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毅
摘要:张居正作为彪炳史册的大政治家、改革家,被誉为“救时宰相”,其卒后却受到了清算。“倒张运动”的发生是神宗、阁臣及众多官员一起推动的结果。“倒张运动”使得张居正推行的改革被否定、叫停,使明朝失去一次重振的机会;运动结束后并未出现一段时间内政局稳定、政令通畅的局面,而是变得更加混乱,朝臣间的门户分化渐趋明显,明朝开始逐步陷入纷乱的党派纷争泥潭中,从而标志着明朝的丧钟已经敲响。
关键词:张居正;倒张运动;万历年间
作者简介: 张毅(1981—),女,河北石家庄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明清政治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张居正改革时期社会危机探研”,项目编号为:04BZS011
中图分类号:K24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1-0139-06收稿日期:2008-06-09
张居正卒后的“倒张运动”多为史家所提及,但亦多是点到为止,未见详尽的专文论述①。因此,本文欲对这一重要的政治活动进行剖析,分析其原因,叙述其始末,揭示其影响,以求对张居正卒后之政局有更为清晰的了解。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倒张运动”发生的原因
万历十年六月,首辅张居正卒。同年九月,明朝政坛即开始了对张居正及其势力的清算活动,也即“倒张运动”。其间,凡与张居正有关的人、事多被予以否定,张居正本人及其家庭更是遭到非难。其原因何在?本文认为引发“倒张运动”发生的原因大致有四。
第一,神宗对张居正生前的严加管束和冒犯深感不满和厌弃。嘉靖初期的“大礼议”后,皇权得到进一步集中和强化,群臣慑于无上的皇权,对皇帝无不迎合,依附性加强。而首辅更是要讲究侍上的方法,惟其如此,位子才坐得安稳。如严嵩对世宗即极力迎合,以柔佞著称,深谙保身之道;而张居正任首辅期间,面对的是年纪尚小的神宗皇帝,不知不觉多了一份为人师的威严。史书记载的一件发生于日讲中的小事,将张居正之盛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日,讲官进讲《论语》,至“色,勃如也”,神宗将“勃”读作“背”字,张居正从旁厉声改正道:“当作‘勃字!” 面对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神宗“悚然而惊”,而同予日讲者皆面面相觑,“相顾失色”。经当时在场官员事后考订,证明神宗的读法是正确的[1](卷2,《纪述一》)。试想神宗对此会有如何感想?又宦官孙海、客用“屡诱帝夜游别宫,小衣窄袖,走马持刀,又数进奇巧之物”,深为神宗所宠幸。冯保将此事告于太后,神宗因此遭苛责,“长跪受教,惶惧甚”。而张居正为此所拟罪己诏又“词过挹损”,神宗时年已十八,“览之内惭”,但迫于太后不得不公布[2](卷305,《冯保传》),而“心颇嗛保、居正矣”[2](卷213,《张居正传》)。因此,对于张居正身后的劫难,历来的学者均认为在于其对神宗管束严厉,“束缚钤制,不得伸缩”,神宗“虽在冲龄,心已默忌,故祸机一发遂不可救”[1](卷4,《相鉴》),正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主必先疑而后谗入” [3](卷1,《张居正论》)。
张居正生前,神宗并不是没有亲政的意愿,只是碍于其母的阻拦:“内外一切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亲受先帝托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4](卷9,《谢圣谕疏》)张居正卒后,其期盼的亲政的日子终于到来。于是,神宗决心改变之前自己无所作为的状况,一揽朝政,宸中独断,极力树立自己的权威。当十年十二月陕西道御史杨四知首论张居正罪时,神宗虽然称张居正“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姑贷不究”,并声称“不必追言往事”[5](卷131,万历十年十二月戊戌条)。但是,一些言官还是从神宗的诏书中看到了其对张居正的不满而纷纷顺承其意,纠劾张居正势力。神宗对张居正本心怀不满,而众人对张居正及其“党人”的弹劾,对一些事件的揭发,使其“恍然大悟”,更是增添了对张居正的怨恨。于是,神宗为树立权威,亦为自己出气,“乐言者讦居正短”[2](卷218,《申时行传》),主动利用言官追索张居正。在神宗的鼓励和默许下,“新进者益务攻居正”[2](卷213,《张居正传》)。发展至后来,面对众人对张居正的不满情绪以及必欲置之而后快的态度,神宗又趁机撇开自己之前与张居正的亲密关系,用“朕一时误听奸言”,而将张居正改革时期的所谓“罪责”全部推到故去的张居正身上,这一做法更使众人的注意力集中于对张居正的批判上,矛头一并对准了张居正,从而加剧了对张居正的清算,使得“倒张运动”异常惨烈。
第二,继任阁臣对张居正及其势力的不满。自首辅制形成后,首辅为了避免地位与权力的旁落,往往对其他阁臣进行严格控制。张居正任首辅时也不例外,“视同列蔑如也”[2](卷219,《张四维传》),政事一决于自己。如时任次辅的吕调阳,由张居正推荐入阁,对张居正莫敢异同,而张居正亦事取独断,多不以咨访。史载其曾经取过吕调阳所作票拟,阅毕将之全部予以更定、修改,并称:“如此何以示远近?”其他部院大臣见此情景,自然亦不把吕调阳放在眼里,甚至有人故意排挤其乡人及亲厚者,以示好、取媚于张居正。吕调阳虽对张居正内心不满,“不甚附之”,但又“不敢有所持诤”,唯有无奈,“惟仰屋叹诧而已”[6](卷7)。同吕调阳一样均由张居正入阁的张四维则“谨事之,不敢相可否”,“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同僚自处。尽管如此,张居正仍以其拟旨不能尽如己意而“渐恶之”,而张四维亦“积不能堪”[2](卷219,《张四维传》)。又,当张居正得知张四维私结冯保后,便严厉制止,由是张四维“恨居正益甚”[7](卷17,《张公居正传》)。至张居正卒后,张四维虽在神宗的支持下接任首辅之位,但由于张居正势力尚存,其地位还尚待稳固,先后遭到御史曹一夔、山西道御史张问达的弹劾。故张四维欲巩固其首辅地位,则需扫除张居正余威并肃清其“余党”势力。另外,由于张居正任首辅时期的一些举措失当之处,造成很多朝臣不满,然而囿于形势,朝臣多未敢有所发。张四维等亦欲借“倒张运动”收拢人心,树立威望。因此,在对张居正的不满及巩固首辅地位的双重心理驱使下,在收拢人心、树立威望的诱使下,张四维等继任阁臣推动了“倒张运动”的发生。
第三,部分官员因不满张居正所推行的改革而反对张居正。例如张居正推出的“考成法”规定了政府各部门间层层监督,对具体事务进行注销、查考,事专责成,使官员不得不勤于政事。这本利于改变当时政务拖沓推诿、政令难以真正实行的弊病,但却为那些习惯于因循姑息、苟安于位的官员所深感不满。又如张居正对驿传制度的改革,严格规定了非公事不许使用驿传,官员的升迁、改调等亦不许使用,堵住了很多官员享受特权的方便之门。再如裁汰冗官等改革内容触犯了很多官员的利益,因而遭到他们的反对。当然,不满或是反对改革的官员中也存在因政见、治国方式等与张居正不同而对改革心存异议,而非受利益驱动者,但由于此部分官员对“倒张运动”发生的作用不大,故在此不作过多讨论。
反对改革之声在张居正任首辅时期就未曾停歇过。如在“考成法”颁布实施之初,即有部分官员就称病要求离职,暗暗抵抗,使得张居正不得不一再申令:内外官员不许托病辞避、逃脱职事[5](卷20,万历元年十二月戊申、戊辰条)。此后,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等人先后公开上疏反对考成法。虽然张居正对反对改革者采取了一些措施进行惩戒,试图控制,但是反对之声依然存在。至万历八年,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再次针对张居正为政尚严的一些情况:州、县学取士不得过十五人,布、按二司以下官虽公事不许乘驿马,死刑岁有定额,征赋以九分为率,又数重谴言事者,提出意见,请求增加取士额数、放宽驿传限制、减省死刑、缓催科、开言路。由此可见,张居正生前,反对之人尚层出不穷,张居正卒后,亦自不待言。
第四,张居正任首辅时期,在对反对官员的处理方面确实存在一些失当之处,加之依附、承望于张居正者对反对张居正官员的进一步打击,引发了很多官员对张居正及其势力的不满。张居正在处理反对者方面,针对反对者所反对的内容、实际影响以及反对者个人情况等不同,处理上也随之显示出层次性。但仍存在过火之处,其具体表现在对反对官员惩处范围过广和惩治力度过强两个方面。如对以不同形式表达出不满、反对的官员,不管是公开上疏提出反对意见者,还是以行动默默抵抗者,抑或是对被惩治者进行调护、疏救者,甚至是不听从其指授者、不依附者,都受到了程度不等的惩罚;对同一反对者,叠加处罚,惩治再三,甚至运用了廷杖和考察此类不甚恰当的方式。而承望者往往对反对张居正的官员施以进一步打击,有的甚至达到政治迫害的程度。如刘台案中,由于王篆、贺一桂等人承望风旨,夸大其词,增加罪状,终于使得刘台“再得重遣”[5](卷110,万历九年三月庚辰条),谪戍广西,父、弟俱坐罪,姐夫曾同亨亦被牵连致仕。又如吴仕期案中,吴仕期本非仕宦人士,亦无政治号召力,仅因拟书劝张居正归丧,造成一些负面舆论,即被以为奇货可居,进行陷害致死,并欲牵连究引。张居正对反对者的处理造成很多官员不满,但在张居正任首辅时,囿于其威权,不敢过多表现,及至张居正卒后,在神宗及继任首辅的鼓励和支持下,不满情绪终得释放的机会,众人“咸推波助澜,欲甚之以为快”[7](卷17)(亦不乏政治投机者),由此掀起声势浩大的“倒张运动”。
由于张居正生前对神宗以及内阁同僚大臣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姿态,所以神宗并没有对其为明朝付出的辛苦以及所做出的功绩感恩戴德,内阁同僚大臣也没有对其报有充分而深入的理解和钦佩。张居正卒后,余威尚存。继任内阁首辅欲扫除张居正余威,树立威望,巩固首辅地位;神宗欲大权独掌,收拢权利。因此,在继任首辅与神宗的联合推动下,“倒张运动”开始。对张居正不满的官员也获得反击的机会,不满情绪开始渐渐发泄。因“主上愤结之日久矣,又有积怨于海内,一欲有所出之”[8](卷34,《与司寇丘公论江陵事书》),视张居正为仇雠,一发而不可收。情绪所致,不免有意气用事以及报复的成分,被钳制和震慑的言路开始回拨,声势高涨。
二、“倒张运动”始末
根据《明实录》的记载,按照“倒张运动”的发展过程,本文将之分为三个阶段,对其主要活动进行叙述和简要评介①。
第一阶段,万历十年九月至十二月戊子,为倒张运动的预备期。十年九月辛酉(1582年9月22日),神宗以皇长子生诏告天下,其中宣布停止丈量等一些张居正的改革举措。己巳(9月30日),南京河南道御史郭维贤上疏,推荐起用因先前反对张居正夺情被廷杖、罢黜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结果郭维贤被降二级,调江山县县丞。不久,给事中尹瑾等因疏救郭维贤,分别被罚俸。癸酉(10月4日),兵科右给事中王三余上疏,批评张居正制定、实施的决囚措施的弊端。十月甲午(11月4日),朝廷改变张居正任首辅时的教育政策,增加进学额数。
从张居正的改革措施陆续被否定,可以认定“倒张运动”的基调已定,并已慢慢推进。推荐起用反对张居正官员的失败,则说明了张居正势力尚存。因此在这一阶段,清算活动虽已悄然开始,但进行并不顺利,尚未真正展开。而此也决定了清算活动的下一步内容,即对尚存的张居正势力的清除。
第二阶段,十年十二月戊子至戊戌,“倒张运动”正式展开,矛头所指,集中于张居正之在朝势力,如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司礼监太监冯保,以及张居正临终前推荐给神宗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等。
十年十二月戊子(1582年12月28日),曾省吾因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参劾致仕。辛卯(12月31日),山东道御史江东之弹劾梁梦龙,言其吏部尚书之位乃由贿赂冯保而得,此后,御史邓炼、赵楷追劾,梁梦龙致仕。壬辰(1583年1月1日),江西道御史李植参劾冯保。神宗下令发冯保南京闲住,其弟侄冯佑等均革职发原籍为民,亲近宦官张大受等发孝陵司香,诸人财产抄没入官。甲午(1月3日),王篆调南京用,经御史李廷彦复劾,冠带闲住。
对张居正势力中势要之人的清除,使人们看到了神宗的态度,从而激发起对张居正的直接攻击,由此“倒张运动”进入第三阶段,时间为十年十二月戊戌至十二年八月丙辰。这一阶段中,对张居正及与张居正有关的人、事多进行了重新判定,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年十二月戊戌(1583年1月7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首论张居正十四罪。神宗批复:张居正“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但念及其“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但由此,开始了对张居正的全面清算。
壬寅(1月11日),四川道御史孙继先再次陈请起用吴中行、赵用贤等,以开言路。继而吏科给事中陈与郊、云南道御史向日红亦各建言。次月己未(1月28日),吴中行、赵用贤等俱补原官。
癸卯(1月12日),兵科给事中孙玮弹劾协理院事左副都御史劳堪,言其前曾为取媚张居正,杀害得罪张居正的原任刑部侍郎洪朝选,并致为父赴阙申冤的洪兢遭廷杖几死。次年五月庚寅,劳堪复因冤杀洪朝选事为给事中戴光启等所劾,被罢闲住。后洪兢又分别于十二年正月、十四年六月两次疏讼其父冤情。至十五年五月,洪朝选一案方告结束。
乙巳(1月14日),四川道御史孙继先上言,请起用“才德优隆、志行高洁”的官员,如与张居正相左的魏学曾、王锡爵、张岳等人,“以收进贤之效”。
十一年正月戊辰(1583年2月6日),山东道御史江东之弹劾佥都御史王宗载、御史于应昌为取媚于张居正,而陷害刘台(刘台于张居正任首辅时上疏批评张居正,言辞激烈,勒令致仕,后谪戍广西)。此后,陆续开始了对刘台案的清查。二月辛卯,复刘台原官,并赠光禄寺少卿。戊申,巡抚江西御史贾如式疏言刘台同宗、原任国子监监丞刘伯朝,举人刘寿康,及吉安推官刘绅,曾欲中刘台奇祸以取媚张居正,嗾使与刘台有财产纠葛的谢耀讦奏刘台。九月癸未,刑部等衙门共同商议刘台案之平反事宜,王宗载等人均获罪。然而部分朝臣对处理结果仍未满意,不断参劾。先后有如:九月,给事中戴光启劾蓟辽总督周咏亦参与了诬陷刘台事,十月庚戌,御史孙继先、曾乾亨各疏劾兵部尚书张学颜,言其曾捏造刘台贪赃等。刘台案以相关人员基本全部受到处罚而告终。其中唯有张学颜例外,盖在于神宗军事方面的考虑。
庚午(2月8日),工科给事中唐尧卿上言称:“内党已去,外党犹未尽去”,应当令“平日往来群奸之门者速自省改”。对此,神宗回应:“各攀附有显迹的既已处治了,其余许令省改修职,不必再行搜索,以后有怙恶怀奸、仍前恣肆的指实参来重究。”此时神宗虽下令“不必再行搜索”,但已不能阻止“倒张运动”的步伐。
癸酉(2月11日),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疏论张居正与王篆子各滥登科第,乞请罢斥。于是,张居正子懋修等遂被革职为民。
二月丙戌(2月24日),以南京工科给事中冯景隆、南京湖广道御史孙维城分别疏荐,酌情起用张居正罢黜的张位、赵志皋等人。
戊子(2月26日),因兵科都给事中张鼎思言,命深受张居正信任的镇守蓟永等处总兵官戚继光以原官镇守广东地方,一改张居正的边疆布防。后戚继光因兵科给事中张希皋等复劾,终被罢。
辛卯(3月1日),御史于有年劾左都御史陈炌,言其致使得罪张居正的赵应元及疏论其事的王用汲被罢为民。与他人不同,于有年被罚俸半年。陈炌之所以与众张居正“党”遭遇不同,盖由于两方面原因:其一,神宗殆不想把“倒张运动”搞得过大,以免不利于其控制;其二,陈炌为新任首辅张四维座主,故张四维手下留情。于有年上疏后,神宗批复:“近日科道官争以奸党为言,斥退已多,今后务体国惜才,用餋和平之福,若再有违旨搜索往事的,定行重治不饶。”然而,“倒张运动”仍未能停止,而是依旧步步升级,不断扩大。