,陈金戈就总是在外围,只剩下看热闹的份了。都是让父母给教坏的,陈金戈喝多的时候会对父母产生怨气,父母都是谨小慎微的农民,从小对陈金戈的教育就是礼让三分,莫与人争抢,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该自己的不要强求。那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游戏规则,凭什么要我们也这样做?社会都变了啊,没看现在什么都争个头破血流,还美其名曰竞争。不争取,连鸟屎都拉不到头上,不要说好事。
陈金戈有恐慌心理是颜顺开要调走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很吊人胃口,在官场中流传起来比水库泄洪还快。就有人来问陈金戈,但陈金戈每次都坚定地否认。陈金戈确实不知道,问题是知道了又怎么办,这样的事情谁都能说,就陈金戈不能说。别人要说是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但陈金戈说了就是有某种导向性了,到时候人家就说是颜顺开的秘书说的,那可是权威渠道。陈金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陈金戈打死也不说。这样的事情又不能硬邦邦地说,有时候还得开玩笑一样地周旋:我怎么没听到市委书记跟我说这档事情啊。破天荒,这件事情颜顺开没有跟陈金戈提起,陈金戈也不便问。陈金戈明白,其实自己无论跟颜顺开走得如何近,但毕竟是上下级,不可能无话不说。这就像人与人交往有好几个直径不一的同心圆,陈金戈和其他同事相比只是直径比较小而已。
陈金戈知道颜顺开是迟早会进步的人,他也相信跟着颜顺开是前途光明,所以他在自己人生选择的关键时刻把宝押在颜顺开这边。当时有个单位要调陈金戈过去,待遇比现在的单位好,但陈金戈在颜顺开的劝说和挽留之下放弃了。弄得那帮助陈金戈的人很恼火,他是那单位的副职领导,很是费了一些心力才让主要领导点头,并且已经是过了好几关了,只要编委会最后点头就可以成行了。陈金戈却放弃了,气得他直骂陈金戈把组织人事规则当儿戏,声称再也不理陈金戈了。陈金戈那时候也很郁闷,他给那位领导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陈金戈知道他不可能回信,但不发出去,陈金戈会憋疯的。颜顺开那天半夜给陈金戈打电话。他经常在半夜给陈金戈打电话,谈工作也好,聊天也好。但那天陈金戈看到他熟悉的号码的时候,心里有异样的感觉,陳金戈听到颜顺开在嘱咐:你手头有什么发票还没签,这两天整理一下。要走了?陈金戈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问题。还不知道。那好吧。陈金戈第一次在颜顺开挂断电话前把手机挂了。多年来,他总是听到颜顺开的电话喀哒一声挂断了才挂电话。陈金戈那天失眠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他那天晚上失眠是失眠了,但没有大喜大悲,只是坐在沙发前独自喝了几瓶啤酒,看了一部外国大片。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机关里有关颜顺开要提拔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说等同一批那些需要公示的公示一结束就宣布。颜顺开到办公室的时候,许多人向他表示祝贺。陈金戈在自己的办公室忙活着,好像自己突然悠地一下,被离心力从内环抛到外环了。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陈金戈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知道是颜顺开叫自己过去,多年了,这已经养成习惯,只要手机响一两声,肯定是颜顺开叫自己到办公室。办公室还有两三个人,都是同单位的,陈金戈进去之后,颜顺开让他们先回去。他们也知道颜顺开跟陈金戈有话要说,就各自告辞了。颜顺开和陈金戈两个人都沉默着,好像夏天突然要下雨的天气,原来还阳光灿烂,猛然间又乌云压顶,有很压抑的感觉。老半天,陈金戈先开口了,祝贺你。陈金戈还笑了一下,可笑得有点艰难。陈金戈开口了,颜顺开找到说话的缺口一般,说我已经跟书记说好了,要在这一拨的人事变动中提你为县直机关副科级干部,下周就开常委会研究。颜顺开急急地说完,好像怕一中断就没法说了。谢谢。陈金戈发现颜顺开的说法里有点心虚,其实这时候颜顺开已经没有发言权了,他已经从某种游戏中退了出来,成了观众。陈金戈站了起来,他觉得再这样谈下去,两个人都很辛苦。祝贺你,再见!陈金戈说这话时,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伸出手去。颜顺开愣了一下,也伸出手。五年了,他们第一次这么正式地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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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委会是在颜顺开到市里报到的时候开的。颜顺开提到邻县当副书记,本县的常委已被免去,所以常委会他就是在也不用参加了。等他报到完再回到县里,名单都出来了,陈金戈没有被列入考察对象。没有理由,组织原则不需要解释。还有下一批的,耐心点,我会再跟新领导说清楚你的情况。颜顺开是在第二天看到陈金戈的,他跟陈金戈说这话的时候,陈金戈突然想起了刘欢的歌曲“心若在,梦就在”。颜顺开说得很没底气,陈金戈也不想再探讨这个问题,这时候讲已经没有多少分量了,兄弟县的领导不宜干涉太多,大家可以客气喝酒,但没有办法正经说事了。陈金戈知道自己作为颜顺开棋子的命运已经结束,尽管还是残局,但下棋的人不在,棋子就是摆设了,也许会成为某种记忆。哪天再挪动,那是新的下棋者的事了,要怎样的风格是另外一回事了。收拾东西吧。陈金戈帮颜顺开收拾东西。不断有人进来,看颜顺开在收拾东西,也帮着收拾。有人看到颜顺开不准备拿走的东西都争着要,说颜副书记留个纪念。陈金戈专心致志地收拾东西,不参与他们的寒暄。颜顺开拿着几本书给陈金戈,说你喜欢看书,这几本书留给你。陈金戈接了。这时候,姐姐的电话又来了,说乡土地所正式通知,后天早上要采取强制拆迁措施。陈金戈说到时候你跟他们说说好话,看能否有效果,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我确实没办法了。颜顺开问什么事,陈金戈想想回答说没有。他知道这时候颜顺开开口也未必有效,人走茶凉,现在是人未走茶就凉,何必再拖一个人伤感。那天姐姐挂电话之后,陈金戈考虑之后也找过几个土地部门的人,这些人当初跟他称兄道弟,现在突然觉悟高了起来,开口国家规定,闭口政策限制。陈金戈知道当时他们对自己友好是因为头上常委秘书的光环可以讲灵活,现在光环没有了,他们当然要跟你讲政策。陈金戈也尝试给所长挂电话,想死马当活马医,可所长的电话一直响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气得陈金戈给他发了条信息:“我操你祖宗”。
颜顺开是上午九点出发的,机关干部都聚集在政府门口送行。鞭炮挂了一串又一串。颜顺开跟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寒暄。陈金戈习惯性地跑到颜顺开的车前,看看座位情况如何,公文包有没有放上去,茶杯里是否泡好茶。陈金戈做得很自然,他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早上陈金戈在送行现场忙活的时候,看到表妹拖着行李包要去搭车,表妹要到广东打工去。陈金戈跑过去,替表妹拉拉衣服,说妹妹,哥没本事,对不起你。表妹很哥们一样地拍拍陈金戈的肩膀,说哥,你不必愧疚。没什么。我想通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走了。表妹走了几步,回头对陈金戈说,对了,哥,我听说了,县幼儿园的保育员又进人了,听说是哪个领导司机的亲戚。表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看着表妹的身影走远了,陈金戈的眼睛有点湿润。求人不如求己,陈金戈咀嚼着表妹的话,想起前几天还有家报社副总给陈金戈挂电话,要陈金戈加盟。陈金戈业余写作,写了大量的文章,尤其是时评写得犀利到位,在时评界有剑客之称。这家报社的副总是陈金戈的文友,一直力邀陈金戈到他那儿主持时评版。你就别“狗咬铁钉尾不甘放”了,就你那点工资,到我这边三个月就等于你干一年,你还当宝贝。典型的农民,还以为真有铁饭碗。到时候你饿死了都没地方找冤,更别说你那什么副科级的级别,就半行字。说粗俗点,我撒泡尿都看十几个处级干部,更别说副科级,那就像蚂蚁一样多。
颜顺开要上车的时候,紧紧握了陈金戈的手一下。保重。他说得有点哽咽。他尽力了,陈金戈知道颜顺开承担的压力比自己还大,许多时候,领导身边的人是否提拔已经不是当事人的事情了,而是领导之间的角力。顺利。陈金戈的话被响起的鞭炮声盖住了。县里有规矩,哪个县领导调走了,每个部门出一串鞭炮,在政府大门欢送。所以鞭炮声可以说是震耳欲聋。等鞭炮声响过,陈金戈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姐姐挂来的。陈金戈赶快挂回去,今天那胖子所长和县土地监察大队要去强制拆除,也许那刚盖好的房子成为废墟了。陈金戈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说,但这无法回避。电话接通了,是姐姐接的。电话里听不出姐姐的悲伤,陈金戈很犹疑。姐姐欢快地说,那些人走了,房子没拆,要我们补办手续。陈金戈以为是那所长事到临头良心发现。姐姐说:开始我一直求他们,说农民建个房子不容易。但他们坚持要拆,我大哭他们都不管,眼见推土机就要推墙了,最后我给他们跪下了。所长还是坚持,但县里有个带头的说了句我也是农民,他妈的全县又不仅仅是这一户。最后他们要我们下午去交钱补办手续,说要罚3000元。只要房子保得住,罚就罚吧。没事了,我挂了啊。
姐姐挂电话了,送行的人也都走了,整个政府大门只有陈金戈一个人,他听到街道上有哪家商店传出《朋友别哭》的歌声: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陈金戈口中说着:别哭别哭,可是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